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二月,重庆解放了。两个月前,重庆,西藏算没有算在中国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人民什么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我爸不是人民。因为他给资本家打工打成了高管。解放后虽不够党的杀头标准,但空有能耐,只能失业(谁让你旧社会过得好,凡是旧社会过得好的就要他新社会过不好)。我妈上了西南革命大学洗脑。穿列宁装,剪大辫子。飒爽英姿,明眸皓齿。洗了半年脑,“革大”毕业,接着当会计。新旧社会两重天。新旧社会两种钱,但新旧社会是一样的会计。钱都一样不能往自家拿。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刚解放的钱是韩国钱是日本钱(数大)。解放后的女的顶全天。别看解放前我爸是厉害重庆保险公司的厉害副总经理。解放后靠我妈才不被饿死。快解放居然让我妈怀了他们的第一个宝贝---我哥。生得高兴被生得伟大。我爸不能再失业了。
中国老话: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快死有神灵。搞不懂的厉害党就在那个时候(我哥出生在六月)需要个人:领小分队从大城重庆到国民党大老于右任的老家陕西三原县去开展保险业务。那可真是“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出太阳”,我爸自告奋勇勇挑重担,蜀道难,“不难要共产党员干什么?”。我爸不是党员,好像也不是国民党员。他带个眼镜再带了七八个人十几个算盘就船到武汉,过河南,进陕西;坐马车,到三原。我哥一断奶,我妈就到三原和我爸会合。“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要当连理枝”。一会合就又把我姐生在了三原。听我爸说,他有两把刷子,好像没职称?但挣得钱养四个人是没问题的。我始终搞不清,中国人的工资怎么越来越不管事。干工作挣钱的,解放后不如解放前(听我工厂师傅说,他给资本家干活,一个人干活可以养八个人),文革中不如文革前。一人挣钱能养几个人?后来我出生,我们家五口人,爸妈必须夫妻双双把班上。不双双,日子就没法过。
我妈一直是会计,写一手俊秀清晰钢笔字。好像解放没多久,我妈就给党写了《入党申请书》。积极要求进步,入党只为日子好过一点。但因家庭出身地主,党就没完没了地考验我妈。被党考验的日子反尒不好过。我妈痴心不改,一直争取入党。党的“十七大”是哪年开的?那年我从美国打电话给妈。她还说她在以非党群众的身份听胡总书记报告。
一九五七年反右,我爸住医院做手术,没赶上当个右派。一九五八年,多快好省,脑子进水,怎么多又快?怎么好又省?怎麼既要死;又要活。周瑜诸葛亮,双赢双活;大练钢铁,半也不睡。一九五九,“保险公司没有了”(我妈多年老年痴呆也给我这么说)。那年,党号召上点岁数的:别干了(就跟一九九二年李克强在河南当书记,厉害河南号召卖血致富一样,见阎连科著的《丁庄梦》)。我爸抓瞎了,我哥还不到十岁。听我妈说,当时他和我爸看着可爱的我,天天以泪洗面。苍天啊,大地啊,可怜可怜这可爱的孩子。人到快死有神灵。我爸工作的陕西财粮金融干部学校(后来变成陕西财经学院)的书记,跟我爸学写古诗词,安排我爸去了基础部语文教研室教汉语,定了个高教八级。
文化革命的头两三年,我妈听党话,积极运动。还当了个“反到底”造反队的副队长。在那些如火如荼的日子里,人人亢奋,个个昏眩。“四伟”耄红光满面血压高,惨白林就像天天吸白面。我哥我姐大串联,坐火车不要钱。我呢?背不背书包也没有地方上学堂。再后来,我哥神经了,我妈改写申诉材料,请党把我哥从乡下调回西安。二0一三年我回国,我哥已经在精神病院弥留,都不认识去看他的我了。我妈写字已经是字字高了,还让我给厉害西安市委写状子,为弱势群体申述请愿。不写还不成。
我爸是一九八四年的圣诞节仙逝的。我哥离了两次婚后就不婚了,跟济公一样生活。我妈的日子稍微清闲一点,要知道全天候伺候一个几年不出屋成年发脾气的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妈和我的精神病哥相依为命。我哥坚持吃药,活比死强。母亲的生活里没人说话,有时给我写信,但写信不能完全取代说话。母亲如果爱炒菜,爱种花,爱小狗,那麼母亲的晚年的生活会好一些。偏偏我妈对这些日常琐事都不爱。老怀念我爸跟她聊诗词聊典故。我觉得年轻时我妈和我爸是幸福的。不过年岁差太远(我爸比我妈大十七岁)。人到晚年有问题。因为人老要变怪。如果两口子怪得同步,怪得和谐是不是好点?当然房子得住得大点,隔壁摔杯也听不太见。几年前我自己的老婆就摔过杯。
我妈年轻时脾气特别好,对我爸,对我们仨,从来都不发脾气。特别是对我,就像老母鸡护小鸡,没当我的厉害爸对我厉害,我妈每次都挺身而出。后来,我大了,公开和爸叫板:咱背耄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第四条。我爸不会,不会就打,咯老子,人老眼花打到硬处,骨折,从此再也不打。中国厉害文化,最没有平等概念。中国厉害汉语,没有祈使句。当个爸就觉得了不起。岁月折磨人,母亲五十岁以后,脾气也很大,特别是对我爸。家里,没什么你死我活,没什么要记仇。脾气对脾气,吃饭在一起。
我十来岁的时候,我爸就老了。我二十八时,我妈刚过六十,我爸就死了。我妈三个孩子。老大精神病,她养儿送终;女儿在一城不住一起,小儿在天边。在厉害国里,厉害不厉害的过了五十五成天气鼓鼓的女的就被都被剥夺了工作权力,爱回家不爱回家都得回家。回家想什么,做什么,说什么?没人管。我妈退休时我在美国忙得要死。带外孙,没两年就不用带了。打麻将,玩小钱,没几年就没有人玩了。有人“一路走好”,有人半身不遂。后来百无聊赖,我妈就抄写我爸留下的诗词。抄多了,自己也学着写。《菩萨蛮》,《忆秦娥》,西安交大的老年诗刊还登出来了。妈高兴。二000年我回国,我妈还把她发表的诗词给我看。看完我没吱声。回美国前,我专门跑到西单书店去买了王力主编的《古典诗词浅说》,《古典诗词十讲》寄给我妈,希望她晚年要喜欢古诗词,就好好学学中国古诗词,丰富晚年生活。不曾想惹得老妈勃然大怒:我都八十多了,还学习?不过脾气发过,不再《忆秦娥》。想起我小时候,我爸追我给我教古典诗歌。我打死也不学,因为我爱思想飞翔。前年研究了点“平水韵“,彻底放弃学古诗词。今语古语不一样。耄主席也弄不清韵。但他厉害,可以胡来。不信,弄个韵本对对《长征》。
我在研究生院念了八年书,还半路出家。等我工作半年后回家看妈,妈妈都七十多岁了。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十月,老人南海画圈一年多。别后八年多见到我,我妈高兴。给我说谁死了,谁谁死了。谁死前还问我。她和我哥住个小三室一厅。我哥白天游荡:我们是社会主义的精神病,为了光辉灿烂的未来。爱祖国,爱美人,鲜艳的红领巾哪里我都找不着“。他那德行,找不着红领巾更找不着美人。半夜回家睡觉。
二00九年十月,我妈紧急呼我回去。我陪妈住了几天医院后,和我姐推小车走七,八里推我妈回家。厉害国的出租车司机不拉不能走道的老人。我和我妈和我哥一起住了十几天。我天天给妈做饭炒菜。“芹菜炒豆腐干”,我妈说她这二十几年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说得我眼泪哗哗。人越老,越想吃点好吃的。家,有人才有家。有家才天天吃精美家常菜。母亲晚年一直是自己过。老了,自己过是对的,但是应该能干些。
那次在家我天天和妈妈说过去的事。往事不如烟,如汁,在人心底流。一九二三年出生的我妈,经历过蒋介石背叛革命,日本侵华战争,伟大解放战争,打完日本自己打。“天安门上太阳升”,雄赳赳气昂昂,血肉长城打钢铁,死的中国好儿男(很多人都没有来的及给家里留下香火)为的金日成。三反五反,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反右“,让中国只有一个声音。人民公社,把分给农民的土地再骗回来。文化大革命,闹起要人命。我母亲的生命里的最好的年华,都在折腾里。厉害的时代,挟裹摧残了多少人的生命?
二00九年离开妈走得时候,我留给妈两句话:1,再怎么着,也要活得厉害国的总设计师活得长;2,快乐生活,活一天够本,活两天就赚一天。我妈做到了。
一九五0年,新旧社会两重天。变天就要变发型变吃穿变“三观”。一九八0年,改革开放谱新篇。核心力量还是共产党,伟大党的缔造者还在纪念堂里堂。但老百姓做人的道理都得变。二0一二年,反腐倡廉打老虎,新时代路敲大鼓。”不能用后三十年否定前三十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是中国人民在长期的革命实践里总结出来的颠扑不破的规律(见季羡林《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妈老年痴呆了。再也跟不上厉害党的路线了。
二0一三年,母亲已经不能正常思想了,说话古今穿越。叫我去八路军办事处找个姓王的烈士,说是王烈士四七年冬借过她四十块钱。说过去的共产党好,借钱还钱。法币还是金元卷?我妈说她记不清了。我对妈说:神仙才能见得着烈士。我妈说:你难道不是神仙嘛。我说你是神仙妈,但我不是神仙。妈沉思。
二0一八年四月十六日凌晨,妈妈走了。一生一世三生三世在活路走得辛苦疲惫的妈妈终于走到了天堂。高寿九十五,比“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还长。愿母亲,在天堂,好好歇。
妈没了,我在大洋彼岸也就没了家。但愿生我养我的妈妈天高海阔;但愿生我养我的厉害国永远厉害。
4/28/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