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是话痨。痨者，肺结核也。林黛玉就得的这病，小小年纪，走哪儿咳哪儿，咳厉害了还吐上两口血。我不吐血，光吐字儿，一篇儿一篇儿地吐。
话痨初见端倪，是在高中，高三下半期已颇具规模。彼时我在人大附，住校。正值黎明前最黑暗之际，达摩利斯剑当头，人人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失常。我失常的情形是，每每心血来潮，便如打了鸡血，两眼发光，坐桌子上就开始演讲，滔滔不绝，一群住校男女围听。
突飞猛进期是在北大，原因是抑郁了。抑郁到啥地步不好说，但一宿宿睡不着觉是真的。觉没睡好，白天就会犯困，于是一百多号人的大课，众人皆醒我独睡，下课即精神抖擞，跑好友宿舍口吐莲花一钟头，不歇气儿。有人觉得忧郁症患者都该蔫蔫的，其实是误会。忧郁的人生命形态有如阴阳图，一半死模死样，一半神采飞扬。话痨就被这飞扬的部分滋养，仿佛大粪栽培的韭菜，格外肥壮。
登峰造极期是在十多年前，刚来美国，混教会时。因被英语环境围剿，话痨失去舞台，十分憋屈，于是在祷告会上找到出路。有一次，教会活动，牧师站最前头，请有感动的兄弟姐妹代祷。当时也不知是被圣灵感动了，还是痨病发作了，第一个张嘴，口若悬河，呜哩哇啦狂讲一气，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打住，然后别人都没份了，直接进入下一环。
在我看来，话痨的表现形式不只说话一种，在社交媒体大鸣大放的今日，还衍生出其它类别。还以我自己为例。几年来在朋友圈发照片，发小感慨，发自己文章，转他人文章……每天轻松几到十几条，忙得不亦乐乎，美其名曰有情趣。因为是个完美主义癌晚期，每张照片又得臻于理想状态才能发出，于是赶上旅行就忙上加忙，取景，构图，剪裁，修图……照片发完，已葛优躺，再一瞧，某人满脸苦大仇深。他对全天下文青的极度鄙视，就是这么炼成的。但那也没用，咱继续把水瓶座的我行我素进行到底。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和一年中所有没名没姓的日子一样，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但在那一天里，我的生命走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拐点。
这个拐点的心境可以参照李娜的例子。1997年，我大三时，在北青上看到一则耸动全国的新闻：唱《青藏高原》的歌手李娜在五台山落发为尼。报上刊载了她和朋友的一句对话，大致如下：
李娜（电话里）：你有没有感到我哪里不一样了？
朋友：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安静，像口古井。
李娜经历了什么才走到这个拐点，我们不得而知。多年以后，当我因某些际遇，确切说是某些痛苦，邂逅了同样的拐点时，我完全理解了她当年的心境，那种空静的感觉。当然我是俗人，出家的事儿肯定不会干。即算要修行，我也一定会选择滚滚红尘。我只是想解释这种内心的转变，一种摧枯拉朽、沧海桑田式的变迁。你可以理解为顿悟。
心忽然就静了。很静，很静。静得像冬日山野里窣窣飘落的雪花，像夏日山谷里，清凌凌的月光下，一枝临水的玉兰。生命中所有的喧嚣都蓦然沉寂。那些小情怀，小虚荣，小沾沾自喜，一扫而空。仿佛忽然之间，尘埃荡尽，心明如镜，灵魂的眼睛一直看到生命的底里，看到多少虚妄和浮躁，也看到一片澄明。曾经热爱的，看重的，紧握的多少物事，从此都不再挂怀。不需再发出噪音，甚至不需再发出声音。就这样安安静静，心神完全回归到自己，回归到当下，感受一个人在天地间的沉静、自由和美丽。那是曾经话痨时的自己所完全不能领会的境界。它干净，通透，自在，轻盈，无需增加，无需减少，灵光闪烁，慈悲静定。仿佛一丝不挂地站在茫茫山巅，面对青青山谷，迎着晨光，迎着清风，一下一下呼吸。那般地安详，圆满，静谧。
这种静又向周遭辐射。我静静打坐，静静做瑜伽，静静体会能量的流动。我静静读书，读很安静的书。我用highlighter在纸书上画出一道道横线，静静听笔尖划过，纸张窸窣。我用三根指头拈起一小撮西湖龙井，碧绿的新茶，放进茶壶里。我用电水壶烧水，看窗外篱笆上星星点点的白花，听水在壶里咕嘟咕嘟冒泡儿，终于开了，提起来，将茶壶注满，看白烟从壶嘴袅袅升起来。我拿着剪刀，走到后院花圃，蹲下，对牢一丛绿油油的韭菜，一棵一棵剪，剪了一小把，拿到厨房，洗净，切段，打上两只蛋，加入少许盐，嗤啦一声倒进热油里，鸡蛋就起泡，浓烈的韭菜香和蛋香一齐飘出来。我一口一口吃这炒蛋，认真咀嚼，全心全意感受舌尖上的清芬。我把新买的黄瓜苗、西红柿苗种在花圃里。阳光照着我的脊背，暖烘烘。我用小铲在土里挖洞，把菜苗轻轻放进洞里，埋土，浇水，凝望它们如同凝望婴儿。我在后院走来走去，将肥大的野草一根根拔起，闻到野草根部泥土的香气。石榴花开了，红艳艳。小苹果挂满了枝头。杏子，橘子，正吹气般长大。枣树和梨树还在抽芽。蜜蜂嗡嗡飞，小鸟喳喳叫。不时有松鼠从篱笆上跑过，跑着跑着，停下来看看我。
不看电视，不上网，不查朋友圈，甚至不听音乐，除回复信息和必要的交流，不说话。
于是蓦然了悟了“静以修身”的真义。喧嚣之中，浮躁之中，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之中，心都漂泊在外，与身体分离，你虚掷了无尽的能量，以致心神涣散，内心软弱，不堪一击。当你放下虚浮，停止躁动，致虚极，守静笃，慢慢地，心会再次丰盈，饱满，坚实，有力，自然而然地，你会再次感到身心合一，生命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存在。你会发现话痨时的自己有多么虚妄，离自己的心有多么遥远。你会发现，其实人生在世，一切的智慧，一切的美丽，一切的快乐，一切的良善，一切的力量，一切的真实，都在浩茫无边的静默里。
在静默中你睁开灵魂的眼睛，看清人生的真相。
所以我在此谢谢关心我的朋友们。我很好，前所未有地好，只是生命自然而然地走到这个拐点，从此我就从话痨变为了静静。就像曾经你们不得不忍受我的聒噪，现在你们要忍受我的静默。但无论如何，有一点你们可以确信无疑，那就是无论我以哪一种状态存在，都是当时的心智所能体会的最大的幸福。现在的我，安静，饱满，前所未有地内敛和清澈。那些虚张声势的日子，从此皆成过往。我将在寂静的旷野里，笃定前行。
这一刻，我心如水，满面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