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这是用笔在思索》 — 塞尚
Cezanne: 《Peindre c'est penser avec un pinceau》
岁数大了,不爱出门。除了画画、做饭,有空就是“翻”书,无目的,随机。
此时照例“随便翻翻”,手头是一本介绍巴黎奥塞馆藏画的图册。在“序文”所附的一张小图旁,编者单独标注的这么一段文字跃入我的眼帘:
托马斯·库蒂尔 《堕落的罗马人》1847 如同籍里柯的《美杜萨之筏》被比作1830年法国的失事; 此作品也曾在它的当代激起了相似的政治反响,作品展出的第二年,1948,发生了革命
画册上的这段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段话,文字都能看懂,什么意思?一头雾水。
奥塞馆是我最喜欢的美术馆, 建成不久我就去过,后来又参观过多次。《罗马人》一画是馆藏作品按时间顺序排列的第一幅,画幅巨大(近8米宽),在一进门巨大的主厅中,占有最显著的位置,从其他各陈列室的进出口也都能看到这幅巨画。被人戏称为奥塞馆的“马戏团领班”。
《罗马人》一画在奥赛馆占有显要的位置
我这个人看画有毛病,挑食,凭爱好。博物馆作品太多,参观是很累的事。外语不好,都是只看画不看介绍,画也跳着看,挑自己喜欢的看。
《罗马人》这张学院派名作虽曾看过多次,每次都是一瞥而过,兴趣不大,对此画的历史背景,故事内涵,画家艺术上的想法,彼时彼地的历史作用,和为什么奥塞馆请他当“领班”,为什么又同《美杜萨》扯上了关系,甚至和法国大革命挂上了钩 . . . 都一无所知。
不懂就学,开卷有益。 查找翻阅之后,留下较深印象的有以下几点:
1)关于籍里柯的《美杜萨之筏》
1816年7月,法国政府巡洋舰“美杜萨”号,在开往塞内加尔途中,不慎搁浅,造成惨祸。舰长是个对航海知识一窍不通的贵族,靠了海军部长的私人关系,当上了此职。在航行期间又玩忽职守,把随行小舰撇开,主舰单行。不慎搁浅后,自己和少许高级官员乘救生船逃命而去,将150余名乘客抛弃在临时搭制的木筏上。这些人在海上漂流了十余天 . . . 其景象惨不忍睹。最后木筏被救时,仅存的15条生命都已奄奄一息。
这是当时法国政府腐败的一大丑闻。路易十八政府怕此事伸张出去受到舆论的谴责,只在官方报纸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悄悄通过军事法庭判处舰长降职和服刑三年了事。两位木筏上的幸存者,不服上书,反遭打击,被解除公职。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们将船难经过如实写出,震惊了国内外。籍里柯根据这个事件创作了《美杜萨之筏》。
显然,《美杜萨之筏》不只是一幅单纯的“新闻”画,这是画家对后来所以形成7月革命的法国社会现实的影射和谴责。(部分参考原浙美朱伯雄兄文字)
2)关于“1830年法国的失事”
法文naufrage“失事”一词,本意是海上船只遇难,也有彻底失败和毁灭的意思,在此借喻法国7月革命后查理十世的垮台
1830年7月25日查理十世颁布敕令:修改出版法,限制新闻出版自由;解散新选出的议会;修改选举制度。敕令破坏了1814年《宪章》的精神 …当天下午,反对派…集会,起草抗议书。27日,几千名工人和手工业者走上街头…28日黎明,起义开始。 “7月革命”是1830年欧洲革命浪潮的序曲。(摘自“历史今天网”)
在籍里柯绘制《美杜萨》期间,比他小7岁的德拉克罗瓦,曾访问过籍里柯的画室,深受他“浪漫主义”精神的感染。1830年,籍里柯已去世,德拉克罗瓦继承了籍里柯的“浪漫主义”精神,根据自己在革命中亲身所见,画出了不朽的名作《自由引导人民》。
3)关于托马斯·库蒂尔和《堕落的罗马人》
1847年沙龙,一张高4米72、宽7米72的大画《堕落的罗马人》引起轰动,“此画在沙龙最美的方厅光芒四射,盖过了著名的威尼斯大师的名作《加纳家中的喜筵》”。评论界惊呼“一个新的凡罗内塞!”当时32岁的库蒂尔一夜间由不为人知的青年画家,而成为“大师”。
凡罗内塞画的是圣经题材,库蒂尔选择的是古罗马的历史故事:“贝特隆,特里马匈家的豪华筵席”。
画家把众多的人物安放在一个由对称的廊柱围绕的天井中,柱廊里装饰着类似“先贤祠”似的祖先大理石立像,代表着“更有道德的辉煌过去”,据高临下俯视着他们的后代。
画家没有去描写筵席正在进行的场面,而是选择了筵席的高兴已变为酗酒放纵、醉后的疲倦、妓女的调情及纵欲扭打的时刻。耷拉在胸前的脑袋,垂落无力的双臂,松懈的肌肉,呆滞无生气的目光,纵欲后昏昏欲睡的表情 . . . 看,这就是帝国垮台前《堕落的罗马人》!
库蒂尔刻意安排了这样一个耽于奢华感官享受的、浮夸的大场面,让一个文明自认为高尚辉煌的过去,和堕落腐败的现在形成的惊人的对比,他的寓意是明显和发人深省的。他试图从历史的回顾中,去寻找19世纪中叶社会日益增长的矛盾与冲突的解答。引用罗马诗人朱文诺 Juvennal 的说法:罗马帝国强势的失去,并非是在早年战争中输于“蛮族”的兴起,而是由于后来在堕落的和平发展时代所播种的邪恶。也有评论家调侃:“女人和酒”是比外族入侵更有力的打败一个伟大文明的有力武器。
按画家自己的说法,他的“罗马梦”(REVE ROMAIN)是试图借助历史来揭露路易·菲利普时代的腐败。但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政府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意图。首当其冲的是美术总监,不但授予了库蒂尔一级金质奖章,用12000金法郎买下了这张画,指定陈列在卢森堡宫;还亲自给他写信,表示对他“杰出天才”的肯定。
(看到这里,我在想:你怎么知道美术总监不是有意识地,用名利双赢的手段,试图将库蒂尔及《罗马人》一画的影响“和谐”和“招安”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呢?)
右侧边缘两个来自日尔曼的外族人目睹了发生的这一切
在《十九世纪艺术历程》一书中,当时对《罗马人》评论的文章还提到了他1844年沙龙展出的、同样影射社会现实的《L'AMOUR D'OR》(金钱崇拜)。这画不用读罗马史也能看懂:钱色交易在历朝历代都存在。(看看如今比拼露胸走光炫富的一大批露露圆圆美美冰冰等网络名媛,不就是这种价值观的当代写照吗)
一幅历史画的政治影响,你尽可用控制舆论媒体的手段去压缩,社会日益尖锐的矛盾,却不是单纯靠高压或诱骗能化解的,于是1848年,革命还是爆发了。
4)1848 法国二月革命
1830年7月革命后,法国掌权的金融贵族集团推行有利于本集团利益的内外政策,反对任何政治、经济改革。
1840至1848年,保守党首相吉佐,以官位为奖赏,滥用权力乱批商业合同,以讨好大资本家。政府官员在国家资助的项目中投资,政府答应以高息支付银行家借给政府用以填补巨额赤字的款项。各种丑闻涌现,令政府信誉扫地。
中产阶级要求温和的改革,希望藉扩大选举权,加强民主性,以清除政府中的贪污行径。路易·菲利普和吉佐政府拒绝回应这些要求,继续其“无为”政策;路易·菲利普更逐步加强警察审查出版制度及群众集会的限制。
面对政府的贪污及专制,知识分子及中产阶级十分不满政府的统治。共和主义者更希望推翻君主制,成立共和政府,他们要求全民投票,对路易·菲利普的专制完全失望 . . .
1848年2月22日,巴黎工人和群众举行大规模示威游行 … 24日占领兵营武器库,并向丢勒里宫进攻。路易·菲利普逃亡英国。临时政府宣布成立法兰西共和国,史称法兰西第二共和国。 (参考维基百科等网页)
5)一场艺术上的革命
《罗马人》一画在的成功,不只是因为他选择了一个和当时社会现实有呼应的历史主题;在艺术处理上,藉里柯把当时剧烈冲突着的以盎格尔为首的“新古典主义”与以德拉克罗瓦的“浪漫主义”来了个“背对背”。拉斐尔式古典主义风格的廊柱和雕像背景,正好可用以象征古罗马的“过去”,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色彩和激情的威尼斯风格,恰巧适用来表现纵欲的古罗马的“现在”,两者在这一主题的表现中,极其巧妙自然地结合在了一起,相得益彰,增强了过去与现在的鲜明对比。
但不管如何,《罗马人》还是被局限在以神话、历史主题性绘画为至上的学院派框架之内,比库蒂尔更为年轻的艺术家们,已不满足于这种“拐着弯儿说话”的折衷。
在《罗马人》之后,叛逆的年青一代直接选择了面向现实,如随后的库尔贝、米叶、杜米埃、直至马奈。
马奈在1850年进入库蒂尔画室,成为库蒂尔亲自辅导的30个学生之一。尽管师生之间经常发生观点的分歧和个性冲突,但库蒂尔还是影响了马奈的艺术,马奈跟随库蒂尔学习了6年。1863年马奈画的《草地上的午餐》成了西方现代绘画的一个里程碑,一场新的艺术上的革命开始了。
6)如果《堕落的罗马人》展出在今天
法国画家创作了一张描绘意大利古罗马的历史画,在19世纪的法国沙龙展示,额外地唤起了法国公众对“当代”社会现实的政治反响, 这是当时法国观众与作品的“互动”和“参与”,给此作品赋予了一种“当代性”。
20多年前,当我第一次站在这幅画前,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观众和缺乏历史知识背景的我,确实对此画无动于衷。
20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偶然的知道了一些这方面的历史和艺术史知识后,我对这幅画的感觉与看法产生了变化,我不由自主地与这幅作品进行了“互动”,也自然而然地会把画家企图在画中阐述的对古罗马文明兴亡的理解,与我们当今的社会现实联系起来思索。这张历史画在我身上也出现了一种“当代性”。这是否可以说,一幅《罗马人》在170年后今天的某种语境中,也还会具有一种“当代性”吗?
于是,我给自己提出来一个看似荒诞无解的问题:
如果是我,今天画了这么一张《罗马人》,送去威尼斯双年展或北京双年展,等待它的将会是什么命运?他还会在今日的意大利评委与观众、或中国评委与观众中,产生当年那样起过震撼作用的“当代性”吗?
也许最后的必然结果是:它根本就不被入选,连与公众见面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