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野地百合

 

五岁那年,我在闽中山区第一次见到了野百合。

我们生活的小村庄很偏僻,鲜有外人来探访,乡里每十天一次的“赶圩”便成了全村人最热闹的集会。

从小村庄出发去赶圩,一路是弯弯曲曲的盘山道。福建山区的土一般是红色的,山路两边的灌木林藤蔓交错。野栀子花,野菊,茅草,蕨菜等比邻而居,在寂静的山谷热闹地生长着。

外公,舅舅和邻居家的小哥哥带着我走山路时,我突然发现了茅草丛中冒出一株两米多高的白色野百合,花儿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外公下放到山区前是福州和长乐一带的名中医,趁机向我们传授中草药知识,告诉我们野百合可以入药。从此我多了个心眼,每次偷偷溜出去玩时,会不停搜索路边是否还有散落生长的野百合。

有一天,我终于又发现了一株开花的野百合,几只金龟子正在花心里忙不迭地采蜜呢!我奋力地想连根拔起它,野百合植株却从中间断了。当我拎着上半截的野百合回家时,外公却说野百合的药效主要集中在根部,我拿回来的不能制药,插在花瓶里最合适不过了。我鼻子一酸,失望地哭出来。外公赶忙安慰我说:“命啊(福州人对孩子的昵称),乖乖的,别哭,等你长大后,公公带你上山采药。”

我知道他是很牛的中医,给缺医少药的闽中山区的乡民带来了很多希望,从此他们不必为了一点小病而翻山越岭赶到乡镇医院去了。可惜外公带我“进山采草药”的承诺始终没有兑现。长大后,我的兴趣渐渐转到文学和历史,后来发现“著书”无法为稻粮谋时,就跑去读商科了,彻底摒弃了从医的想法。我和妹妹是家族中最能读书的,又有一点学医的天分,却无人继承外公的衣钵,这可能是这段边城生活留下的最大遗憾吧。

大学时代读到席慕容的那首《结局》:“当春天再来的时候 /遗忘了的野百合花 /仍然会在同一个山谷里生长 /在羊齿的浓荫处 /仍然会有昔日的謦香

可是没有人 /没有人会记得我们 /和我们曾有过的欢乐和悲伤

而时光越去越远终于 /只剩下几首佚名的诗和 /一抹 /淡淡的斜阳”

她的几篇关于野百合的诗歌和散文,都蕴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不是我记忆中野百合的样子。《圣经》里也多次提到了百合,包括野地百合(lily of the field), 山谷百合(lily of the valley)和荆棘中的百合(lily among the thorns),它们耐得住寂寞,经得起试炼,受得了卑微 – 这才是教徒们应该有的的生活状态。

我的外公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通过野百合传递给我的,是一种达观坚忍的精神意志啊!

移民加拿大后,喜欢花草经常去逛苗圃的我发现:北美园艺爱好者将好多美丽的花草称为各种各样的lily, 尽管它们和百合科没有一点关系。我从各个英文网站搜集了很多相关资料,经过一番考证,发现我从前的理解有误。圣经里的各种百合,不是国人熟知的乳白色喇叭形的野百合。野地里的lily (lily of the field)很可能是林地银莲花(wood anemone),荆棘中的lily (lily among the thorns)很可能是番红花,山谷中的lily (lily of the valley)即铃兰花。

林地银莲花,番红花和铃兰花均在加拿大本土的野花名单上,经常去森林里散步的人应该可以找得到。可是一连好几年,我都没有在林下发现林地银莲花。据说银莲花是巴勒斯坦地区最美丽的一种野花, 每到初春,银莲花在以色列一带处处开放,蔚然成一片花海。耶稣在这一带传教时,随手从野地里拔起的,十有八九是银莲花了。

林地银莲花啊,跋涉万里慕名而来,我该如何揭开你神秘的面纱呢?

你是毛茛(butter cup)家族的成员,藏身于半阴的林下和潮湿的溪流两岸, 有着绝世的容貌,却低调谦卑耐得住寂寞。你靠着地下根茎繁殖,生长缓慢,一百年的时间才能繁衍成边长两米的花的方阵。单个植株要长到五年以上才能开花。不开花的季节,你绿色的深裂叶茂盛地重叠在一起,铺成厚厚的绿毯,看起来更像一丛丛贴地生长的野菜。只有在最古老的阔叶林缘才能见到大片大片的,绽放时灿若银河的你。

你的花瓣表面纯白如雪,背面有一层浅粉色的晕。那些狭长花瓣其实是花萼,五至八片团住中间鹅黄色的花心。花萼酷似轮子的辐条,花心有如王冠。你是初春最早开的野花,象征着寒冬的结束,因此在宗教里有更多的精神含义。古希腊人说你是“风花”(wind flower),你在料峭春寒中吐出的是生命的呼吸,叶子揉碎后散出的异味,让人联想到刺鼻的一种“香”。

国人不认可你是“野地百合”,管你叫“死亡之花”,因为你全株有毒,服用30株新鲜的植株有可能致命。其实烧煮或干燥后,你的毒性会大大降低,是一味有用的草药。

你是十九世纪中至二十世纪初著名的园艺家William Robinson (威廉.鲁滨逊)最喜爱的野花。他毕生崇尚自然简约美,将很多林地野花和草药引进花坛,创造了“wild garden”(野生花园)流派,在民间蔚然成风。如今很多苗圃里都有出售林地银莲花的花苗,我偶然在邻居家的篱笆前撞见你,却无法想象你在古老的原生丛林里,对抗疾风骤雨时的一张张苍白却美丽镇定的脸。

林地银莲花啊,我靠着从网站上搜刮来的专业知识,终于在鹿湖(deer lake)边上的一处潮湿半阴的地块发现了一平米左右的花阵。你从浓密的绿叶间冒出头来,在阳光下快乐地舒展着洁白如雪的花瓣,轻柔地向我打招呼:“老朋友,我们终于见面了。”

那一刻我热泪盈眶,因为我知道,你已经风雨兼程了半个世纪,才有了今日半方洁白芬芳的天地。在这漫长的风雨交加的过程中,“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只是短暂的欢乐的时光,更多的日子,你必须昂头挺胸,靠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意志前行。你甚至在绝境里仰天长啸,“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给羸弱的身躯更多的精神与能量。

而你却从不抱怨和诉苦,因为你知道,你是圣经里的“野地百合”,你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取悦人,而是为了取悦神。

 

lilyzyl 发表评论于
感谢!
雪中梅 发表评论于
学习和欣赏了,平安是福。
polebear 发表评论于
谢谢介绍,非常丰富的知识,历史,植物,文化,家学渊源,野地的百合,山谷里的百合,都是蒙福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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