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五时许醒来,听得啾啾鸟鸣,外面天已放亮,太阳尚未探头,我一跃而起去海边。紧挨着海边沙滩有一条小道,道旁椰子树,地下敷绿草,那一带叫逸龙湾。我沿着小道向昨晚看到的栈桥走,忽闻鸡鸣狗吠,循声看见前面有母鸡在路边草地里悠然漫步寻食;两条草狗在旁边串来串去;一只芦花公鸡在一个废弃旅馆前的空地上仰脖打鸣,怒发冲冠。一个中年男子在那个废弃旅馆前的小路边支了炉子做椰子饼卖,身后的手推车里叠放着若干椰子。清晨的海边清静祥和,海水卷着白浪冲上沙滩又吐着泡沫滑回海里去,白色沙滩上稀稀落落有几个人在沿海漫步,我诧异这烧饼师傅一大早起来制作椰子饼是否有人买。
栈桥是木制的,伸向海中总有一百米远。桥面木板铺设,木板之间缝隙有拇指般粗,手机钥匙之类若从中落入海水中定会无影无踪。桥两旁对称建有若干亭子,内设座位可供游客小歇。亭顶敷有干草,好像寒江雪斗笠翁身披的蓑衣,亭内挂有山水画,镶在镜框里。栈桥尽头有一个封闭式圆亭是图书室,由关闭着的玻璃窗望进去看见若干书架上排了一些书,边上另有几只矮圆桌和白色藤椅。图书室前有一块空地,也放置有白色藤椅和矮圆桌,那里是栈桥尽头,从那里向外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向左边看则可见到远处有一条与栈桥平行的堤坝同样伸入海中,那是清澜半岛,也是当地一景。栈桥一侧停泊有几只白色汽艇,一只小木船在靠近栈桥尽头的海水里随波浪浮上浮下,两个穿着黑色潜水衣的“水鬼”带着潜水镜口衔通气管,从小船上跳入水中,头朝下撅起屁股向水里钻,两只蹬着脚蹼的脚丫子露出水面旋即又消失于水中,片刻之后重新浮出水面,向小船里扔他们从水里打捞起的不知什么玩意儿。海水拍打立于水中的木头桥柱,桥柱表面海水浸蚀过的地方结着厚厚的毛茸茸暗绿色微生物,许多带孔眼的小贝壳参杂其中,看似蜂窝。我离开栈桥往回走,忽然发现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并非如我期待从海水中冉冉升起。经过来时卖椰子饼师傅处,7元钱买了一个椰子喝。问那师傅生意如何,他说旺季已过,现在没有多少游客,生意很清淡。从沙滩上沿海往回走,一眼看到沙滩上停放着一只废弃小木船,上面竖着一面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两个东北口音的中年男子手舞足蹈在那里拍照,其中一个大肚子昂首挺胸一手卡要一手在空中挥舞,大声吼道: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另一个“咔嚓”,按下快门。
回到朋友家洗簌完毕与朋友和朋友父母一起去外面吃早点,海南人仿佛称之为吃早茶。早茶店离小区不远,颇大,四周敞开没有围墙,上面有顶遮阳。店里顾客有一半是外地人,四川话东北话交相辉映在空气里回荡。顾客里有打赤膊的,许多踢踏着拖鞋,小吃很便宜,十来元钱可以吃饱肚子;服务员都是本地人,顾客正吃着早茶,边上有服务员用长柄竹扫帚在圆桌之间扫地。
吃完饭一路溜达回小区,看到路边有推着板车卖菠萝的,5元钱3个,并且帮你削皮切成块。那卖菠萝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普通话字正腔圆一听就不是海南人。小区边门马路对面有菜市场,椰子6元钱一个,朋友父母嫌贵,说其他地方5元钱也能买到,我说这里不是离家近嘛,多一元钱权当从远处提溜到这里的劳务费也不算贵啊。朋友爸说:话不能这么说。要想有便宜的我干嘛买你贵的。临街有一排简易房屋是售卖各种小玩意儿的小商店,其中一家卖服装鞋帽,老板是个清清爽爽的年轻女孩,看着不是本地人,30元钱从她那里买了条花里胡哨的游泳裤,与她稍作攀谈,她说来自浙江台州,父母在海南做生意多年了,她是最近才去的。我在温哥华和上海也遇见来自台州的年轻男女,问那女孩台州人是否有往外跑的习惯,台州本地不好做生意吗?女孩说台州人和温州人一样,去外面寻找发展机会的很多。问她觉得文昌如何,她说生意一般般,但喜欢文昌慢节奏的悠闲生活。
在文昌的那几天里去市里兜过一两次,小区附近高龙湾那一片的街道溜达着走了许多次,感觉文昌确是很悠闲。路宽车少,有巴士站却一次也没看到巴士,也没见人在巴士站等巴士。朋友爸说巴士半小时一班,要候着时间去才行。路上也很少见有出租车,从没见到交通警。常来常往的车辆是拖着简易车篷的私人机动车辆,看见路人东张西望有寻找出租的模样,就一个掉头靠过来,询问要不要车。我坐过一次那种车,开车的是湖南人,在那里做开车生意已经十几年,老婆孩子都在文昌,在那里买了房安家落户了。问他开那种车载客警察管不管,他说他有执照,做的是“活法生意”嘛(合法生意)。我曾见到同样做“活法生意”的机动车辆两个人的后座位上重叠坐了四个人,两个男人坐在下面座位上,两个女人坐在男人膝盖上。还在路上见过一家子乘坐一辆摩托的,男的开车,老婆坐后面,当中夹着俩孩子,怡然自得地在马路当中行驶着。我离开文昌坐车去机场时曾问驾驶员为何路上看不见警察,他说别看路上看不见,出点事儿不出几分钟警察就能呼啸而到,地下冒出来的似的。
在朋友家遇到小区管理员黄师傅来修热水器,修完闲扯几句。黄师傅说话海南口音重,听着有点闽南腔,让我想起把法律说成“划律”,飞机叫做“灰机”的陈水扁。黄师傅说他祖籍正是福建,但世代居住文昌已经好多代。他说从前海南人有不少都是从福建那里移住过去的。朋友家隔壁住着一位被称作吴区长的老干部,80多岁了,每日锻炼,身体硬朗有胸肌。朋友妈说吴区长是山东人与我老乡,退休前是重庆市某区副区长,说吴区长会日语很健谈,喜欢与人聊天,带我去认识一下。吴区长果然健谈,说了不少有趣的事儿。他是毛泽东的坚定支持者,对后来的历任领导人横竖看不顺眼。他说毛泽东犯错误不假,可与他的功绩相比(那错误)算不了什么。再说谁不犯错误,刘少奇邓小平左起来比毛主席更厉害。说他参加过“四清”,那搞法一点不输给“文革”。说现在把什么不好的事儿都算到毛泽东头上了,好像那些人就一贯正确似地,什么玩意儿。那些人论本事捆一块儿也比不了毛泽东云云。吴区长的观点似乎在那一辈人里不乏共鸣者。记得以前我一亲戚的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那老先生是上海的一个高干,出席全国什么大会与毛泽东周恩来等人合过影,说到毛泽东充满敬意,说是毛主席一出场其他领导人都立马黯然失色。听吴区长聊完毛泽东回去转述给朋友爸听,他说:在这一点上,我坚决不赞同吴区长。
将要离开文昌回加拿大的前一天吃晚饭时朋友妈忽然哭了,对朋友说“见一次,少一次”,因为朋友也要回加拿大去了。朋友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夜里下起大雨,之前数次漂过小雨滴,却又都没下来,这次真下了,雨点大而密,打在树叶上噼噼啪啪响,外面又有蛙鸣声伴以几声猫叫。我在黑暗中躺在床上没有睡意,听外面雨声回味“见一次,少一次”,忽然想起从前三弟告诉我的母亲的事儿,说那时每次我们回上海看完母亲要离开时,母亲也总是正好忙着要外出,我们前脚走,她后脚也立即跟着出门了。三弟说后来母亲告诉他,其实母亲并没有特别去处,只是因为我们走了,家里忽然冷清下来受不了,就跑到市里去瞎转一圈,转完一圈回到家时已经夜里,人也累了,一觉睡到天亮冷清寂寞便可以忘记不少。如今母亲不在了,没有“见一次少一次”的问题了,也没有需要到外面转一大圈方能消化的冷清寂寞了。
次日清晨,朋友爸的熟人开车来接我和朋友去机场。与朋友爸妈告别经上海回温哥华去。再见了文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