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男李延祚——青城记事 第一章 钮氏家庭 第四节 三枚硬币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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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枚硬币

       钮运鸿来到李延祚的办公室。先把一盒定胜糕放在李延祚的面前,又把一盒榴莲酥放在旁边。李延祚的心不由得一热,感激于恩人的慈祥与细腻。恩人每次到工厂都给他带来二盒糕点,一盒定胜糕和一盒时尚美食,定胜糕是次次必带,时尚美食则经常翻新,有时是一盒空心南瓜饼,有时是木瓜酥、蛋卷或者冰蛋糕。恩人的用意显然,李延祚对定胜糕有特殊的偏好,百吃不厌,因此次次带,其他糕点经常翻新,目的是让李延祚及时品尝到点心铺推出的时尚产品,这时尚糕点,有中国式的也有世界性的。这种心境,只有疼爱子女的上人才有。

       李延祚之所以喜爱定胜糕,不仅是因为它的名字吉利,重要的是它和妈妈做的夹馅糯米面粑粑味道相似,又甜又糯,还带有桂花的清香。每当咬下一口定胜糕,母亲的温馨,儿时的欢乐就浮现在脑海,这时,他触目所及、展思而系的人与物都倍感亲切。他感激这名城的赐予,感激先贤创造了这精美的食品,感激钮运鸿这个慈祥的老人,感激定胜糕屡屡给他带来的甜美心境。这好心境使他总是以诚挚善良的思绪看待自己身边的人和事,同样的,身边的人也拿诚挚善良的心情还报他。这一切,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下进行,没有任何虚伪和做作的成分。渐渐地,他成为中心人物,同学、同事都以他为知己。

       李延祚沏了一杯上等的龙井,恭敬地把杯子放在老师的面前。钮运鸿颌首微笑,伸出右手触摸了一下杯子,算是接下来。在李延祚走近老师的时候,钮运鸿仔细瞅了瞅他的脸庞,眉梢掠过一丝迷惘。

       李延祚注意到了恩人的目光,对恩人来此的目的了然于胸,“老师,是美莲让你来的吧?”他一直称呼钮运鸿为老师,尽管他不是他的老师,可他们是化学方面的同行,年龄和资历堪称老师。另一方面,虽然他和钮美莲的恋爱关系已经确定,但毕竟尚未完婚,喊爸爸未免肉麻且有贴附之嫌,喊老师即显敬重又不失自尊。

       钮运鸿原本想用迂回和委婉的方法询问事情的经过,见李延祚直言不讳,也就坦诚地说:“是啊,你们可很少闹别扭的。”

       “不知道为什么,美莲骂了一句‘流氓!’就气冲冲的跑了。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有镜子吗?你照一下再说。”钮运鸿不想绕弯子。

       李延祚从抽屉里取出一面小圆镜,对着脸庞反复照了一会儿,先是哑然失笑继而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了,美莲肯定是误解了。”他接着说:“闲着没事,我在揉指甲草花,想看看它是怎样染色的,可能不注意弄到脸上了。”他伸出双手给老师看,还把案头上那揉成一团的花泥捏在老师眼前的桌面上。

       钮运鸿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水,“这个小莲呐,太任性了,连问问缘由的机会都没给你。他打电话给我,说你肯定和哪个女人厮混过,让我来当场验证。”他抹去眼水,“这样吧,快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去知味观,小莲和你童姨那我打招呼,你把雪茹也喊上,天成随她喊不喊,估计也喊不到他,不知道跑到哪里瞎混去了。”

       “老师,改日吧,我下午有课,耽误不得。”李延祚撒了个谎。心境不好,吃什么都索然无味;再见覃雪茹,他不知如何掩饰那份尴尬,因此他回绝了老师的邀请。

       钮运鸿唔了一声,“我看你还是考虑辞去那个教职,专心打理这个厂。如果觉得精力用不完,还可以扩大嘛!再投资的钱我还是拿得出。”

       “我不想离开教书这行。这是妈妈的遗愿,她生前就想当人民教师,也希望我能当个教师。”他把人民二个字说的特别重。

       钮运鸿感触又无奈,“很好啊,难得你还有这样一颗朴素的心志,在你们青年人中,有这样心志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也是一名教师,多少知道教师的乐趣和苦衷所在。教师好当,能在前面加上人民两个字的学问可就大了,人民太宽泛了,三教九流的,做他们的老师并希望达到预期的目的,没有地藏大愿般的心志难以达到。因为,人民总体上是优秀的,但具体到每个人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人格缺陷,很难纠正。我教了几十年的书,深知这一点。几千个学生中,品德兼优的,凤毛麟角。”说道这,他拍拍自己的脑袋,“看我糊涂的,你也是教师呀!应当了解我刚才说的。”他不无感触地说:“我劝你还是改行吧,天源化工厂是一个很现实的舞台,你应当是一个很称职的演员,你的一切抱负都可以在这里施展。如果你是卡拉扬,这里就是柏林爱乐交响乐团。”

       “老师,我不想成为道德楷模,也不想遍地都是凤毛麟角,那不现实。我只想传授知识给他们,接收或者感悟是他们的事。不能要求他们人人都成为舜尧,只希望他们能获得一定的知识,从而获得谋生的手段。我从草根中来,深知教育的重要性。”

       “你的眼光注视基层,这么说,哲大不是你的舞台,那里的学生都是很优秀的,精英阶层的后备军。”

       “是啊,老师说得对,能上哲大的人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来说三道四,他们知道怎样来安排人生。但在我们西州那个地方,我同龄的人能够上大学的连百分之一都不到,现在也许高了一点,估计也不到百分之五。那些人大都连初中都没毕业,他们需要更多的知识。”

       “延祚,你所关心的应当是政治家的事,你是不是有些好……”他没有说下去,平日里,钮运鸿很少用贬义词评价这个年轻人。

       “这不是好高骛远,是我的理想。”李延祚想起了母亲遗嘱中的问号。那个遗嘱他看了无数次,那个大大的问号,一直像一座山耸立在心中。他知道母亲希望他走出贫困,但母亲的最大愿望是希望他成为一个有理想的人,这个理想就是无私奉献,为他人着想。当他和一帮年轻的朋友在星巴克闲聊或者在校园内的绿草坪上嬉戏时,他会觉得这理想有些模糊,甚至有些傻呼呼的,可能还有哗众取宠之嫌;在夜深人静时,想到故乡那汩汩流淌的沧浪河和三里街矮巴巴脏兮兮的贫民窟,想到诸如余同江叔叔(她母亲厂里的保全工)的几个常年游手好闲的孩子,这理想在心中又清晰起来。

       听李延祚说到理想,钮运鸿心生感触。他觉得如今怀有济世安民理想的年轻人寥若晨星,大多数的年轻人的理想就是挣钱,挣多多的钱,与其说那是理想,还不如说那是欲望,一夜暴富的欲望,一步登天的欲望。他们心中的偶像是比尔盖茨、巴菲特,去星巴克、喝芝华士、品尝波尔多庄园,穿古奇、开大奔宝马是他们的追求,脑子里时而还会出现交换妻子的奇想,那绝不是李安的《冰风暴》诱导的,而是性本能再自然也不过的流露,一下子由一个穷学生变成一个月薪一万多的白领,他们神经膨胀的速度绝不亚于基拉维厄火山的喷发。他家里就有一个这样的儿子,这个儿子连等待一夜情的暂短的思想发酵的耐心都没有,他喜欢用钱去买他喜欢的女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绝无负感情债之说。

      应当说,覃雪茹就是看重钮家的钱财才嫁来的。但在钮运鸿的心中,这个儿媳不算坏,能力和姿色都算上等,和钮家的社会地位相匹配,能轻松自如的应对有关场合,甚至能为钮家增色。同时,管家理财也是一把好手,化工厂的管理少不了她。在化工厂,她和李延祚是相辅相成的,如果说李延祚的特长在技术和人心的凝聚力上,那么,她的特点就是精打细算,弥补了李延祚对员工的仁慈与宽厚给企业带来的经济损失。在钮运鸿看来,仁慈与宽厚就是拿钱打水漂,没什么实际意义,办企业就是为了挣钱,济世安邦那是慈善家和政治家的事,企业只要按章缴税,已经为社会做出贡献,想把企业变成乌托邦,那是欧文傅立叶和日本人的发明,与我们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宗旨背道而驰。这并不是说钮运鸿和他的儿媳一样克扣员工,他有自己的做人底线,他非但不克扣员工,他制定的工资标准和其他企业相比高出一截,他一心想成为受人赞誉的儒商。这也是李延祚打心里尊敬他的原因之一。

       钮运鸿出身农家,故乡在东北的一个一年有六个月都飘雪花的偏僻山村。命运之神似乎对他很青睐,一九七四年,由于担任大队支书的亲戚的鼎力相助,实际已经三十岁的他,填履历表时瞒报六岁,得以被推荐到北方的一个著名大学读书。毕业后,又梦幻般的被分配到有人间天堂之誉的青城的一所地方大学教书。在他的心里,先祖金兀术当年就是羡慕这三吴都会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不惜生灵涂炭大举入侵,而今自己轻而易举的定居在这人人都梦寐以求的江南名城,实在是三生有幸。但他没有得意忘形,而是小心翼翼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小心翼翼地掩饰了自己的过去。他深信这是命运之神的惠顾,因此,他曾长跪在灵隐寺的佛主面前诚惶诚恐地感恩和祈祷,在潜江工业大学,他一方面兢兢业业刻苦钻研,一方面夹着尾巴谨慎做人。很快地,他成为许多女性的追逐的对象,最后,他被自称有皇族血统且很有姿色的童雅琴掠获。后来的一切,仿佛都是电脑程序预先设定的,副教授、教授、博导,一路走来一路春风;九十年代中期,他独具慧眼,认准了房地产必将兴旺发达,应时地办了一个化工厂,生产各种建筑装潢用的化工产品,产销旺盛,财源滚滚。十年一觉青城梦,美梦醒来,眼前的一切比梦境还要美好十分。

       李白在《独坐敬亭山》这首诗里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那是说山美、人飘逸,互为彰显,山与人两相愉悦。用这种状况来比喻钮运鸿和李延祚的关系,一点也算不上夸张。李延祚敬重钮运鸿的仁慈和远见卓识(其实在他心里他更看重的是钮运鸿的福分,认为与这样的人交往会为自己添福,这是为人处世的精良见解。),而钮运鸿则喜爱李延祚的才智和与宽厚。按理说,像李延祚这样的名牌大学博士、青年教师中的佼佼者,即便是眼睛长到头顶上,别人也会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妥,反而会更加羡慕,因为他有骄傲的本钱。可李延祚不是这样,他为人低调,甚至谦卑;会挣钱却不过分看重钱财,这样的优秀青年,不能用百分之一来形容,应当用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来形容。因此,能让李延祚成为自己的女婿是他的迫切愿望,他也欣喜地看到李延祚正在向他家的门槛步步迈进。可是,脑子里也会偶尔闪过一丝不安,那就是李延祚能否长期忍受女儿的骄横。他时常告诫女儿,要用女人的温柔去温暖李延祚的心,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全优型青年。可是女儿似乎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她受她妈的影响太深了。

      童雅琴因化工厂兴旺而穿上了钱大褂,趾高气昂,动辄以贵族自居,连走路都模仿电影里清宫皇妃们的姿态。只可惜清廷女妃们穿的高跟鞋和现在的不一样,那木质的高跟在鞋底中间,而现代鞋的高跟在鞋底后面,所以她怎么学也学不像,走起路来如同南极企鹅一样摇摆,她却自以为优雅。钮运鸿说她是邯郸学步,她不知道这个典故,把邯郸误听为寒蛋,以为丈夫在讥笑自己过去贫寒,脸色大变,马上反唇相讥,“说我寒蛋,你当年又比我好许多?是不是冻窝窝头把脑子吃昏了?”钮运鸿慌忙把邯郸学步的典故解释了一番,羞得童雅琴脸儿红得像窗外的石榴花。

      童雅琴并不反对女儿和李延祚谈恋爱,只是觉得李延祚虽然学历高但钱财少,因此就撺掇女儿时时要摆出格格的气势,以此来把李延祚身上的清高压下去。她对女儿说:“男人的心思我了解,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他越想得到,你越顺着他,他越不拿你吃劲,你是公主,他就是奴仆,你是奴仆,他就是老爷。记住了!”

      童雅琴对女儿说这话是当着钮运鸿的面说的,他听着别扭,却又不愿当着女儿的面反驳妻子说的话。后来,他细心观察发现,钮美莲尽管对母亲的娇柔做作颇有微辞,但母亲的这句充满世俗的哲理却是牢记在心,每每在李延祚面前撒娇使性,让人看不下去。

      想到这,钮运鸿爱怜地看了一下李延祚,那轮廓分明的脸庞透着几分精干,圆圆的下巴厚厚的嘴唇显示着宽厚的本性。他思忖:真难为他了,一边教书,一边管厂,一边还要应对美莲撒娇。他越看越发喜爱这个年轻人,心想儿子天成要能如这孩子一半就好了,他也不必为这个家庭的未来担心,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是否错了,挣了钱却使孩子扭曲了人格,这得与失很显然。他有些颓丧,嘴巴轻轻的抿了一下,右手不由自主地挠挠鬓角,心情也暴露在脸上。

      李延祚看到钮运鸿陡然变得沉闷,小声问:“老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钮运鸿长叹一声,“延祚,老话新说,我还是希望你辞去在哲大的教职,专心打理这个厂。你知道,我已六十出头,早年的苦受多了,身体就像一部快散架的机器,已经没有精力来管理这个厂。不怕你笑话,我现在最怕下楼梯,能把脚落在该落的楼梯上,便觉得是一种成功,那种喜悦,不亚于当年做一次完美的实验;还有,坐在沙发上一起来,头晕目眩天昏地暗,必须站定几秒钟才敢挪步。我真不知道有的人活到九十几岁,是福还是祸?”

      “在学校里,尽管一些人还能顾住我的面子,一口一声的教授博导,但他们的心里,我就是一个过期男人,难入他们的法眼,过期就过期吧,曾经风光过,这足够了。我的两个孩子,天成你了解,不用我多说;雪茹是精明有余宽厚不足;美莲压根就不是这块料子。这个厂只能靠你,只有你接管下来,我死了才能瞑目。”

      “老师,不要这样想,这个厂还是要有你来掌舵。老年人有些小毛病不见得是坏事,不是有‘病秧子长寿’的老话吗?我看你至少可以活到米寿。至于你刚才说的过期男人,有些年轻人气盛,什么尖酸刻薄的话都说得出,不要介意他们,他们终究要为自己的狂傲付出代价,再说,他们自己也要老的呀!”李延祚稍微犹豫了一下,“老师,我距离实现理想的目标还很遥远,究竟走那条路,我还没想明白,眼下还要挣钱,买房子买车,这需要几年时间。”

      钮运鸿哈哈大笑,“买房子?买车?这需要吗?这都是美莲的嫁妆,你是不是读书读糊涂了,连这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

      李延祚急得只摆手,“老师,你可别这样想,房子和车我必须自己买,我不愿背上吃软饭的名声,否则我宁可不结婚。”

      钮运鸿脸色一怔,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知道从这个年轻人嘴里说出的话肯定经过深思熟虑,也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这都是老婆子平日教唆女儿的结果,你越是嫌他穷,他越是要挣多多的钱给你看。他心中顿时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脸色更加沉郁。

      见钮运鸿的气色,李延祚懊悔自己说话直率,因此就来些补救,“老师,原谅我,这是我的性格。再说,自立也是一个男人所必须的”钮运鸿摆摆手,“应当受到原谅的是我,是你童姨,是美莲,特别是美莲,她太骄横。你也别往心里去,年长一岁娇气就会减一分,相信她会成熟。”他犹豫了一下,“延祚,你今后能不能不要顺着她、宠着她,顶撞她几次,看她那个坏脾气能不能收敛些?”李延祚说:“看你们那样,特别是童姨,我怎能忍心呢?放心,老师,我习惯了。”钮运鸿说:“我冒昧一句,你对美莲究竟是爱还是怜悯,或者是看在我这张老脸?”李延祚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马上回答说:“我是爱她的,在她骄横的时候也没动摇过,我认为骄横是纯洁的特殊表现。老师,我不会把爱情当成交易。我不会用娶美莲来报恩。”

      钮运鸿心中的不祥阴霾这才散去,他略微思考一会儿,“看我糊涂的,这个月给你加薪。”李延祚说:“老师,我的工资已经很高了。”钮运鸿笑着说:“你总不能拒绝我这老头子的好意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无意间,他发现了摆在桌面上的三枚硬币,不由地露出微笑,“又在卜卦?我就纳闷了,你这样的人怎么相信这个?”李延祚苦笑,应答了一句:“没事玩玩而已。也没当真。”

      有关这三枚硬币隐藏的故事,李延祚一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那是在母亲服毒自杀的前几天,作为学生的他,无力支付母亲治病的药费,突发奇想,想要以乞讨的方式筹款。他跪在凛冽的寒风中近二个小时,遭受了嘲笑和冷语,仅仅获得了好心人赠与的这三枚硬币,这三枚硬币,是他屈辱的见证。他时常把它装在口袋里,有时候也拿出来把玩,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钮运鸿和其他的人曾问过他为什么总是带着这三枚硬币,他不想说出实情,就以卜卦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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