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男李延祚——青城记事 第四章 五彩缤纷 第八节 授人以渔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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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授人于渔

       黄昏时,刘科长把钮根旺父子带来了。李延祚吩咐食堂赶快把早已准备好的菜饭送到他的办公室来。他知道他们困苦,准备的都是大鱼大肉,诸如红烧鱼、红烧肉、卤牛肉、扬州狮子头一类。他们父子饕餮一番,小念慈撑得只打嗝,还是舍不得放筷子,最后,钮根旺害怕吃坏了,连训斥加吓唬才让孩子止住了嘴巴。看着他们父子的馋相,想想钮美莲和钮天成花天酒地的生活,李延祚心中怜悯不已。令他大惑不解的是:一向慈祥善良的恩师,怎能让子孙沦落到如此地步,难道恩师是一伪善人?

       吃完饭,李延祚让勤杂撤去碗筷。自己动手沏了两杯茶,他没敢给念慈倒水,真的害怕这孩子吃了太多的肉再喝水会撑破肚子。想了想,他对钮根旺说:“说说看,你希望我赔你多少钱?”钮根旺一脸的严肃与坦诚:“总经理,你太瞧不起人了,莫说事故是小念慈引起的,就算不是念慈引起的,我也不会要你赔分文。庄稼人,动动手一切又长起来了。再说,你请我们吃的这一顿菜饭,需要很多钱,同时也给我们长了脸面。像我们这样穿戴,政府、超市,只要是有人把门的地方,都不让我们进,还谈得上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吃饭,美死你了!”李延祚一边听一边微笑,心想这个人诚实本分,就摆摆手说:“就依你,不说赔钱的事了。能和我说说你父亲钮运鸿的事吗?他为什么撇下你们母子不管,你为什么在他死后一年多才来找他?”

       钮根旺没想到这个派头挺大的总经理竟然关心自己的家事,看看那无邪的目光,紧接着发出一声叹息。

       “我外公是靠山屯的村支部书记。当年,我爸钮运鸿以殷勤和溜须拍马的本事博得了我外公的欢心,我外公不顾我外婆和族人的反对,把我娘嫁给了他。钮家在靠山屯是小户人家,见什么人都得低头弯腰,做什么事都得小心又小心,能当上村支书家的女婿,上高香了。之后,我父亲更加小心地侍奉外公,我外公把他看得比自家的小子还亲,不久就推荐他上大学。”

       “哪知道,他大学毕业分配到青城不久,就提出和我娘离婚。当时,我七岁,我弟弟五岁。娘到青城找他,据说,当时他在娘的面前长跪不起,赔罪的话说了有一大轱辘车,最终娘原谅了他,和他办了离婚手续。”

       “当时,我和弟弟都恨他,恨不得剁了他。但娘劝我们谅解他,说他肯定是遇到了难心事。她还说夫妻即便走路不到底,也不能成仇人。他让人见笑,我们不能再让人见笑,况且你们还是父子,肉连着肉,筋连着筋。他是你们的爸爸,他心里总会装着你们。”

“娘拉扯我们兄弟两个在一个穷山沟生活实在不易。外公自觉看人走眼,悔恨不已,但他还是时常救济我们,到底我们是他们的子孙啊!所以,日子过得虽苦,但总算能过下去,没有赤皮露肉,也没有饥肠辘辘,只不过衣服多些补丁,汤里少些油水。”

       “大约在九八年的时候,我爸他突然开始往家里寄钱,次数不多,数量不少,每次都有几千块,这么多钱,在我们那个穷山沟让人觉得我爸挺邪乎的,要不哪有这么多的钱寄回来?我们的脸上多少有了些光亮。看来娘真的了解我爸,说明我爸没有忘记咱们,当时他是遇到了难处。娘用这些钱翻盖了房子,我家的穷日子开始有些起色。我和弟弟也就是用这些钱娶媳妇生小子,心里也开始感激他了。只是苦了娘,孤苦了几十年,儿子带大了,又开始拉扯孙子。从这方面上说,我们又恨他,恨他把娘整得这么苦。”

      “谁知道零五年的时候,寄钱突然又中断了。等了一年多时间,仍然没有钱寄来,娘就派我前来青城,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打听到了潜江大学,这才知道他已经过世了。来的时候带的盘缠就不多,在街头讨要也没人给,因此没办法回去,幸亏遇见了一个孙吴县的老乡,他把我介绍到这个地方种菜,说搞得好,吃喝没问题。前期的费用都是他垫的,算是借款。”

       “真是好心人。你们原来认识吗?”

“不认识。我心思他这样帮我,一是看我可怜,长得这么个笨样,弄不好真会饿死,我死了不要紧,不能白瞎了这孩子;二是想找一个能唠嗑的人,遇事也有个帮手。他周围租种菜地的人都是安徽人和苏北人,东北人就他一个,孤零零的。”

      “你见过你父亲吗?”

      “没有,他离开靠山屯的时候我只三岁。什么印象都没有。家中原来有一张他和娘的结婚照,后来让屋漏水弄湿了,看不清了。”

      “你恨他吗?”

      钮根旺的脸有些阴郁,他啧啧嘴,“怎说呢?一言难尽。从小和小嘎子们一道玩,见人家都有爹,我却没有,怎能不恨呢,说不恨,那是瞎掰;后来懂事了,知道什么是夫妻,见娘整日地孤孤单单,没日没夜地劳累,砍了他的心都有;后来他寄钱来,起先我们都不不稀罕那几个臭钱,认为他是想花钱买良心,仍然没把他当回事。后来他不间断地寄了七八年,加起来总有十来万。这就不能说是几个臭钱了,这说明他心里还有咱们娘儿三个,这才开始惦记他。不是说我们见钱眼开,七八年时间不间断,心不诚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娘让我来找他,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是好人。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为人慈祥可亲。他那样做,可能是出于无奈。你们得谅解他。”

      “我知道。后来只有见我娘寂寞的时候,才气他。大多数的时间都谅解了。再说,我们恨与不恨都没用,老天长着眼呐,你做了好事还是坏事,老天都知道。”钮根旺说到这儿,突然转了话题:“哎,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听潜江大学的人说,他是被气死的,是被他儿子女婿气死的。”

      李延祚像被当头挨了一棍,半天没缓过神来,他很快地掩饰了窘态,“他是怎么死的我也不清楚。等我知道后,他一家人就从青城消失了。无论如何,我怀念他,怀念这个可爱的老头子。”

      “我不相信他是被人气死的这话。他的死,肯定有特殊的原因,有病是肯定的,要不怎能死在医院里?遭受打击可能有,但绝不是关键原因。人怎能被人气死呢?我娘和我外公遭受那么大的打击也没因此下沉,更何况是一个满肚子墨水的人。”

      李延祚再一次地仔细打量这个关东汉字。他的脸是粗糙的,像被朔风雕塑过,被雪粒削打过,被怒火燻燎过。但这张脸也是真诚的,那目光,像大山里淌出的溪流一样清纯澈亮,说明这个人尚未被世俗所污染,保持了原始森林般的深厚和朴实。三十六岁,人生旅途中不堪重负的阶段,许多人都在这个年龄阶段被压弯了腰,变得虚伪和猥琐,可这个社会边缘人,还是那么安然若素,脸上看不出丝毫穷途末路的衰败气象。

      “你会种菜吗?”

      钮根旺摇头,“说实话,我根本不会种菜。现在是边学边种,倒是没啥难的。犯愁的事马上就来了,天气渐渐冷了,大棚的钱还没有着落,老乡说他一时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好几千块呢。”他叹了口气,不自然地苦笑, “慢慢熬吧,尿憋不死人。”

      李延祚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二圈,末了对钮根旺说:“这样,你先在这里坐坐,我出去办个事,马上就回来。晚上我派车送你回去。”钮根旺说:“不麻烦了,你现在就派车把我送回去吧!”李延祚说:“就这样,你先坐着。对,我怎么忘了开电视给孩子看。”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钮念慈脸上掠过一阵惊喜。

      李延祚来到会议室,先是在一个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坐一会,右手的食指轻轻地敲打富有弹性的扶手。十几分钟后,他又起身走到临海的窗前,默默地伫立。直到一个成熟的授人于渔的方案在胸间敲定。

      他回到办公室,对钮根旺说:“我问一下,如果二个人租种你那片菜地,不累也不闲,租多少亩合适?”钮根旺稍微盘算一下说:“大约十亩吧。”他问:“种这十亩地连同租金、机械、肥料、农药,一年下来大约需要多少钱?”钮根旺说:“没做过不知道。反着我现在租二亩地,没买什么机器,总共借了二千多块。不过这包括了几个月的吃喝。”

      “这样,我是钮运鸿的学生,老师为人厚道,生前特别喜欢我。为报答老师这片厚爱,我想帮助你度过这眼前的难关。听清楚了,只是帮你度过眼前的难关。你今后的日子能不能过好,一切取决于你自己。也就是说,你一定得在这一年的时间内学会有关种菜的基本技术,不仅如此,还得学会销售,把菜卖出去。我相信人勤地不懒这句话,知道是人就得吃饭吃菜,更知道青城这个地方比孙吴的靠山屯要好得多。能不能让你母亲和老婆孩子在这天堂之地过上好日子,就看你的了。”

      钮根旺听他这么说,眼睛顿时发亮,连声说:“我能做到,我能做到。”

      “这个事情分三步走:第一步,你去和当地的村民谈,一下子租种十亩地,塑料大棚和有关器材器具,你开个单子给我。我负责把这些东西买好了送去。技术上的事,我会找一个农业技术员手把手教你,直到教会为止。然后再请一个技术顾问就行了。”

      “第二步,在就近的村庄租一套房子,租三间。打电话让你母亲、妻子和孩子都来。我会找人安排念慈去上学。这样你和你妻子就能一心扑在种菜上。第三步,你站住了脚,就通知你弟弟一家人也前来青城,我们也用同样的方法,帮助你弟弟自力更生,在此扎根。”

      李延祚刚说完,钮根旺一下子跪在他的面前:“恩人,你就是现世的菩萨。我老钮家的人永世不忘。”李延祚指着钮根旺,近乎恼怒地责备道:“你这人的膝盖怎能这般软?这让我怀疑你的能力。”钮根旺噔地一下站起来,连忙分辨,“遇到你这样的好人,我能不激动吗?恩人放心,你安排好的三步路,我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好、走扎实。决不会让你失望。”李延祚的心这才平静下来,“告诉你,这话你不应当对我说,应当对你逝去的父亲说。当年,你父亲帮助我的时候,我没向他下跪,只是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奋斗,用好成绩来报道他。我想,你父亲现在一定是在冥冥之中关注着你,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做出一番事业来。”此时,钮根旺已是热泪盈盈。

      李延祚打开保险柜,稍微犹豫片刻,决定还是沿着授人于渔的路走下去,从里面取出八千块钱递给钮根旺,“先拿着用。除去生活开销外,其他的开销一定得做个明细给我看。今后我少有时间去看你,但我会派人去看你,有什么困难就对那人说。”钮根旺的手哆哆嗦嗦,想接又不敢伸手。李延祚说:“拿去,有什么犹豫的。先把借人家的钱还了。”钮根旺这才把钱接过来装进口袋里。李延祚的手突然在空中划了一下,“还有,我必须说明白,我花在你身上的钱都算借款,只是不要利息而已。”说完了,他伸手按了电话。办公室值班人员立刻走过来,询问有什么吩咐。李延祚指指钮根旺父子,“安排车把他们送走。”那人马上带着钮根旺父子往外走,在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李延祚大声说:“钮根旺,我相信你能成功!”他看到钮根旺握紧的拳头在空中挥了挥,紧接着传来一句:“放心吧,我一定能成功!”那有力的拳头和洪亮的声音,使李延祚看到了希望,他露出笑容也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李延祚站在窗前,注视黑夜笼罩下的海湾,两边是黑黝黝的山体,中间是沉默的大海,静谧得如同一幅版画。幽深渺远的物象激发了他思想深处的灵感,想想今天下午的遭遇,他突然悟出其中的玄机,在这远离尘世的地方,怎么就能遇到恩师的子孙?这肯定是冥冥中的定数,是菩萨的安排,让我有机会来报答知遇之恩。他重新又把帮助计划审查了一遍,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金钱资助不能解决问题,使钮根旺掌握一条求生之道才是根本。他并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做有多伟大,但心理上总是获得了一些慰籍,他知道感恩的路还很长,但他愿意继续走下去,直到钮根旺一家人在这片新的沃土扎下根,并枝繁叶茂起来。

 

      电话铃响了,是端木葳蕤打来的。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有些激动,“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他斯蒂夫竟然向我求婚。我可是一贯拿他当父执的。”

      他深感惊愕,语无伦次地嘟囔半天也没说出心中所想。不是他缺乏表达力,而是事出突然,事前没有一点儿迹象,使他猝不及防。大概是文化差异造成的,平日里他实在看不出斯蒂夫有丝毫追逐端木葳蕤的迹象,在他的印象里,斯蒂夫是端木昌的同辈人,他们是好友又是合作者,斯蒂夫对端木葳蕤的言行举止一如长者对晚辈的呵护。而他对端木葳蕤的感情处于矛盾之中,他是有情感有欲望的人,遇到这样的美女,起先有恍惚遇仙的错觉,后来长时间的接触,情感逐渐发生变化,由羡慕到爱慕,直至发展到偶尔的肌肤之欢。但这一切总有如梦的空旷之感,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是他和端木葳蕤交融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思绪,同时,他视端木葳蕤为女神,怀有敬畏之心,肌肤接触的快感和敬畏的心情相比,始终处于次要的地位,灵魂的享受大于肌肤接触的愉快。由此,他希望能和端木葳蕤长期厮守在一起,享受那人生不过如此的飘飘欲仙感觉,可一旦想到可否继续走进婚姻的殿堂,他立刻就垂头丧气,觉得自己委琐无比,甚至能闻到身上阵阵腥臭。

      电话的那一端,端木葳蕤惬意地笑了,随着咯咯的笑声,话筒里传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怎么吞吞吐吐的,不是吃醋了吧?我看你还是断不了旧情,心里还想着那个俗气却可爱的钮美莲?”

      他打了个激灵,心思这个精明的淑女,怎么就像钻进了他的肚里的蛔虫一样,摸透了他的心思。醋意、自卑和旧情难忘,确实是他现在的思想写照。每当他端木葳蕤在一起,钮美莲就如影随形,他们走到哪,钮美莲就跟到哪,虽然是虚拟的,但他的感受却比身旁的端木葳蕤要现实,虽是回忆,但犹如在眼前,钮美莲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是尘世的,也是他十分喜爱的,从她的身上能品尝到实实在在的世俗欢快,没有一点儿腾云驾雾的梦幻感觉。

      他没回答端木葳蕤。关闭了手机,默然良久,“美莲,你究竟到哪里去了?痛苦忘却了吗?我何时才能获得你的谅解?”他面向神秘莫测的黑夜,面向沉默无言的大海一边又一遍的追问。

      之后,他丢开儿女情怀,打开显示屏,开始处理有关开业典礼的事宜。大约在午夜时分,他看到从右面的山体下射出两道眩目的光束,光束在夜空中迅速地晃动几下又倏然消失。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人到这儿来?他没有多想,也不愿多想,来去匆匆是人家的自由。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随着几声轻轻地叩门声,朝思暮想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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