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不管世间发生了什么事,时间是不会等待的,它依旧准确、忠实地向前推移着。
立冬了,每到这个季节,农民们就会利用农闲的时候兴修水利,以防旱涝。今年是几个区县联合行动,要大兴水利。我们公社被分配到与昌平县交界的小汤山地段挖河,为此,公社抽调了各队所有的男女青壮年,去参加这个大会战。我们几个知青也被调去了。
去前公社书记还作了总动员,无非是“这次大会战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云云,号召人人实干大干。最后他说“为了保证这次大会战取得胜利,党和政府特意拨出足够的粮食,而且是白面,让大家随便吃,天天的大白面馒头,管够!”
一听说天天吃大白面馒头管够,台下轰动了,人们激动地搓着手。
“更美的是,顿顿有肉,粉条白菜炖猪肉,大碗地让你盛,吃腻了算!”
“嗷——”小伙子们高兴得叫着蹦了起来,长这么大也没连着这么吃过三天啊,而且是随便吃。
“高书记,是不是真的啊?您这不是为了骗我们去才说的吧?”一个小伙子还想让书记再说一遍,他嘴里流出了哈喇子,似乎书记再说一遍,他现在就能吃到了一样。
“那还假得了,这是区革委会主任亲口在会上说的。但是,馒头是国家的,肚子可是自己的。你们要——”书记的话还没说完,早被震天的口号声淹没了。
“毛主席万岁!”
“共产党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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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惠激起了真情,肚子让人们由衷地抒发着感谢之情。他们不怕出力流汗,不怕艰苦困难,只是能解决温饱,就会一心跟着共产党干的。他们不知道这点待遇,是他们的付出起码应得的,他们把这视为恩赐、天大的恩赐。他们感激涕零、发自内心地呼出了这些口号。贫穷贬低了人的价值,这会儿的他们就值这几个馒头。
小汤山挖河战斗打响了。人们干劲冲天,你追我赶、互不相让。小铁锹上下飞舞,铲得大泥条子纷飞上岸。独轮车来回狂奔,装泥卸车穿梭不停------抬筐的一路小跑,筐满如山。人们个个大汗淋漓,工地上一派紧张热烈的景象。大喇叭里反复地播送着《大海航行靠舵手》,间歇时传来公社广播员小马的战地报道,说某队某人如何干劲十足,进展神速。
一声清脆的哨音,送饭的手扶拖拉机来了。离得老远的,人们就闻到了炖肉的香味,真是粉条白菜炖猪肉。人们蜂拥着,把小手扶围了起来,争相把饭盆、饭盒伸了过去。
“别急,别急,都有份儿,管够!馒头自己拿,随便拿。”伙房的师傅一边说着,一边笑呵呵地给大家盛菜。
还真管够,你不退回去,他就一个劲地给你盛,直到满了为止。小伙子们干活是真卖力气,吃起来也不含糊,个个如狼似虎。尤其三路,不愧是民兵排长,真起了带头的作用。我们几个知青一个馒头没吃完,他那儿已经下去了四个馒头、一大碗菜,转眼功夫,他又拿了四个馒头一大碗菜,狼吞虎咽起来。这顿饭他吃了九个半馒头,最后那半个实在吃不下去了,又不舍得扔,就揣在了兜里。吃饭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小伙子们个个撑得坐在了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嘿嘿”地傻笑着。有的干脆躺在了潮湿冰凉的地上,真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哨音吹响了下午的战斗,头一个钟头,工地上没有了上午的景象。人们全都不敢甩开了干,怕肚子里的馒头肉嫌地儿太小了,顺着嗓子眼往上漾。一个小时后,人们来了劲,那馒头和肉可没白吃,每个人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玩命地干着活。人不停手、马不歇鞍,一口气干到了天黑。那一肚子的馒头、猪肉都顺着汗毛孔给拽出去了。晚饭又是一通足撮,大家不洗不漱,倒头便打起了呼噜。
紧张热烈的大会战从11月1号起到今天,已经有十天了。这馒头炖肉的作用真不小,人们的干劲不但丝毫没减,倒是一浪更比一浪高。只是公社广播员小马的广播味同嚼蜡、千篇一律,把人们都给听烦了。
“这小马儿给书记拍马屁时像耗子嗑茶壶——满嘴是瓷(词)儿。一他妈报导大伙儿干活时,就这几句车轱辘话来回地说,给人烦得都没兴致了。你们知青写个稿子,把咱队这干劲儿让他在大喇叭里也说说,别把咱队的成绩给埋没了。”三路这回是六队民工队长,他对我们下达了任务。
廖雷、刘驰、李金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一同投向了侯和平。李金林说:“咱几个知青里就你墨水多,你写。”
侯和平慌忙摇着手说:“我可不行,我作文从来都不及格,还是你们写吧。”
三路失望地说:“我还心说你们城里的学生写个啥东西一定是小腿肚子绑暖壶——水瓶比脚高(水平比较高)呢,敢情也是进了产房不出来——难产呀。要不这样吧,这就吃晌午饭了,吃了饭你们几个都别去干活,商量着写还写不出吗?咱来个集体创作,一定得把咱队的成绩在工地上摆乎摆乎,让别的队也瞧瞧。”
他们几个还往后梢着,不敢答应。看着三路那着急样儿,我说:“要不我试试吧,写不好的话别埋怨就行。”
三路高兴地说:“你甭着急,今儿写不完,明儿再给你一天的功夫。”
我匆匆吃了几口饭,就躲到一边写去了。刚拿起笔时我不知从何写起,从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我就再没写过一篇作文,还真把我难住了。我定了定神,忽然想到如果用快板的形式,可能宣传的效果更好。这么一转脑筋,东西就出来了,一气呵成不打结巴,写完觉得还说得过去。一看还没吹干活哨,我忙找到三路给他念了一遍。三路惊喜地说:“你真是牛皮纸擦屁股——轻易不漏(露)啊!”
他一蹦一跳地把稿子送到了广播室。
刚开始干活,大喇叭里就传来小马激动的声音:“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们,全体民工同志们,现在我给大家读一份苏一二六队的知青沈猛写来的稿件,快板书‘热火朝天大会战’:
东风劲吹红旗飘,
六亿神州尽舜尧。
为夺取明年的更大丰收,
兴修那水利最重要。
苏家坨公社召开大会,
积极响应党的号召。
人人争着表决心,
是骡子是马咱走一遭。
各路好汉较上了劲,
谁是英雄战场上瞧。
战斗号角一吹响,
工地上猎猎战旗飘。
个个好似离弦的箭,
争先恐后地向前跑。
抬筐的来往如穿梭,
手舞铁锹似龙啸。
小推车,吱吱叫,
你为啥把土堆那么高。
小铁锹,嘿嘿笑,
非把你压垮向我求饶。
小伙们铁臂飞锹舞,
就像那,
关云长的青龙晏月刀。
翻滚腾挪汗如雨,
战天斗地逞英豪。
姑娘们玉腿如穿梭,
好似那,
花木兰骑着玉马到。
冲锋陷阵无敌手,
巾帼英雄在今朝。
光荣榜上看六队,
鏖战群雄列前茅。列——前——茅!
这段小快板儿欢快地歌颂了我们劳动人民的光辉形象,写得好!希望知青们踊跃投稿儿,把我们公社的宣传工作搞活。”
队里的民工们全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能为大家做点事我心里很高兴,下午干活儿也更有劲了。吃过晚饭,大家在工棚里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高兴,突然闯进来几个警察,把我铐了起来,大家全愣住了。三路问道:“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他是我们队的知青,叫沈猛。”
“没错儿,抓的就是他。”这时小马走了进来,对推着我向外走的警察说:“警察同志,他一定是因为政治问题被捕的吧?我说下午他投的稿件里全说的是封资修的东西呢,不是关羽就是花木兰,就没提一句毛泽东思想。对了,我还要向你们揭发,他还写过一首插队之歌儿,内容很反动。明儿我就整理出来,给公安局送去。”
小马像个哈巴狗一样,跟在警察后边说个不停。怪不得他能到公社做广播宣传员,成为脱产干部呢,靠得全是见风使舵、溜须拍马,人前装人、鬼来做鬼的卑鄙伎俩。
我最恨这种小人,见他落井下石,我强作平和地说:“小马儿。”他绷着脸,狐假虎威地看着我问:“啥事儿呀?”
“别肏你妈了。”我声儿不高,却是咬着牙根骂的。
“沈猛,给你,被褥!”刘驰追着已经发动的吉普车,大声喊着,后边紧跟着李金林,廖雷,侯和平。
再见了,像兄弟一样一起生活了八个月的好伙伴。我一生都不会忘记你们,和这块虽然贫穷却充实了我的土地。告别了,知青生活,虽然你没有给我激情与愉快。但是,你让我看清了社会,体会了中国的最底层的生活。
吉普车拉着我飞快地向公安局奔去,我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人生,无非就是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