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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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吉普车把我带到了西城区二龙路内一个坐北朝南的大铁门里。下车后,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带着我往里走。沿途是高高的院墙,墙上布满了铁丝网,他们转了几个弯,把我押进了一个小铁门里。一进门,右边是一道大铁栅栏,上面开着一个小门,里面光线很暗,感觉阴森森的。我的对面坐着一个警察,他叫我把衣服全部脱下来,只剩一个小裤衩,他将我全身上下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把我的皮带和几块钱给收走了,才让我穿上了衣服。最后,他将我关进了门矮得只有低着头才能进去的监房。这是我第一次进拘留所——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拘留所。

一进监号,我仿佛置身于地狱。一股粪便的恶臭,夹杂着人体长期没有洗浴的酸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要吐出来。一张大通铺的床板基本占据了整个房间,只有进门处有一小块狭长的空地可以行走,靠墙角放着一个马桶。也就八九个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分两排靠墙坐着十来个人,每个人都剃着秃瓢,面色青白晦暗、神情呆滞麻木,浑浊的目光一齐向我投来。

“他妈的看什么看,都给我低头坐着!”那警察一声大吼,所有的秃头都变成了扣着的钢盔——光面朝上了。“谁是学习号儿?”警察不耐烦地问道。

“报告刘队长,我是。”靠门最近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人,高举右手大声回答着。

“让他背拘留所规则,按老规矩办。”那队长说着弯腰退了出去。

“是!”那警察“咣当”一声,锁上了门,都走出老远了,老秃头的“是”字还余音绕粱呢。

“怎么进来的呀?”他气真长,居然用那尾音小声地连带着问我,都没喘口气。如果不是他拿眼角斜乜着我,我都反应不过来他是在问我。我站在地上,正好能看到他的头顶,那是一个前锛头光溜溜的、后勺子中间丰满的大肉头,很像一个躺着的鸡蛋。他的耳朵上半部又宽又大,还使劲地向上耸立着。一说话时眉毛和耳朵一齐向上一下一下地挑动着,像耍木偶的用线抻着似的。他的下嘴唇又厚又长,向前哈哈着,好似猪屁股。

“走进来的。”我说。

“废话,还八抬大轿给你丫抬进来啊!你丫够葛(刺儿头)的呀。”

我顺着这尖着嗓音说话的声音怒视去,那是一个长着一对三角眼、二十上下的小流氓,正冲我凶巴巴地嚷嚷呢。当我们的眼光相对时,他根本不敢和我对视,将目光转向了他对面一个人。我知道他对面的这个人才是这号儿的牢头,他不过是依仗着主人的一只狗。为了少找麻烦,我没去看那人,问那学习号:“我坐哪儿?”

老秃头没回答,也把脸转向了牢头。我一看既然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便将眼光直视那人了。这是一个二十一二岁、四方脸、长着几个壮疙瘩的人。他很识像,看我丝毫不惧地看着他,便说:“坐我边儿上吧。”

说着向他右边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孩努努嘴,那小孩看看我又看看他,既感到意外又有些不情愿地向右边挪了过去。

“老泡儿都让你坐了,还不快上来。”三角眼赶快向我讨好地说。

“哥们儿你因为什么进来的?是玩儿货还是崩(溜门撬锁),不会是花儿事吧?”还没等我坐稳,三角眼便急切地问起了每一个刚进公安局的人都被号儿里人问的第一句话。

“扎人自行车胎,掐小孩屁股,偷酒瓶子上废品站卖去,扒女茅房------我干的事多了,谁知道他们为哪件事抓的我呀。”我把学习班那些小流氓干的事全揽到了我头上,不屑地回答了他。

“我肏,我还以为你丫多玩儿呢,敢情净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儿啊。大哥,他能坐那儿吗?”三角眼失望地看着老泡儿。

“你他妈懂个屁。告诉你,他比你们玩儿得强多了。十个你这样儿的也没他一个人见的多,傻屄似的跟这儿瞎咋呼什么呀,一边儿呆着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老泡儿没鼻子没脸地骂了三角眼一顿。

“睡觉了!”通道里传来一声叫喊,整个监号里立刻鸦雀无声了。

高高的小铁窗外投进来明亮的月光。这“囚”字是谁造的呢?坚固的铁框从四面把人牢牢地圈在里面。圈他的是谁呢?四周没有人,只是铁框内的自己,原来是人自己把自己圈起来的。

“外面阳光明媚,人们享受着无限的乐趣,而你,却在这美好的时刻即将走向死亡------”我脑子中突然出现了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里那个德国军官对那年轻的女游击队员说的话。人家是为了祖国而死,而我将耻辱地死去。不,我早已经死了。从我第一次偷那个苹果时,我童稚纯洁、充满理想的灵魂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我只是一个躯壳。妈妈会为我的所为而心碎,我的爸爸在天之灵也会怒骂我这不肖的儿子。

一个罪犯的真正痛苦不在于他得到的惩罚——凡是为此而痛苦的罪犯那一定是从骨子里就想犯罪的,而在于自己的所为带给别人的痛苦和那深深的忏悔。惩罚是必然的,我也应该得到惩罚。人啊,无论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要做违法之事,否则会悔恨终生,除非你根本不知道廉耻。

“咣当”一声,门开了,“谁是沈猛,出来!”一个警察弯腰低头向里喊着。全号的人都惊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我爬起身来,走了出去。

铁栅栏外有一个警察在等着我,见我出来后,他在桌上一张表格内签了字,带着我走了出去。我们顺着进来的路转了几个弯,来到了前院平房的第一排第三审讯室,里面已有一个四十几岁的警察等在那里。他让我坐在桌子对面的一张凳子上,开始了对我的审问。带我来的那个年轻警察坐在了桌子后边,拿起了笔准备记录。开始的问话是例常的姓名住址等,然后便转入了正题。他向我说了一大堆党的政策,反复重申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话,见我还不说话,那个做纪录的警察拍着桌子喊道:“你是不是想找不痛快啊!这儿是西城分局,雁过拔毛,还没有一个罪犯能从我们手底下滑过去呢。老戚,咱们都掌握了他的犯罪事实,还怕他不老老实实全交待。要不我把他交给通道队长,帮助帮助他?跟他们垫个话,不怕他不全抖落出来。”

被称为“老戚”的警察摇了摇头,说:“别急,多给他点儿时间,让他考虑考虑。”

其实要真按那个警察的做法,他们是不会从我嘴里得到一点口供的。此时,我想的不是说与不说的问题,如果是我自己的问题,不用他们问我,我也会主动交待的。判一年和判十年在我来讲都一样,也到了该惩罚我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当初我为什么没一个人做大一些,严重到能判死刑最好。现在我肯定是别人抬(出卖)出来的,但到底是谁,我拿不准。我估计是蒋国生的可能性最大,但怕万一要不是,弄错了再落个不仗义。不行,我既然上了江湖路,就要讲江湖上的规矩。只能等他们先说了,警察把事实点出来,我承认就行了。什么从宽从严的我根本没考虑过,如果要让我挑的话我倒愿意从严。我这样想好了,就等着他们来点了。

戚提审员还真有耐心,又和我说了一个来小时,看我还不说话就说:“我不是吓唬你,你不说我们也可以根据你的犯罪事实提交法院判你刑,而且是重判。陈永安倒是一个字都没承认呢,知道师哥吧?不认识也听说过吧?不是照样让我们判了死刑吗?何去何从,你回去考虑吧。”

他一说出“陈永安”这三个字,我心中一惊,下边的话按下了我的惊却引出了我的悲。师哥光为偷钱包的事,决不会被判死刑,一定是为了那所谓的华山聚会,以政治犯判的死刑。

原来师哥在今年初,就是海淀学习班宣读叶振源那批罪犯时,被市局宣判了死刑。这是文革以来第一次严打,第一名是遇罗克,罪名是出身于反革命右派家庭,极端仇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撰写反动文章“出身论”,诋毁无产阶级革命家,矛头公然指向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及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

遇罗克死时才二十七岁,他不过是在文革初期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极其荒谬的红色恐怖口号弥漫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上空,杀戮着千百万无辜的人民,践踏摧毁着全中国青年人的心灵时,勇敢地站了出来,试图阻止红卫兵们疯狂的举止,而说出了一些真心话而已。他是真正的、大无畏的青年英雄,在那人人哆哆嗦嗦的年代,他高举起鲜明的旗帜,他是文革以来中国争取民主人权的真正启蒙人。

遇罗克,我向你致敬!你的英明和壮举最终会被人民承认,中国民主革命的历史上终将会有你光辉的一页。

陈永安的罪名是反革命盗窃集团首犯,曾于一九七零年六月召集号召全国流氓坏分子于华山召开反革命誓师大会。师哥那年也才二十八岁,就死在了刑场上。

师哥,你一路走好。你仍然是玩主里唯一让我敬佩的人,来世你还会是条汉子。

回到号儿里,已经是黎明,挨着我睡的牢头悄悄问我:“是哪个提审员提的你?”

我想了想说:“好像姓戚。”

“我肏,是不是脸上有一个痣的、差不多四十几岁的那个人?名提呀!那你事儿不小啊?”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得小心点儿。”他好心地叮嘱着我,然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地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只要我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其实这些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不过他在这种环境下,又和我没有过任何交往,能够对我讲这些话,也算是有胆有识。一旦我是那种出卖别人换取个人好处的小人,他会吃不了兜着走的,最起码也得挨上几顿斗。

放茅了,我一步跨到窗口,仔细地看着从我号儿门前经过的每一个人,想看我所猜测的对不对,却没有看到。该我们号儿放茅了,回来后我又趴在那小窗口上看,不错,我猜对了。当最后一号儿放茅时,我看到蒋国生低着头,从我号儿前边走了过去。好了,今天提审的时候我可以交代了。

“今儿是黄队长的班,能聊天儿了。”刚吃完早上那窝头咸菜,三角眼就兴奋地对牢头说。

“是,那也得悠着点儿。你丫就是欺软怕硬,碰上管得松点儿的队长,你他妈比谁都能折腾,碰上大盛队长那样的你丫立刻就跟块木头似的,一动都不敢动了,就是他妈欠揍。”

“沈猛,出来。”我还有一口窝头没吃完,就被叫去提审了,我刚要把那口窝头扔在马桶里,三角眼大叫一声“别扔”,跟着冲了过来,双手捧着,接走了我那口窝头,生怕掉一点渣。他嘴里还嘀咕着:“三天以后你就知道了。”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想不想争取宽大处理就看你交不交代了。”戚提进行他的那套时,我打断了他的话:“您不用说了,我自己会全部说出来的。”

于是我先将自己不法行为全部说出后,又将与蒋国生的事说了出来,最后我说:“我已经全部都说了。我有两个请求,第一是请你们去我家拿那些偷来的钱时,不要吓着我妈妈和我弟弟。第二是请你们重重地判我,能判死刑最好。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个社会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更主要的是,我也不适合这个社会。”

“你前面的要求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关于怎么判你,那是法院的事。你不想吓到你的妈妈和弟弟,这你不用担心,她比你想象的坚强得多,根本不让我们检查你家,说你不可能把钱藏在家里。直到我们从主席像里翻出钱来,她才不说话了。”

戚提的话让我知道他们早已去过我的家了。我什么也不想听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监号,心里想的都是:妈妈弟弟给吓成什么样了?

今天号儿里很活跃,十来个人有时分成几摊,有时聚成一团地侃着,中心内容是吃和色。这个“色”不是佛学中所泛指的、世间一切有形的物质,它是特指的性。不是“色”要读成。在这个问题上,最有发言权的要数学习号儿老秃头了。他姓朱,是西单菜市场卖肉的。他因为贪污——准确地说应该是偷卖肉的钱款进来的。他很热衷于他的工作,而且业务也很熟。一片猪肉三分半钟就能剔得骨肉分明,两分钟就能将一个大猪头上的毛煺得精光溜滑,连耳朵眼里都找不到一根毛。你要一斤肉,他一刀下去不差两钱儿。他曾在文革前市商业战线上的大比武中拿过三连冠,而且是年年的商业标兵、劳动模范。他常常感慨地说:“要不是我是卖肉的,我五个孩子一家七口人就我一个工作,怎么活啊,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早就饿死了。”

按他的说法,困难时期卖肉的十个有九个贪,那一个不贪的是没上班。那会儿就是让他当区长他都不会去,因为区长也赶不上他家,他家天天吃肉。那会儿倒不怎么敢拿钱,文革以后这人就胆大了。尤其是这两年,只要你毛主席万岁喊得欢欢儿的,小红宝书儿举得高高儿的,主席语录背得熟熟儿的,斗私批修装得真真儿的------那你就大把的钱把兜塞得鼓鼓儿的。谁敢监督你,谁敢怀疑你?更不敢在下班时翻你。你是谁?是学毛选积极分子。只是时间长了,他太大意了,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呢。一次他往套袖里塞钱时露出来一个角,他自己都不知道。正好经理找他谈话,这才东窗事发被送到了公安局。

他讲起色事来,那眉毛耳朵动得更起劲了,顺着他那厚厚的大下嘴唇的俩角漓漓拉拉地流着哈喇子。他常常提起的是杨寡妇,讲他如何在困难时期用半斤猪肉把杨寡妇弄到了手,这么多年没断了关系。杨寡妇带着孩子,不便往外跑,他干脆住到了她家。在这事上他还有一大堆顺口溜。什么男的是“溜肩膀儿、水蛇腰儿,最色不过大鼻包儿”。女的是“黑松白紧黄流水儿,最浪不过小噘嘴儿”等,一套一套的。要不就是什么“隔山掏虎、就地楔撅、老汉推车、划旱船------”等做爱姿势,把这一号儿的人说得呼吸紧促,目瞪口呆。

三角眼叫吕铁强,每当这时就坐朱老头跟前,竖着耳朵听,恐怕漏掉一个字。他还爱刨根问底,稍有不明白的就翻来覆去地问。还时不时地照朱老头讲的比划着动作,那孜孜好学的精神让人赞叹,学到兴奋时三角眼都变成方的了。

聊到肚子饿了,就话题一转说起了吃。那十五六岁的孩子叫萧军,因为溜门撬锁进来的。他讲起如何在一家抽屉里翻到了五十多块钱,怎么跑到饭馆去足撮了一顿馅儿饼。

“你这叫什么啊,土鳖一个。这吃得下大馆子,米饭炒菜,四菜一汤再来两瓶儿啤酒。吃完了酒足饭饱,俩手一抹满嘴流油儿。那叫一个得(读Dai舒服、满足)。”吕铁强说。

萧军一撇嘴:“你就会吹牛屄,指不定吃没吃过呢。你说说,你都去过哪些饭馆儿,都点过什么菜,说出名儿来。”

吕铁强一愣,说:“谁记那个呀,吃过就是吃过。”

萧军笑着说:“怎么样,现了吧?真是经常去,再不济也能说出一个俩呀?”

吕铁强一拍脑袋,说:“想起来了,沙锅鸡就在西四那儿,不信你问老泡儿。”

他把眼睛转向了牢头,似乎只有他点头了,才能使萧军相信。牢头叫梁建民,他文革以前是天堂河农场的农工,文革初期随着净化北京的政策被发配到了新疆工二师。几个月前跑了回来,因偷钱包被抓的。他很谨慎,吕铁强问他认不认识师哥,他都说不认识。他看吕铁强问他,就说:“噢,合着沙锅鸡就西四有,别的地儿就没有啊?”

“别的地儿我倒不知道,反正西四那有------有一饭馆,叫沙锅鸡。”吕铁强含含糊糊地说。原来他把“砂锅居”说成了“沙锅鸡”,梁建民这才闹明白。他问吕铁强:“那你还去过哪家儿饭馆儿啊?”

“烤肉丸,就在西单那儿。”吕铁强又想起了一个饭馆名。

“那你在烤---肉---丸,点的什么菜呀?”梁建民特意把那仨字拉长音,问他。

“鱼香肉丝,滑溜肉片,宫爆鸡丁,红焖肘子------还有------”他把平时听别人说的菜名都背了出来,可他不知道烤肉宛是回民馆。

“行,一听就是个玩主,吃过见过。那你一定还去过六必居吧?”梁建民强忍住笑问他。

“忒去过了,那回我和几个哥们儿一起去的,要了一大桌子菜,光啤酒就喝了二三十瓶儿——”吕铁强不知道梁建民在耍他,还以为是他吹牛屄的机会到了,把一个卖酱菜的铺子当作饭馆,天花乱坠地吹着。

梁建民实在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他一个箭步窜过去,揪着吕铁强耳朵,走到马桶边上说:“都说吹牛屄不上税,今儿我就让你丫交点儿税。厥着,不牛屄了再坐着去。”

全号儿的人都笑了,萧军蹦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丫是吹牛屄呢,蒙得了我你还蒙得了老泡儿?”

吕铁强耳朵被揪得生疼,嗷嗷地叫着说:“大哥大哥,怎么了?这不你让我说的嘛。”

“砰”一声,黄队长踹门大声喊着:“小点儿声儿,别蹬鼻子上脸啊!”吕铁强趁这机会“吱溜”钻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了,正好被黄队长趴窗户看到,便打开门走了进来。他中等个,身体健壮浓眉大眼,挺精神。

“你小子刚鬼鬼祟祟地干嘛?是不是他妈找摔呀。”黄队长没事就爱找号里的人摔跤,我刚进来就听说了。

“我------我撒尿去了。”吕铁强支支吾吾地说。

“噢,找摔说一声儿啊,本队长管够!”说完他向外退去,就要关门。

“我找摔!”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让人家打一顿,没人打,摔一顿也行,就大喊了一声。全号儿的人都愣了,看看我又看看黄队长。

“哟嗬,还真有叫板的啊,出来!”他用手指向我一勾,我走了出去。

“练过吗?”刚到小院,他问我。

“没有。”我说。这是实话,不过在学习班时我经常听那些半瓶子醋侃过。个个侃时都说是教练级的,可真摔起来,没一个摔得过我的。我们院的小柱儿自练的摔跤,他说不出学习班的侃爷们嘴里那些五花八门的绊子,但在实际中却非常实用。我没进学习班前是他的跤靶子,仗着小时爱踢足球、腿脚比较灵活,偶尔也能摔倒小柱一回。有了我这跤靶子,小柱儿的武艺提高得很快,经常使我晚上鼻青脸肿、浑身是土地回家。可今个我不是想练摔跤,我是的的确确地找摔来了。

“没练过你这不是找摔吗?”黄队长有点失望地说。

“我刚才不是说过我找摔嘛。”怕他不和我摔,我赶紧补上一句:“就怕你摔不倒我.。”

“嘿,你他妈牛不大屄不小,来!”他脱去了外衣,挽了挽球衣袖子,露出坚实的肌肉,摇摆着身子逼近了我。

我大大咧咧地往那一站,像个木头。他右手一把小袖,拽住我的左肩袖子,左手一把偏门,抓住了我的左衣领,向前虚晃地一搡,立刻往自己怀里一带,同时左脚向我两腿中间一插。右脚随着向前移动半步,重心落在后脚跟上,猛然一拧身弯腰撅屁股。好一个漂亮的披,动作到家,干净利索,绊子使得果断。我“腾”地一下,向前飞了出去,本能地双手抱头,身子缩成一团,摔在了三米开外的地上。我一个骨碌站了起来,咳,应该直挺挺地摔出去,那样才疼呢。

输跤不输把,当他一把小袖儿一把偏门儿地拽住我时,我不跟他抢把,就已经注定我输了。

“你不是不会摔啊,这摔出去着地的动作都挺在行儿的呀。别和我装孙子啊,要摔就玩儿真的。”黄队长不满意地说。

看来他不是那些拿人找乐子的警察,是真喜欢摔跤。我得装模作样地来点真的,不然他不会玩儿命和我摔的。第二跤,我一上去就和他抢起把来,由于没有褡拎,我一下子把他的领子拽撕了。我一愣神,刚想解释一下,他突然一个跪腿“的和”,把我仰面朝天地摔了出去。幸亏他这下使得不到家,左手下抹时没扣死我右脚跟,不然我这下很可能摔着后脑勺。

“这要是正式比赛你还管人家衣服撕不撕呀?认倒霉吧,精神不集中。”他得意地笑着。

我想摔他一跤,可能因为他平等待我的笑容吧。第三跤我左边把位就是不给他,他习惯地抓了我几次,左边都让我拆开了。没辙,他抓住了我右边。我佯装拆把,往后一推,他自然反力向前,趁他重心前倾抢把的一霎那,我快速地贴身用右腿缠住他的左腿,同时右腿猛然向后高高挑起,一个撩钩子把他挑翻了过去。

“好!够意思。”他落地时叫了出来。

“小黄儿,提人。”当他爬起来还要和我摔时,进来一个年轻的警察喊道。黄队长余兴未尽地穿上衣服问:“哪号儿的?”

“四号监的沈猛。”黄队长正要让我回号儿去,一听提的就是我,笑着说:“今儿你算躲过去了,等着,下回我的班儿时非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我跟着那年轻的警察向外走去,心想:换提审了?

到了前边院里,又过来两个警察,手里提拉着手铐脚镣让我坐在地上,嘁嘞咔嚓地将我铐起来。一个警察对我说:“老实点儿啊,不许说话,要不你自己受罪。”

坐在吉普车的底盘上,我猜测着这是干什么去。枪毙?不可能,那起码得有判决书。我想抬头看看窗外,“低下头!”一只皮鞋踩在了我头上。凭着感觉,觉得车好像是朝北太平庄方向驶去。批斗,一定是批斗大会。我脑子里忽然映出了头几年批斗牛鬼蛇神的无数场面。这回挨打的愿望没准能实现了,就怕这几年不时兴打人了,现在的人不像以前那么疯狂了,满足不了我想用挨打来惩罚自己的愿望。

车停了,是师范大学。那几个警察下车的一瞬间,我从车门处看到了我十分熟悉的北师大操场上的大舞台。几年前,在这台上批斗过多少牛鬼蛇神,连彭大元帅也曾在这里被谭厚兰领导的“井冈山战斗团”多次殴打。学生中的两派们在这里天天激烈地辩论着谁才真正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革命造反派。辩到极时则大打出手,视对方为比国民党反动派和日本侵略者更为可恨的刘少奇资本主义路线的反革命。仇恨的扎枪、木棒、板砖凶狠地向对方砸去。这舞台上倒下过多少无辜的人们,流淌过多少青年无知然而向往革命的鲜血。

我马上就要站在上面了,这是一个该打的人,你们今天还会像那时一样义愤填膺吗?为什么对该打的手下留情,对不该打的非置其于死地而后快呢?可怜的人们啊,你们仇恨的沸点是什么,热爱的基点又来自于何方?

当我正在为自己不能得到我渴望的痛打而惋惜时,听到大喇叭传来:“把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孝子贤孙、反革命盗窃犯沈猛,和其母反动军官太太齐沛如押上来!”

我只觉天旋地转,血崩头顶。

一人获罪,株连九族。一日狗崽,终身受黩。吾虽不肖,然知于孝。不肖固耻,自污己身。不孝及母,鬼叱吾魂。人之发肤,受之父母。自伤其母,神鬼共诛。父泱遗孀,婵娟可谅。儿渍母颜,万死难当。

我什么都听不到、看不见,我的一切器官、细胞都窒息了。

当我回到号儿里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号儿里的十来个青面獠牙的面孔纷纷在我面前晃动、嗥叫,也没能让我明白到底怎么了。

在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当我看清了眼前人的面目时,我一声长啸,身子横飞,一头撞在了马桶那边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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