可堪回首(八十六)

拓拔焘独坐寝宫西窗下,茫然看外面的潇潇细雨。殿角铁马被风打得叮当乱响,檐下悬挂的十数盏羊角灯笼也跟着惊慌失措地摇摆。天不知何时已暗下来,淅淅沥沥的秋雨洒落人间,满地都是打落的枯叶残瓣。阴冷寒气阵阵袭来,风吹衣袂,他遥望蓬莱殿上的重重雕甍,但见云雾环绕琼宇,如若九重之上的天宫,而自己便是这广寒天宫中唯一活着的人。他呆滞的目光再向远处望去,满宫城的灯火人影皆不真切,皆在这晦暝天色下幻化成一团风烟。所有人影光影都糅杂在一处,他分不清哪些真实,哪些虚幻,只觉层层水雾将他与尘世隔绝,他孤独地置身于云海之上,高处不胜寒。

他这般孤独静坐,直到掌灯时分,雨不曾停歇。天上云破之处,此时钻出一轮满月,与浓墨乌云争相追逐穿梭,那雕栏砌栋白玉石阶上,便如同滚落了颗颗水银珠。他看见手捧一摞奏章的小黄门踏上石阶,趟开了一地的冷清,踏碎了诡秘的寂静,步履机警,小心翼翼来到案旁,他一颗凄凉的心随着那弯腰卑躬的身影紧紧地揪起。

御案上的折子早已堆积如山,他一本都没看。几天来他一直抗拒着,以圣躬违豫为由,不见大臣,不看奏本。他不敢看,不敢面对那汹涌而来的滔滔口水。

杜氏,或者现在应该命名为崔氏谋逆案已彻查完毕,大白于天下。文武百官在遭受了皇帝多年的苛待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找到了皇帝冷酷寡恩的根由。长久隐忍在群臣心头上的愤懑一下子集体爆发,他们争先恐后地廷辩力谏,慷慨陈辞,口诛笔伐,激昂亢奋,不仅将次番出征的窝囊结局全数算在了崔氏头上,还将以前积攒多少年的怨气全发泄了出来。皇帝因何大开杀戒诛灭佛教徒,严酷打压鲜卑亲贵,疏远朝臣,猜疑兄弟,越变越专横,越来越残暴,都是因为身边出了一位妲己式的祸水夜以继日地媚惑他,令皇帝对她言听计从,沉迷于美色,荒理朝政,日渐昏庸,终于酿成征讨柔然失利的奇耻大辱。更令人发指的是,这女人不仅仅是隐身在后宫中间接地祸国殃民,更直接策划了一场针对皇帝的谋反行动,导致皇帝几尽丧命,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数万鲜卑骑士战死沙场,大魏的军力和国力大损,国人怨声载道。自崔氏落网到认罪,举国上下几万双眼睛无不紧盯着此案,无不震惊骇然。无人能够相信如此撼天动地的举措竟出自一个弱女子的纤纤玉手,民间甚至开始流传她是九尾妖狐下凡祸害人间。群臣个个义愤填膺,声讨控诉,崔氏的恶行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此等千年妖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正纲纪。拓跋焘坐在丹墀之上,茫然看着群臣前赴后继拼命力谏,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丝毫反应不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眼见着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班陈奏,笏板后一张张义正词严的面孔,他觉得自己可怜得象汪洋大海中漂泊的破船,无依无助,随时都要被巨浪吞噬。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旁侍立的宗爱见状大着胆子宣布圣体小有违和,即刻退朝,算是暂时替他挡住了汹涌澎湃的风口浪尖,随后他称病不朝,可依然躲不过群臣的追逐。此惊天大案实在太罕见,太过万众瞩目,该怎么处置发落,他这个皇帝,帝国最高决策者,总得说点什么,总要发表点意向,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那日八部大臣堵在他寝宫前要求召对,他万般无奈,思考再三,命宗爱出去传口谕,此虽为逆反案,可事关重大,尚无先例可循,如何论罪当仔细斟酌核实,不可由廷尉一司专断。着将此案交付中书,依古经义决事。

今日中书议毕上呈结果,便是才刚小黄门捧来的折子。拓跋焘叹口气,缓缓踱到御案前,手指轻触那薄薄的奏本,一颗心跳得更加厉害。从未有过任何奏折令他如此紧张。躲是躲不过了,总要面对。他深吸气猛地打开,直接跳过前面大段冗长的案件描述和论断,目光锁住最后的判决。只一眼便霎白了脸,发狠将那奏本掷于地上。

而那折子却似乎极不甘心被嫌弃,偏要将最关键的一页敞开。殿内灯火如昼,判决书上最后那两个白纸黑字在强烈的照明下,越发显得优雅工整,清晰无比:腰斩。

拓跋焘浑身发冷,虚脱般倚靠在凭几上喘息着,好半天才缓回常色。

他抱着一线希望将案子转交中书省决议,冀期中书的大臣能够领略圣意,留杜至柔一条命。几日来他神情恍惚坐卧不宁,焦急地等待着,等来的却依然是他不想看到的结果。

那日他在大牢里短暂的昏厥,醒来时发现已是躺在自己的寝殿里。那一夜他将与她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全部回想了一遍,将她的残忍背叛带给他的各种愤怒怨恨委屈全部反刍一遍,他得出了结论。她最后说的那段话,并非是她不甘心失败的逞强之语,也并非是败者临死前对胜者最后的致命一击,她饱含着凄苦与悲愤道出的话语,字字是真的。她的确从未爱过他,她以爱上他为耻。

"史官秉笔直书皇帝的功过是非,或给后人传颂或引以为戒,如此皇帝的行为才能有所顾忌。记述皇帝的个人生活,评价国家政治得失,这是修史人的职责!不想让后人看到你的恶行丑事,唯一的办法是自己修身明德。先正己而后正天下,齐整人伦,礼化道德,禁绝子蒸母弟抱嫂舅盗甥之兽行,教化民众以孝悌慈爱,和睦而无怒,天下太和,何愁王道不成?靠大屠杀塞人口目,岂知这天下有几个史官是畏惧强权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她面对他的死亡威胁丝毫不惧,义正词严回敬他时,才不过十七岁,刚获得他的几分宠爱。那时她便是如此的刚烈。真相大白后再次回味她的话,才品出其中更深的含意。齐整人伦分明姓族是崔浩一贯的主张,也是他被自己铲除掉的一大原因。拓拔焘长声叹息。他早该看出来的,他的阿柔无论见解主张还是谋略胆量,都太象崔浩。而他竟从未往那上面联想过。行酒令时不肯口吐'浩'字,替他写诏令时偶遇浩和渊两个字会用遶字代替,每次提及崔浩与国史都会变脸…太多的细节可以佐证这是崔浩的遗孤,太多的行为可以显示她继承了其父的遗志,他竟然都没有留意。他把她全家都杀光了,他的手上沾满了她家人的鲜血。然后他就用这双手抱着她调情,与她绣帏绸缪,他闭目苦笑长叹,阿柔奚落得真是精确啊!自己何以天真至此。她靠在全家人的血海尸山上与他朝夕相处,便是再日久也生不出情来吧。竟还奢望他的阿柔能真心与他相爱。

他回忆起以前无数次的鸳鸯交颈,玉枕冰簟,红罗帐中喁喁私语。"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下面是什么?快说!"他掐起她臀上嫩肉,面色威严,刑讯逼供。她香汗粉融,低鬓钗落,娇艳的红唇却紧紧抿着,如同珠蚌。总是这样,柔弱中带着坚贞,绝望时仍残存倔强。这份属于她独有的神情令他恨的心痒,又爱的发狂。她却在他无计可施时意外地放弃了坚持,蚌壳慢慢开启,他按下欢喜屏心静气倾听那即将吐出的动人话语。"将子骗走?"

她其实早就暗示过他的。可惜他执迷不悟。她也早就警告过他的,"你就不怕我刺杀你?",可惜他是多么的狂妄轻敌,"就凭你?!"。她不肯说出动人的誓言,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他对她有多好。她从未与他山盟海誓过,从未主动说过甜言蜜语,因为她不爱他。"我不爱你,我早就和你说过的。"他执着地不信。"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对我的爱,所以你就用这个当诱饵来捉弄我。你很会玩这个游戏!你很擅长欲擒故纵!"他听到自己气呼呼的吼叫声,心中苦涩之极。现在才知道,能把这个游戏玩得如此娴熟,能坚持不懈地玩上八年,从不失败,永不停息,只有一个解释。她不是在玩游戏,她是真的无情,而自己,也是真的自做多情。

八年的幻觉骤然消失,一切纷繁杂乱的尘埃落定,最终徘徊在他意识里的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她不能死。无论她曾怎样伤害过他,欺骗过他,他认了,无意追究。她下手这样狠毒,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可连他自己也奇怪,为何他恨不起来,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原谅了她。他对她的爱已深入骨髓,他无法想象她骤然消失之后,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她必须活着。惟有如此,他才有机会把以前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推翻,把她脑中对他的成见都清除掉,从新执子之手,让两个没有过去的新人从头相爱。他自信他的爱终究可以填平他们之间横亘的血海深仇。他拥有全天下,也还很年轻。无论是有形的财富还是无形的青春活力和宠爱,他所能给予她的是任何其他男人无法比拟的。他有的是机会与她白头偕老,看各自的绿鬓成霜,只要她活着。

他打定了主意,振奋精神向朝堂走去。他心中的火苗很快被朝会上万众一心的口水浇灭。下决心让她活着是很容易的,只要对她的爱超越过对她的恨。可如何才能让她活着,却是很难。群臣百官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恳求他,逼迫他除掉妖孽,做千古明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孤立无援,茫然无措的滋味有多难吞咽。他们都跪下,都虔诚地葡匐在他脚下,看似恭顺臣服,却是用最不妥协,最没有商量余地的方式,将他一个人彻底地孤立。

成为皇帝以来他还从未见过这么众志成城的景象。此前他出台的政策哪怕再不得人心,也能找到几个支持他的官员,这一次他是彻底的孤家寡人。官员们头一次如此心齐。他从他们高度一致的姿势中感觉到了明显的敌意。他很清楚群臣想骂的人是谁。他们只是不能骂他,才叫一个女人顶缸罢了。他们要为国除妖,清君侧,除红颜祸水,用阿柔的命,换天下太平。而他自己,难道就这样缩在女人的身后,让她替他挡住所有的唇枪舌剑么?这些大臣很是精明狡猾。他们掐准了他的七寸。在他打了败仗声望受损的时候,他迫切需要民众对他的拥戴,格外渴望那顶明君的头衔。倘若他执意不肯顺从,下一步该是有人死谏了吧。若有人因为他不肯杀掉妖姬而死,便坐实了他是桀纣昏君。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他不能容忍这种逼宫的架势。被群臣指桑骂槐地控诉已经够窝囊的了,若还由着他们摆布,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是更窝囊。他换上严厉的神色打算训斥他们,可刚一张口便停住,他发现他无话可说。面对众口一辞对她的死亡宣判,他竟然不敢反驳,不敢为她说一句辩护的话。他是皇帝,本是一言九鼎,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想怎样就怎样,可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这种唯所欲为的超级强权的背后,是何等险恶的万丈深渊。没有监督,没有约束,任意的方向随你任意驰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还没放开了杀呢,就已经掉坑里了。今日这苦涩之极的果实,不就是当初他任意诛灭崔浩九族所浇灌培育出来的么。当初他将个人的愤怒凌驾于国家之上,如今岂能一边独自吞咽苦果,一边再次重蹈覆辙,将个人的情爱凌驾于民意之上?

不能硬碰硬地抵制,这时候开口与臣子对骂显然是火上浇油,何况他孤身一人,而对方是千军万马。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只能开动脑筋,从铁板一块的案子本身中寻找薄弱点。然而谈何容易,案情简单明了毫无疑点,犯罪人供认不讳,没有违法使用酷刑,就不能冠以屈打成招。此路不通,再接再厉,绕道从律法条文上想办法。称病那几日他窝在深宫里,手中除了消愁的酒,就是一本大魏律。天兴年间为吸纳汉人先进的律令文化,太祖命精通律学的清河人,十七岁的崔浩手书《 天兴律》 ,此后又由崔浩多次亲自主持修订,将直接危害君主统御及伦常秩序的十种重大恶行明确规范出来,为常赦所不原,其中杜至柔所犯的弑君之罪,名列十恶之首。律法上明确写着这等谋反罪的处决方式是车裂。他涨红了脸,眉头紧锁,一刻不停地思考着如何突出重围,在不影响国法的尊严,不招致江山动摇的前提下,绝地求生。

崔浩,算无遗策的崔浩。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倘若你真的那么神奇,该知道你的女儿将要面临怎样的酷刑, 该来给自己送个提示。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间或翻查那部天兴律,脑中极不情愿又无可逃避地忆起了与崔浩的种种过往。这部律法,乃至整个国家制度,上上下下无处不是崔浩的影子。崔浩及其崇尚代表的华夏文明,儒家思想,就是这么强大,这么霸道,无处不钻, 无孔不入,哪怕勇猛善战的鲜卑人征服中原已近百年,仍然不可思议地在被征服者面前气短。拓拔焘茫然望向窗外。即自尊自傲,又自卑自贱,不停地奔走于这两极之间,是怎样一种分裂感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的祖先以氏族部落的形式来到中原大地上,见到汉人那高度成熟的国家形态如同小孩见到蜜糖。汉人运行了上千年的统治模式是多么难以抗拒的诱惑,他和他的祖先几乎是插不上手地眼睁睁地任凭汉人世族将大魏从头到脚包装起来,他知道自己其实很不甘心。他敬畏自己的祖先,崇拜鲜卑的文化,虽然那文化少得可怜。他一直对高度发达的华夏文明有一种本能的排拒,因此对汉人尤其是掌握知识的士大夫阶层戒备很深,防范甚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时不时地就要严厉打击他们一下,叫他们时刻夹起尾巴。可打击完了还是要按他们那一套治国,这令他十分沮丧。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儒家理论竟有这么大的威力,一旦沾染上了,就再也离不开。

他刚被立为太子监理国政时,劫后余生的中原大地经过几年的修养生息,正缓慢地恢复着元气。因战乱而锐减的人口悄悄回升,其中汉民族占十之七八。以农为生的汉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异态。大乱会使农户抛井离乡,等到了和平休战时期,哪怕是短暂的,也会使他们迅速返回故乡的土地。战战兢兢的汉人回到原籍,发现故土又一次改换了门庭。这一次的主人姓拓拔,号称愿意吸收汉文化,可是和以前残暴统治他们的胡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受不了的汉人再次逃跑反抗,有被逼急了的索性起兵造反。田地荒芜匪叛林立,各种不安定的坏消息接连送到东宫案头上,小小的拓拔焘唯一能做的就是问计于崔浩。崔浩不慌不忙地招集起一帮汉儒清贵,组建了一个中书省,之后广纳天下秀士,授予他们各级官职,派到地方上体察乡情解决民事纠纷,以此缓和社会矛盾。拓拔焘后来询问崔浩为何天下由此太平,崔浩告诉他这就是文治的力量。

"马背上得天下,却不能马背上治天下。因为汉人是已开化民族,有既定的观念规则和信仰。开化他们的是儒学。即使是从未读过书的汉人,也知什么是仁孝节悌,因此将粗暴践踏孔儒之道的统治视为暴政。所以要用饱读儒家经义的官员去治理已受儒学教化的百姓,一拍即合。先贤圣人均强调化育天下开启民智,就是因为儒家的道德准则一旦根植于民众心中,民众便会自己管理自己,用同一善恶标准约束行为,使恶行不生,天下趋于稳定。"拓拔焘深以为然。崔浩进一步阐明道:"儒家强调性本善,强调仁爱,而法家强调性本恶,认为人人都会作恶多端,只要惩罚的力度不够。是故法家强调严刑峻法,譬如秦代,其结果是过于严苛残暴,二世而亡。而自汉代董仲舒将儒家经义注入法典后,人民在仁爱的思想感召下不再作恶,犯罪减少,社会矛盾得以缓和。而今天下乃定,欲求长治久安,当效仿前朝,对于百姓的诉讼纠纷,除了依据法律外,还应参考《春秋》大义,用儒家经义注释法律条文,使法律儒家化,百姓安居乐业,方能江山永固。"拓拔焘言听计从,遂下诏"有疑狱皆付中书,以春秋决狱。"然而这诏命并未持续多久,随着崔浩与汉人士族的毁灭,这一措施也在那时终止。

拓拔焘晃了晃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将玉樽磕在案上。"法律条文儒化",他带着几分醉意瞟向那部律书。"无孔不入",他不甘心地叹道:"儒学经义,无孔不入。连决狱都以春秋为准…春秋决狱,"他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俨然有些醉了。忽然,他停住了口。眼前仿佛闪过一道强光将漆黑的迷途顿时照亮。春秋决狱,引经注律!这不就是他要寻找的一线生机么!

所谓春秋决狱,实际不是崔浩的创举,乃是汉晋以来的旧俗:以儒家经义训诂之法,注释法律条文。因汉代精通律学的大儒多推崇《公羊春秋》为治国之具,故此等量决体系又叫春秋决狱。拓跋焘自幼跟随司徒崔浩读书,倒底没白读。那些儒学经典章句虽已忘得差不多了,却是记得那几本书各自所蕴涵的不同的"微言大义",而《公羊传》在《春秋》三传中,恰恰最为崇尚复仇这个大义。他还依稀记得读到"子不复仇非子"这句话时,懵懂地问崔浩为何先贤的心胸如此狭隘,教人眦睚必报。崔浩说这是儒家伦理内在的核心。父之仇必报,是为孝悌,是为人子的使命。"《曲礼上》亦有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崔浩抚须慨叹:"复仇,不仅仅是道义,更是古今之大礼。"

"那臣子可以向君主复仇么?"他问崔浩:"不是说君命即天命么。"他从案上找出一本《左传》,翻到了想看的那一页,朗声读道:"定公四年,郧公辛之弟怀将弑王,曰:平王杀吾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辛曰:君讨臣,谁敢仇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将谁仇?这不就是在说,倘若是天叫你灭亡的,你难道也恨老天么?"

崔浩微笑。"这便是公羊与其他经义不同的地方。《公羊传》中最为特异之处就是它主张臣可向君复仇,由此而肯定伍子胥的复仇大义。《公羊》产生于上古先秦,是最具有先秦孔儒思想理念的经义。随着诸侯征战社会秩序纷乱,礼崩乐坏,后世儒生逐渐趋炎于越来越专制的君权,放弃了孔圣人强调的君臣以义合,转而强调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若按孔圣人学说,君臣是以道义相结合的。既然能结成,当然也就能解除。君若不义,那君臣关系就解除了,臣子即可向君寻仇。也就是说,孔孟赋予了臣子在某些时候弑君的权利。君无罪而杀臣,君便是无道昏君,杀这样的无道昏君,不仅不算弑君,甚至是为民除害。这是为什么《公羊》推崇复仇大义。因为先秦时期儒家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刚毅性格,对欲行不轨之事的君主会产生一种震慑作用。那就是,你若无道负我,即便你是天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崔浩的解释令拓跋焘异常惊讶,也因此记住了崔浩所说的每句话。那日牢房里阿柔讥笑他有选择地遗忘经典,实际是冤枉了他。对他不利的言辞理论,他一样记得非常清楚。也因此在他不愿依从群臣的意思将她处死之时,那本小时候读过的《公羊传》,成了他所能依据的最后稻草。

他翻出那道旧诏令,与杜至柔的谋反案一并交付中书省,希望他们能够揣摩出圣意,然而今日送来的决议令他大失所望。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今日的中书省早已不是崔浩在时的景象。那时自上而下均为汉人,自从国史案中书省惨遭大清洗,空出来的高位全部被他换上鲜卑贵族,只零星几个中书博士通晓儒学经典,给鲜卑长官们干活。拓拔焘自己拔了眼中钉,如今却要那些钉子复活给自己的女人保命。他看着那判决,无可奈何地连声长叹。不能说他们没猜出皇帝的意图。中书省的文官们大概也读过公羊,同情杜至柔的动机,才把车裂改为腰斩。按大魏律令,十恶中的首恶是针对皇帝的谋反,处以车裂,第二等是谋大逆,如子杀父,妻杀夫,处以腰斩。中书省已经很通融了。

枯坐半晌,他提起了朱笔。

写什么呢?他提着笔愣了小半个时辰。谋杀案未遂,侥幸逃脱的受害人竭力为处心积虑要他命的人辩护,此等咄咄怪事实在罕见,实在很难找出开脱的理由。控诉那方列出的十多条大罪件件在理,自己这方唯一能用来辩驳的,只有他对她的爱。这理由实在拿不出手。而且越这么说,对方越会把阿柔当惑主的妖孽,越要除之而后快。他知道为何百官们不松口。这是谋杀皇帝的罪,这要是都能赦免了,下一次换个人来弑君,你免不免?群臣竭力维护的是他的利益,若还和他们对着干,才真是昏聩到底了。

自己对阿柔的爱,与维护自己利益的国法,孰轻孰重?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贵为天子,感情在国法面前一文不值。人人以为皇帝至高无上,没人知道这其中的苦。一言一行一个哈欠都要被文字记录,受天下人的监视,一点点错误都会被夸张到无限大。谁都可以有自己的偏好,可以因为感情而自私,唯他不可以。官员们终于找到一个名垂竹帛功标青史的机会,死揪住阿柔不放,吃准了他不敢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用名誉和江山去换美人的命。

左思右想到深夜,他写下了回复。字斟句酌,说酿成这么大的恶果,主要责任在他自己,对她过于宠信,疏于督导;说犯妇实为纯孝,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天下传诵;说盖以不许复仇,则伤孝子之心,万望诸公悯其心察其苦,轻罚慎刑…他写得心里憋闷,这还是头一次,他对臣子如此低声下气。他自己也诧异,为了个女人,他竟然可以弱到这个地步。

写了一大堆废话,就是没有明确写下免死的旨意,他希望官员们做主动的一方,他然后顺应"民意",皆大欢喜。倘若他开了尊口,官员万一不从,双方都会很难看,连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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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春秋决狱(一部分来自Wikipedia),拓跋焘下的这道圣旨实际是在太平真君六年三月。真君六年他37岁。《魏书·世祖太武帝纪下》:“诏诸有疑狱皆付中书,以经义量决。”

春秋决狱是中国古代在审判案件时的一种断狱方式,司法官根据《春秋》的义理来判断案件如何定罪。春秋决狱从汉武帝时代开始(董仲舒的提议),直至唐朝儒家思想和法学完全结合在一起,“礼法合一”而结束。

春秋决狱的核心是“论心定罪”,也就是按当事人的主观动机、意图、愿望来确定其是否有罪及量刑的轻重。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刑罚株连家族的问题,对减轻秦朝以来的严酷法律制度有一定的帮助。“春秋决狱”稳定了当时的汉朝政权统治,并将儒家思想带进法律之中,进一步加强儒家思想对全社会的影响力。

论心定罪在欧洲也盛行了大致几百年。英国历史上曾存在衡平法院,又叫良心法院(Court of Conscience),一回事,就是你主观动机是好的,你就可以免一部分责。这个春秋决狱在我看来最伟大的一点,是它提倡'亲人之间相互包庇'的宗旨。这个从根本上否定了'特务治国'的合法性。特务治国是武则天的首创,后来象希特勒之类的零星出现过,中国现代也有过,就是鼓励亲人之间的检举揭发,而且是匿名揭发。这个太阴险了。武则天因为要夺李唐的天下,她知道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所以无所不用其极。她建立的武周政权是个彻底的恐怖机构,自上到下,靠人与人之间的严密监视,父子相忌,夫妻背叛形成一种全社会的高度恐惧感,结果是人人时刻检讨自己的言行,同时栽赃别人,用出卖亲人朋友的方式自保。人人都忙着干这个,人人都活在恐惧之中,自然就无心无力推翻你这个政权了。而这个正是儒家思想所不容的。唐朝已经是礼法合一的社会,就是说儒家思想已经完全融入到法律条文里,所以唐律明确规定"亲亲相隐"原则,就是你的亲人犯了罪,即使是谋反罪,你不可以去揭发。因为你这种行为'逆人伦',完全违背了儒家提倡的伦理秩序。"亲亲相隐"和"大义灭亲"(后者是武则天杀儿子时给出的理由,她说她杀子是为国家大义而忍痛割舍亲情),其实是一直存在争论的。简单说就是你的父母孩子犯案了,你是主动窝藏包庇其罪行还是协助警方将其抓获?中国古代法律从春秋决狱起,除了武周的15年,都是“亲亲相隐”,亲属之间可以藏匿包庇犯罪而不负刑事责任。指导思想就是孔子的“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汉宣帝为此还说了一番话:“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祸患,犹蒙死而存亡。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这个规定一直延续到民国。

拓跋焘下这道旨应该是有政治上的考虑。当时的背景是他刚打了败仗,就是主动出击柔然结果连敌人的影都没找着,自己还迷了路饿死一大半,(这是北史,南史明确说那次他是被柔然打的大败而归的,他的作战方案有问题),回来后国内怨声载道,社会开始不稳定,爆发了大规模起义,整个社会矛盾尖锐。他在这个时候下了几道圣旨,都是为缓和社会矛盾的。很明显用儒家思想判决案子的话,量刑肯定是轻的,儒家提倡的是仁。

拓跋焘对中国历史的走向还是值得肯定的,虽然从心里上讲,他不情愿往汉化的方向走。但是如果他真的特别想让中国胡化,以他当时的能力是能做到的。当时的背景,相对后来的清兵入关时代,有个最有利的地方就是汉人人口的锐减。那时候北方的汉民族人口比例相对于各族胡人来说,是绝对的少数民族。假如他统一北方后用强大的皇权力量推广胡化,规定不准说汉语不准用汉字,象秦始皇那样烧了经典儒学书,坑儒,强行要汉族男子梳辫子(就是鲜卑人的索头)改穿胡服不然就杀头,这样运行一百多年,恐怕现在的中国不是今天这个样子,至少长江南北会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国家,语言文字风俗都不同,彼此之间完全是歪果仁。因为其实血统是次要的,你流的是汉人的血还是胡人的血都不重要,你只要衣冠变了,你就不是那个民族的人了。所以世界史上一个共识就是华夏文明的消亡时间为满清剃发易服的时候。因为汉人比任何其他民族的人都重视头发和衣服。要不怎么满人非和你头发过不去呢,花这么大的力气杀那么多人也要你梳辫子。所以满清入关统治中国其实是汉人融入了满人(我们现在说的语言被欧美人称为满州话,mandarin,被公认为满语),不是后来说的又一次民族大融合满人融入汉人然后自己消亡了。中国人为什么叫华人,这个文明叫华夏文明,那个'华'指的就是这个民族的人身上穿的衣服和头上的帽子。你这个要是没了,那就是被灭干净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满清早期的贵族统治者真是厉害啊,多尔衮多铎这几位,下手真是又狠又准。"余泽"一直到今天。北魏早期这几位就是再抵制,还是穿起了宽袍广袖的汉服束起了簪缨,这一下就完了,你自己这个民族就连影子都不见了。

ppddll 发表评论于
心情好沉重, 好紧张. 默默等待最后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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