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万元户”这句上海俚语么?
侬买一包牡丹牌香烟,也有人嘲侬,“哦唷,朋友万元户嘛。”
侬早上吃碗咸菜肉丝面,加了一只荷包蛋,也有人嘲侬,“阿拉吃弗起,只有侬万元户吃得起。”
剃头店里吹了一只风,涂了点发蜡,刚出来,就有人嘲侬,“喂,这枪势老像万元户的嘛,啥地方去啦。”
曾几何时,“万元户”一词风靡上海滩十多年,并走向全国。
后来,因为通货膨胀实在太猛烈了,到现在,每年收入一万元只能算穷人吧,每月一万元也不是什么值得傲娇的高薪吧。
于是,“万元户”一词也寿终正寝。
那“万元户”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呢?又为何会风靡呢?
据老叟考证,“万元户”这个词是上海产业工人在1970年代末“精算”出来的。
话还得从1963年刚走出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的时候说起。那年,上海的企业是恢复过奖金发放的,尽管每月只有五到十元。上一次奖金的取消是在大跃进的1959年。
但三年后,文革起,奖金再度被取消。企业实行绝对平均主义,小青工学徒期都是17.84元,满师后都是36元。
这样的分配方式显然无法调动生产者的积极性。因此,大家的对策是“量入为出”,即拿多少钱干多少活。所谓“36元万岁”,就是这个意思:只要少干活,36元拿它一辈子也划得来。
这几乎是一代人的风气,大家干活都提不起精神来。应付上级的“作秀”除外。
每天早上10点和下午3点有两次15分钟的工休,那是一定要停下来的,喝口茶,抽支烟,聊两句大天。说好的时间只会延长,决不会缩短。
下班也是一景。也许50岁以上的上海人还记得,每天下午4点半还没到,家家厂门口都拦着一根红布条,布条后面是几百个推着自行车,拿着包的工人在那儿等着。只听一声铃响,布条垂落,工人们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厂门。
这样的工人还要算是好工人了。
更吊儿郎当的,当然是经常迟到早退溜号以及挖空心思请病假的。装头痛装肚皮痛装发寒热的小伎俩,那可是一套一套的,防不胜防。
实在混不到病假,无法找借口迟到早退溜号的日子里,大家谈论得最多的话题依然是,怎样才能用不着上班?
我有幸(还是不幸?)参加了这样的讨论,亲眼目睹“万元户”一词的诞生。
对呀,怎样才能用不着上班呢?
需要有足够的钱来吃老本。
那么,怎样的老本才算足够呢?
到1970年代末,上海的企业工资已经在绝对平均的36元的基础上,调整过两次了。
第一次是每人3元,即普遍加到39元;表现好的可以再加2元,即加到41元,但这样的特例只占2%。第二次是每人2元,即普遍再加到41元,表现好的2%也可以再加2元,即加到43元甚至45元。
我是1979年4月进厂的,拿41元。
就按41元计吧,全年工资是492元。想要一年不上班,必须有这样一笔老本,它的年息要超过492元。
巧了,为了写这段钩沉,我在网上竟然找到了银行历年的利率表(如图)。上面写得很清楚,从1979年4月1日起,整存整取5年期的年息是5.04!
人们很快就算出来了:如果有10000元的老本,每年就可以得到504元的利息,正好略高于492元工资。
结论也跟着出来了,怎样才能用不着上班?必须至少有10000元老本。换言之,你必须是个“万元户”。
放眼望去,当年谁是“万元户”呢?还真有。
1970年代末,正是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时候。光政治上平反,摘掉各种帽子,甚至官复原职是不够的,还要有经济补偿,当年叫做“落实政策”。
“落实政策”也像一个小运动,曾经狠狠热闹,市里以及各区县局还专门成立了“落政办”。
社会上也多有呼应。比如,当年的小姑娘就狠应景地流行起“嫁人要嫁‘海陆空’”。文革时流行嫁解放军。
这“海陆空”的“海”,就是家里有海外关系的,文革一结束又可以从国外寄钱回来了;这“陆”其实是“落”(吴语陆落同音),就是家里刚落实政策,发还财物,官复原职的;这“空”也与“落实政策”有关。住房紧张啊,只有落实政策的人家才会有儿子结婚用的“空房子”啊。
那些高级干部和大资本家,文革前月薪都在两三百元乃至更高,扣除文革中发给的生活费(大人每月12元,小孩8元),每个月至少还有100多元没发下来过。如今补发,一补就是10年,补发工资总额就超过10000元了。这样的人家就是如假包换的“万元户”。
还有那些文革一结束就做了第一批个体户的,比如在华亭路卖牛仔裤,在胶州路卖海鲜,几年工夫也很有可能就积攒到了10000元。
大家迅速达成共识:要想弗上班,除非“万元户”。于是,“万元户”就这样传开了。
这几十年来,我也做了不少口头随机调查,得到的结论是,当年上班算过这笔账的绝非个别厂家个别人,而是很普遍的现象。各有各的算法,不过殊途同归。
我就听说过这样一个例子。
当10000元被算出来后,有人当场就提出异议,说想要拿到504元利息,这10000元是要整存整取5年的,那还是要5年以后才用不着上班啊?狠有道理。
于是,立刻有人细化方案,比如拿出9000元整存整取5年,再拿出500元存1年期的,400元存活期,手里留100元,这样,只要有了10000元,第一个月就可以不去上班了云云。
莫非上海产业工人的数学都是苏步青、赵宪初教出来的?
这也为日后上海人被说成“精明”提供了佐证。
作为俚语,“万元户”的基本意思就是“钞票老多”。
某人上周刚请过客本周又要请客,朋友就会说,“侬‘万元户’啊?”
某人不肯出血,不肯挺庄,也会嘟囔:“倷盯牢我一家头啥体啦,我又弗是‘万元户’啰。”
后来,“万元户”又有了“派头老大”的引伸义。
这之前,上海人说一个人“派头老大”,一般说“伊老海外箇”或“伊老四海箇”,到1970年代末,就被“万元户”替代了。“万元户”不流行了以后,才是“掼浪头”,再以后,才是“豁胖”。
“万元户”一词,只流行了十几年,从197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
1992年之后,至少有10年是上海最好的时候,机会多,管制松,好赚钱,大家做事都狠卖力,马路上停下来看热闹或吵相骂的人都少了许多。
当时流传的另一句俚语就是“没空”,以及它的反义疑问句“有空哦”。何以“没空”?大家都忙着“扒分”啊。
这两年,人们好像又有点懒于上班的味道了。
朋友圈里不是流传过这样一句话么?“每个月总有那么30天不想上班。”
独不知是祸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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