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8:考研!!

我多么期望有一天,我们的民族能够把自由、民主和人权大写在自己的旗帜上,从而以崭新的面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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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我人生道路的紧要之处

我十分认同作家柳青的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回顾我的人生轨迹,1978年考取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无疑是一个紧要之处。如果没有考研,我便不可能从事钟爱的科学研究,从而为科学殿堂添上一两块砖瓦;我和家人便不可能走出穷乡僻壤,更不可能来到美国。正因为考研在我人生道路上如此重要,使得年届七旬的我,仍然记得近四十年前人生转捩点的难忘往事。

1977年我在江苏滨海县一个只有四、五十人的小化工厂任技术员。10月17日,厂里派我到南京办事。那些年我经常出差,住过不同旅社。然而这一次,我却说不上为什么,鬼使神差般来到母校南京大学的招待所求宿。那几天,我寻访校园里留下过我足迹之处,听着南园响起熟悉的乐曲,看着学生们跑步做操,目送他们背着书包到北园上课。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不禁想起就在不太远的10年前,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那是多么朝气蓬勃、令人回味的生活!

多年后我明白了,我之所以投宿母校,潜意识里是由于回忆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大学生活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我的大学生活是在南大度过的(1963 - 1968)。虽然五年中有整整两年被文革空耗,但是比起1977年时的现实还是美好许多。我在1977年的处境用两个字便可概括:无望。首先是事业无望:守着个1930年代落后的苏联化工产品,生产过程易燃易爆易中毒,身为技术员却所用非所学的我终日担惊受怕。再者是前途无望:生活在有江苏西伯利亚之称的滨海,条件之差自不待言。如果说自己这辈子注定要耗在那里,只能认命;难道孩子们也不得不在这穷乡僻壤度过一生?再次身处母校,不由得泛起对往昔岁月的怀念;对照无望的现状,失落感无以复加。

1977年10月22日是我的命运开始改变的第一天。我途经《新华日报》社,习惯性地停下来读报。那时报纸只有四个版面,我却足足看了一个小时。因为头版的一则消息,让我眼睛一亮,牢牢吸引了我。这条消息开宗明义指出,被文革中断了整整12年的研究生招生,将于1978年恢复;招生办法是“自愿报名、单位推荐、文化考试、择优录取”。报社的阅报栏,相同的报纸贴了七、八份,沿着围墙一字儿排开。我看完第一份,接着看第二份、第三份,读的都是这篇文章,等读完最后一份,我差不多能把全文背出来了。这条消息只有二、三百字,却让我振奋不已:改变无望现状的机会终于来了!自己朝思暮想盼望的,不正是这一天吗?对于我这样既无后台、又无门路的寒门知识分子来说,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次不搏,更待何时?

我决心考研是为了改变无望的现状;而妻子顾虑的,却是改变现状带来的困难。那时我们刚结束两年的县内两地分居,如果考取研究生,势必再次分居,而且距离更远、时间更长。所幸妻子终于理解了我,她说:“如果不让你考,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就去考吧!”我考取研究生后,妻子的担忧竟不幸而言中:我们一家分居三地达七年之久,遭遇了许许多多困难。那个年代很多研究生为了实现人生追求,付出了种种代价,两地分居就是其中之一。直到1985年,胡耀邦总书记指示解决中级知识分子的两地分居问题,我们一家才得以在上海团聚;我们因此一直感谢这位人性化的领导人。

我把报考的想法告诉厂长,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书读到大学不就到顶了吗?怎么又冒出个研究生要读?”等他明白过来,第二个反应就是不同意,理由是“工作需要”。好在报纸上讲“各单位要从国家需要的全局出发,主动推荐和积极支持选拔工作”,厂长只得同意我报考。我考取研究生后两年,工厂倒闭了,厂长郁闷去世。我知道他不情愿放我,可又不忍心耽误年轻人的前途,因而作出了违心的决定。我因此一直念着他的好,愿他在天堂不郁闷,天堂里的工厂是不会倒闭的。

经过仔细斟酌,我决定报考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理研究所。工厂没给复习假期,我必须照常上班,而且是非常疲劳的三班倒,下了班还要开会与政治学习。我每天用于复习的整段时间只有2小时,离初试6个月,满打满算360小时。考试科目5门,平均每门只摊到70小时,仅仅靠70个小时要考得出类拔萃几乎不可能。于是我摸索出行之有效的复习方法,即“通读 - 理解 - 提炼 - 记忆”,关键是制作了一千多张卡片。这样我就能充分利用零星时间,无论会前、走路,还是排队、如厕,都掏出卡片复习。哪怕只有5分钟,也能复习2张卡片。我把每张卡片复习了2遍,重要的更复习了5遍,从而对几门课程了然于心。  

1978年5月5日早晨,妻子送我参加初试。全县近30人报考,都是三十岁出头的老大学生。上午和下午各考一门,共两天半。成语说“胸有成竹”,我的胸中有一千多张卡片支撑,所以并不感到多难。6月底我接到生理所的复试通知,半年的努力终于没白费!不过我只高兴了半天;因为行百里者半九十,复试通不过还是等于零。7月15日,我来到心目中的科学圣地上海生理所。参加复试有近50人,不但来自天南地北,而且来自各行各业,居然还有京剧团的,这是那时考研的独特风景线。我原以为报考的专业是冷门,没想到非但不冷,而且大热:招收1人竟有32人报考。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录取率未免太低了!幸亏我已拼进复试,只需同另外两位再作竞争。复试除了笔试,还增加了口试。有一千多张卡片作后盾,我感觉考得不错。复试结束,生理所要我们回去,也不说何时发榜。我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离开,竟没有出于礼貌向报考的导师道别。其实我并非没想到,而是生怕弄巧成拙。那个年代的师生关系真是简单,没有请托、没有关说、更没有送礼,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对于我的报考,厂里从上到下都认为是不自量力。他们觉得我离开学校10年,功课忘得差不多了,要在半年里补起来,如同天方夜谭。他们的态度是“让他去考,考砸了就死心塌地了”。朋友们则替我捏了把汗,劝我退考,说考不上白白丢了脸面。然而从领导到工人都没有想到,我不但破釜沉舟铁了心报考,居然还拼进复试,离录取只一步之遥。于是极个别因羡慕嫉妒而生恨意的人,在关键时刻搞起了小动作。

8月下旬,生理所接到一封滨海来信,反映我的家庭出身问题。这要从我父亲说起,他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先后在大连医学院和辽宁中医学院任教。文革中父亲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被批斗、坐“喷气式”,受尽折磨。1978年时文革虽已结束,社会上仍弥漫着宁“左”勿右思潮。家庭出身问题的杀伤力不亚于炸弹,单凭这一封信,我的考研梦就可能破灭。

然而写信者没想到,一封公函紧接着也寄到生理所,这与胡耀邦主持平反冤假错案有关。8月底,辽宁中医学院给父亲平反,他的本人成分定为革命干部,我的家庭出身随之由“黑五类”变为“红五类”,而且是“响当当”的革命干部。这实在令我啼笑皆非:同一个我,昨天是麻雀,今天竟然成了凤凰。领导问我父亲,此事要告知哪些单位?父亲说要告知滨海某厂,不过他多了个心眼,还要求告知生理所。领导不解:“你儿子又不在那里工作,为什么要发函?”父亲说:“他正处在考研关键时刻,可能会有帮助。”领导答应了,第二天就把公函发出。

我的成绩不错,导师也倾向录取我,然而那封负面信件毕竟足以一票否决。就在这关键时刻,辽宁中医学院的公函寄到,明确指出“王自勉的家庭出身应为革命干部”。公函与信件大PK,胜负立判:公函是平反冤假错案的最新结论,而负面信件则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不过现在想想,我还是后怕:如果让负面信件抢先发威,录取名单很可能没有我,到那时辽宁中医学院的公函寄到也无济于事了。上演这么一幕,恐怕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暗中发生的一切,我是后来才晓得的,当时是懵懂不知。在等待发榜的那些天里,我度日如年,这滋味与被告等待宣判差不多。直到9月中旬,我终于等到盖着中国科学院鲜红大印的录取通知,激动得如同迷途的小孩终于回到妈妈怀抱。1978年全国共有63500名考生参加初试,四个月后尘埃落定,10708人考取第一届研究生,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时至今日,考研已算不得稀罕事;2012年招收研究生52万人,是1978年的50倍。不过由于过度扩招,研究生的水平普遍下降,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也大幅贬值。

我能考取研究生,是与国家形势分不开的。如果不是毛泽东死后文革结束,招收研究生就无从谈起。如果不是废除了极“左”招生办法,我也不可能考取。在1978年这个人生紧要处,我得到家人的全力支持,还得到许多好心人的帮助。无论他们的帮助是大还是小、是直接还是间接、是有形还是无形、是有意而为还是无意为之,我都永远在心底感激他们。

1978年10月5日清晨,我离开滨海去上海生理所报到。当太阳跃上地平线、洒下第一抹曙光之际,我再次凝神注视这片为之挥洒了10年青春岁月的土地。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生命中长长的无望的一页翻过去了,崭新的充满希望的一页正在展开。我终于在人生道路上实现了一次重要的向上转折,能够一圆自己的科学研究之梦了。不过在那一刻,我并不知道,人生中另一次重要的向上转折正在远处召唤:1990年9月15日,我将远赴哥伦比亚大学,一圆自己的美国之梦。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小曼儿' 的评论 : 我们同是10708个被录取者中的一个。用科举时代的话,我们就是同年。哈哈!
小曼儿 发表评论于
我跟你一样,63年入大学68年毕业,78年考研,我和我先生同年录取了,这得感谢我的当大学老师公公,他说考不上也考,表示支持国家的新政策。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章水缘' 的评论 : 我是南大生物系的,不知你是哪个系?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遍野无尘' 的评论 : 政治审查之事,没有一定之规,要看碰在哪个单位、哪个经办人手里。如果两个考试成绩相差不多,出身不好的肯定要吃亏啦。哈哈!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austinw' 的评论 : 哈哈,我也是学俄语出身的。考研时报考的导师,恰好是留学过苏联的,于是就被录取了。要是报考一位学英语出身的导师,多半是要当分母的。这恐怕也是老天有眼,命里注定。
章水缘 发表评论于
你好, 南大的同届同学。

对不起for my mistake, 6人考有1人录取,从数字上看不是太难,但能有勇气摆脱10年文革的阴影,再次和命运挑战,我们应该感到自豪。

(我还写了一个错子,“那里”应该是“哪里”,中文不常用,生锈了)
Tiger666 发表评论于
现在还记得当时我们曾经去看过(在教室外面)考研面试外语的情景,一对一的面试,真不容易!祝福你!
austinw 发表评论于
年轻时一段艰难,磨炼你我一辈,想起来也是一厢财富。因为过去学俄语,到79年才找到一个英俄不限的导师,改专业考研成功。读研期间水利电力出版社出过两本我在青海山区里完成的电气技术的著作,了结我了以往的电工人生,后埋头苦读于计算机控制技术。在80年代生涯里母校又出版了我和同窗合著的机床计算机数控一书。90年开始在北美大地幸运于电脑制造行业,获7项电脑专利,退休于年过古稀,甚为幸慰。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章水缘\': 向你问好,我的同校同届校友!当年全国考取研究生约一万人,你因笔误多写了两位数,扩大了一百倍,哈哈!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justforfun\': 令尊是知己知彼,才能押对考题,了不起!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牛经沧海\': 经过你的提练,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谢谢!
遍野无尘 发表评论于
哈哈,政审没有那么难吧?
我一个同学1978年考科学院化学所的研究所。他们单位给他的政治鉴定是“邓小平的的政治基础,四人帮的社会基础”(有些矛盾吧),结果还愣是被化学所给录取了。
还有一个同学,不让报名。他给化学所写信。化学所派人去他的单位(在北京)了解,为什么不让报名, 结果科学院的牌子把他单位给压着了。允许他报名了。
他们两人说是“打出来的”。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柳溪郎\': 确实多亏了我的父亲,否则我的考研小船说不定就在阴沟里翻了。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street0120003\': 这段话是路遥在他的作品〈人生〉中写的。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austinw\': 你去的地方比起苏北更加贫困落后。与同命运的你握手,我们终于开启了生命的新一页!
章水缘 发表评论于
我和你的经历相似,63年进南大,68年毕业,78年又进南大当研究生。看了你的文章才知道自己是当年考上研究生的1070885人之一。后半生能生活在自由世界(自由在那里都是很有限的,至少在这里我可以自由思考)使我感到很幸运。
justforfun 发表评论于
当年我爷爷解放前的同事的女婿要考研究生,找到我父亲帮助复习,虽然我父亲不在他要考的学校,但因为对专业比较熟悉,同时也熟悉出题老师,押中了几道很偏的题。考完后,我父亲去见招生老师,他们对那个女婿能答出那几道题目很吃惊。后来,虽然他英语成绩很差,但因为平均成绩及格了,就录取了。
牛经沧海 发表评论于
赞!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每个因素相乘。伟大领袖不死,没有考研这会事,命也。胡不搞平反,纵然学富五车也是枉然,运也。有人使阴招,风水也。有人送公函,阴德也。以百分之三胜出,读书也。
柳溪郎 发表评论于
你的成功在于你心里有既定的目标。另外,也为你父亲关键时刻的明察之举点赞。
street0120003 发表评论于
是路遥说的吗?他在电影人生。。。
austinw 发表评论于
有和你一样经历。文革时期因出身黑五类分配到青海山区县,后来一家三口分居三地,十年后考研,走出了大山。没有当年的艰难,也许没有现在的超然。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hiangchao' 的评论 : 谢谢您的祝福!周末愉快!
加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qdknight' 的评论 : 谢谢评论!是的,坚持才有出路。
chiangchao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你的经历。祝福你和你的家人。赵江南。
gladys 发表评论于
Congratulations!
qdknight 发表评论于
前辈的经历跟我的几个亲戚非常类似,那个年代如此的坚持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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