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曹文轩:也读普鲁斯特(下)

(3)时间之河

文/曹文轩

光阴似箭,并且直朝一个方向。生命的过程,便是倾听时间流失的过程。人的最大悲剧,就在于时间对他的抛却。时间先是一首生机勃勃的进行曲,进而渐渐衰变为哀乐,从远到近,由小到大地响彻四方,然后戛然而止,人生的舞台便谢下一道黑幕。人们描述着造物主:他一手抓握着镰刀,一手托着砂漏,当砂漏终于流空,寒光闪烁的镰刀就挥舞着,收割生命。

  “流逝”这个字眼大概是词典中一个最优雅但却最残酷的字眼。

为了躲避这个字眼,人类创造了小说。因为小说能够追回时间——虽说是在纸上追回,但这毕竟给了人类几许温馨的慰藉。那部辉煌大著《追忆似水年华》最贴切的译名其实应是《寻找失去的时间》。“寻找失去的时间”,既是他小说的主题,又是他小说的全部动机。卢那察尔斯基十分诗化地描述着:“他(普鲁斯特)知道,对于他,时光没有‘Perdus’(失去),他能把它们重新铺在自己面前,像地毯、披巾一样,他能重新回味这些苦乐和沉浮。……普鲁斯特似乎突然向当代人说:我将穿上锦缎长衫,坐在柔软的大沙发上,随着轻量麻醉剂的悄悄循环,去艺术地、海阔天空地、随心所欲地追忆生活……”在他看来,一个小说家的幸福,既不在于那些文字能够帮他沽名钓誉,也不在于它们能够帮他完成对现实不满的发泄,而在于它们能够帮他追回流逝的一切,让一切苏醒、发芽、郁郁葱葱,犹如春天的草木就在眼下。当他将漂散于时间长河中的财富拢聚在一起时,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马尔泽尔布大街九号终于衰败,并落入他人之手。我们从他写给一些夫人的信中,可以领略到,当他谈及那些名贵的地毯、沙发、枝形吊灯、软座圈椅将以何等的价格拍卖时,他心中一定注满凄凉。但,他还是平静地活了下来,支撑他的,无非是这些文字——这些追回时间同时也就是追回财富的文字。正是因为这些文字,所以当死亡逼近时,他也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富人,直将贵族风采保持到生命的彻底寂灭:面庞消瘦,但万分安详,犹如一幅气氛肃穆、色调庄严、略带清冷的宗教画。

  他用他的文字,不免极端化地重申了一个文学上的道理:写作便是回忆。

  与一般的小说家不一样,他不怎么面对现实,而是转身面对朦朦胧胧、犹如梦幻之国的从前。他蔑视观察——观察是无用的,没有足够时间距离的观察,只是社会学家的观察,而不是文学家的观察。文学与“当下”只能限于露水姻缘,文学应与“过去”结为伉俪,白头偕老。“此刻”犹如尚未长成的鱼苗,必须放养,等到秋老花黄,方可用回忆之网将其网住。“今天”须成“昨日”。普鲁斯特的选择,也许纯粹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他无法透过卧室的窗子看到广阔的田野、人潮汹涌的广场,他只能回忆从前。

  他回味着从前的每一个细节,让所有曾在他身边走过的人物重新按原来的模样、节奏走动起来,让已经沉睡的感情也得以苏醒并流上心头被再度体会。他安坐方舟之上,让内心沉没于“回忆之浪”,然后聆听浪头扑打心岸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声音。一梦千年,此刻却在涛声中全都醒来,使他惊喜不已。

  于是,“我想起了……”,成了普氏小说的一个常见语式。

  回忆的最佳时间是在他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追忆似水年华》开篇就是从晚睡开始进入回忆的。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下,感觉之门无声开启,“昨天”也便出现。他说:“通常我并不急于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追忆往昔生活……”夜幕下的普鲁斯特,是活在“从前”的。方舟横渡,借着夜色,他竟然独自一人看到了时间长河的彼岸陆地。

  但这种回忆并非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普通回忆。小说家的回忆是一种特别的回忆。小说不仅仅是回忆的,还在于它必须要向人们显示一种回忆的方式——他是如何回忆的——也许这一点,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是最为重要的。

  回忆是一种技能。

  安德烈·莫罗亚在谈到这一点时说:“普鲁斯特的主要贡献在于他教给人某种回忆过去的方式。”

  这种方式的确定,普鲁斯特大概要感谢他的亲戚——那位有名的哲学家柏格森,是柏格森的哲学告诉他:从前、现在与未来,是互为包含了的,其情形如同整整一条河流,只有流动,而没有段落与章节。柏格森用“绵延”这个字眼,迷倒了一片作家,其中自然包括普鲁斯特。普鲁斯特的“夜晚遐思”,直接来自于柏格森的言论:“我们睡觉时,有时难道不会感觉到我们自身内有两个同时存在但截然不同的人吗?其中一个只睡一会儿,而另一个的梦却持续几天甚至几个星期。”普鲁斯特从柏格森那里悟出了一个概念:不由自主地联想。这种联想,是非理性的、非逻辑的,看上去甚至是毫无道理的。“例如”,普鲁斯特分析道,“看到一本已经读过的书的封面,就在书名的特点中加进了一个遥远的夏夜的月光。早晨喝牛奶咖啡的味道,给我们带来了对好天气的模糊期望,而过去我们在宛如奶油的、有褶纹的白瓷碗中喝牛奶咖啡的时候,这种期望往往在明亮而游移不定的晨曦中开始向我们微笑。”与看到太阳想到温暖、闻到芬芳想到鲜花、听到鸟鸣想到森林这样的正常的联想相比,这种联想似乎更具隐喻性——两者在表面上并无关系,前者仅仅起一个诱发的作用。几乎所有的关于《追忆似水年华》的文章,都提到了那个“小玛德莱娜甜点”的著名的情节:当汤匙带着在杯中泡软的“小玛德莱娜”碰到主人公的上腭时,他顿时浑身一震,觉得有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感到自己超尘脱俗——那种气味居然莫名其妙地唤醒了从前的一切。《追忆似水年华》写了一个庞大复杂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竟出自于一只杯子。

  普鲁斯特认定:只有这种无由的回忆,才能最终找回失去的时间;“过去”存活在或光滑或粗糙的触觉之中,存活在或苦涩或甜腻的味觉之中,存活在或沉闷或尖利的听觉之中;正是这些“基本感觉”,才可能唤起美妙绝伦、价值连城的回忆。

  回忆是从“天堂坠落的绳索”,它使普鲁斯特从“现在”得以逃脱,得以超度。

 

 

(4)结构战争

 长篇小说的写作难于短篇小说的写作;长篇小说的写作更能代表一位小说家、一个国家的创作成就;一个国家在一段历史中,若没有几部出色的长篇,它的创作水准则让人生疑──这些说法,在通常意义上,不是没有理由。

  长篇写作难就难在它要掌握相对复杂的时空、对众多人物加以调度、要有较为丰富的经验、对时代与历史要有相当强的囊括能力,而最难之处,却是它的结构。极而言之:长篇小说的身家性命,就全在这结构上。

  短篇小说只是一场战斗,而长篇小说则是一场战争。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在规模方面,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大制作。

  因此,人们在面对普氏的这部作品时,自然要去注意它的结构。不少批评家认为,《追》臃肿、散乱、没有章法、混乱如麻,在结构上是很成问题的。这些批评搞得普氏很伤心,因此,当有人终于领悟到《追》在结构上的雄伟以及高度完整性、并将这个结构简化为“大教堂”这一意象时,普氏不由得满心感激,他写信道:“当你对我谈起大教堂的时候,你的妙悟不由使我大为感动。你直觉到我从未跟人说过第一次形诸笔墨的事情:我曾经想过为我的书的每一部分选用如下标题:大门、后殿彩画玻璃窗,等等。我将为你证明,这些作品惟一的优点在于它们全体,包括每个细微的组成部分都十分结实,而批评家们偏偏责备我缺乏总体构思。我若采用类似的标题,便能事先回答这种愚蠢的批评……”

  但必须承认,《追忆似水年华》在结构上的严整性,确实是难以让人一眼看出的。普氏希望自己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结构大师,但同时又希望这个形象不能被人轻易地看出。因此,他要“竭尽全力”地抹掉那些过于明显的构思痕迹,甚至故意表现出一种散漫——让作品与生活一样,看上去杂乱无章,没有序列、层次、节奏和步步演进的态势。这座大教堂的建造,是在夜色中悄然无声地进行的,图纸只锁在普氏抽屉的隐蔽处。他精心备料,处心积虑地布局,大至廊柱、小至一砖一瓦,都做了细致的计算。从他大量的手稿本中,我们发现,一切材料初时散堆在各处,然后,突然地、令人惊叹不已地在某一时刻汇集成山,应有尽有,然而却又无多余。这是一位魔鬼般的建筑师。他从备料,到将“大教堂”建成,我们都不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座神秘的“大教堂”,它时隐时显,似有似无。

  这座大教堂遵循的是古典的美学原则。

  平稳。他反对规格化、程式化,但他依然将它放置在平坦而坚实的基石上,尽量避免无重心或重心倾斜以及不完整、未完成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讲,《追忆似水年华》与后来的反平稳、反均衡的现代结构是对峙的。

  联结。《追忆似水年华》有两条“边”,即“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这两条“边”犹如两根飘带,各自飘动在空中。我们只能轮流欣赏。然而,当我们的目光分别追随它们的去向时,我们忽然看到它们在经过了一定时间的自飘之后,由斯万的女儿希尔贝特嫁给了盖尔芒特家的圣卢,而既漂亮又顺理成章地缠绕在了一起。这时,我们会忽然领悟到了“大教堂”之喻象的生动与确切:它忽然地有了美丽的圆型拱顶,从而使它们成为一座完美建筑的两部分——我们甚至不能再将它们视为两部分。

  对位。《追忆似水年华》虽洋洋几百万言,但普氏的经营却少有疏漏。他讲究交代、呼应、衔接,有开必有关,有来必有往,有上必有下,有左必有右,有仰必有俯,有明必有暗。《在斯万家那边》,以上床始,以起床终,而大对位中还有若干小对位,处处讲究圆满。“圆”是普氏的最高审美意境。人称《追忆似水年华》为圆形建筑,应当说是贴切的。《追忆似水年华》为一大圆,圆中有圆又有圆,圆而无限。各圆自行封闭,形成一个又一个相对独立的单元,然而又各自交叉,使作品似车轮一般辚辚滚动,一直向前。我们看到了曲线与直线的绝妙组合。

  押韵。这一点最难说得明白,只是一种感觉。一部如此宏大浩繁的长篇,让人觉得它仅仅是一首短诗的扩大,这实在得有一番功夫。换一种说法,大概一部成功的长篇——无论它多长,都应当能够简化为一首诗。而说它是诗,其中一点,就是它有韵脚,它从头到尾地押韵。《追忆似水年华》无论是人物的设定、场面的规划还是情景的布置,都互为对应,互为印证,又全都与一根大轴唱和,在结构上造成旋律之感。

  普氏在写作《追忆似水年华》时的最大乐趣大概莫过于他在结构方面的筹谋与策化。铺垫、暗线、分离、聚合、交叉、急转、休止、东山再起、山雨欲来风满楼……当普氏于方舟之上,昼夜寻思这一切,最终又都如他的心思,一一得到圆满实施,没有枉费韬略时,他的快意大概是语言无法表述的。

  长篇写作,大快感就在此处。

  若遇有耐心的学者,完全可以将《追忆似水年华》作为文本,做一本很像样的关于结构的专著。

  安·纪德曾在赞扬了《追忆似水年华》的结构之美后,说普氏有时也会做出脚手架比建筑物显得更重要的事来。此话若是事实,普氏也还是了不起的:一座伟大的建筑,即使脚手架,也是能够被审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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