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虎
这日,李延祚正在忙于公司事务,秘书小卢领进一个人来。他抬眼望去,立刻惊叫起来,“哎呀,我的老兄,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他张开怀抱,热情地向来者奔去。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李延祚的口气有些埋怨,“为什么不早来?想死我了。”秦虎笑呵呵地说:“这不是来了嘛,别说,你真会找地方,这个地方依山傍海,不仅是观风观潮的绝佳处。也是藏娇的佳地。”他眼睛露出狡黠的亮光。李延祚知道秦虎所说藏娇的含义,“你看你,见面就扯淡。”秦虎说:“雨青,你艳福不浅。别瞒了,你那位我见过,让人神不守舍的美人坯子。”李延祚听到秦虎喊他的乳名,想把秘书打发走,小卢却说等他把茶泡了再走。李延祚还是把小卢支走了,他问秦虎是喝茶还是咖啡?秦虎说到青城自然是喝茶,咖啡还是留到咖啡店里去喝。
秦虎是他少时好友,他们的友情很有戏曲性。李延祚尚未出世,父亲就失踪了,母亲在工厂做缝纫工,生活非常艰辛。他少时体格瘦小羸弱,常常受到另一个失去母亲的同学秦虎的欺辱,骂他是没父亲的野种不说,还变着法儿折磨他,例如不让他上厕所,以至于经常把尿撒在裤子里。母亲柳凤仙在请老师干预不成功的情况下,气势汹汹地到供电局找秦虎的父亲秦大山局长问罪,得到了秦大山的理解和支持,开启了这两个单亲家庭的友好往来。李延祚的母亲柳凤仙把秦虎当成儿子一样看待,补偿了秦虎缺失的母爱。两个单亲家庭的友好关系一直保持到一九七五年秦大山调入北京为止。之后,李延祚和秦虎没见过面也没联系过,直到端木葳蕤去北京找秦虎打探李延祚的家庭历史,他们这才知道双方彼此的情况。
李延祚沏了两杯茶,摆放在茶几上,问秦虎来青城是公干还是路过?秦虎说既不是公干也不是路过,是专程来看望你的。李延祚心头漾起一阵暖流,却佯装惊讶,“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让你这京城权贵屈尊。”秦虎一脸真诚,“这是真的,忙了好几年,一直没有休年假,想到你这儿叙旧,放松放松。”他摊开双手,“你不管怎么忙,得抽时间陪我逛逛。别忘了,把端木也喊来。”李延祚说:“还用说吗?肯定陪你玩尽兴。不过端木不在,她到美国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秦虎有些失望,接着调侃说:“登黄山,天下无山。看端木,天下无秀。我饱餐秀色愿望落空了。”李延祚不失幽默地说:“你究竟是来看我还是来看端木?看来你惦念上了,朋友妻不可欺啊!”秦虎说:“本人是正人君子,决不做偷鸡摸狗的事,为你自豪还来不及呢,岂有非分之想!再说,你家有花,我慕名前来观赏,总不能拒之门外吧?”他一边说一边贴近李延祚的耳边,“你哪来的这艳福?端木和我说话的当儿,我真有些神不守舍。要不是她一口一声地延祚长延祚短的,我真的要往她杯子里下迷幻药。”说话的当儿,秦虎的脑海浮现出一连串的景象:在人流湍动的故宫,在蜿蜒起伏的八达岭长城,在雍和宫金光灿灿的宗喀巴塑像前,在避暑山庄一览外八庙美景的时候,他一直陪伴着端木葳蕤。那时候,浏览胜景是献殷勤的最好托词,在秦虎心里,胜景只是背景,只能用来衬托美人,在他的笔记本里,胜景衬托下的美人照足足有好几百张,他常在照片前发呆失神。
李延祚哈哈大笑,推开秦虎的手,面色一半正经一半诙谐,“但愿这不是红颜祸水。你能如此坦诚地暴露心迹,说明你这个朋友信得过,是阳谋。怕就怕阴谋,心里惦念不说出来,却暗中下绊的人。”他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你升官了吧?”秦虎一怔,随即露出得意的神色,“何以知晓?”李延祚说:“说实话。升什么官?”秦虎的嘴终于抿不住,乐颠颠地说:“副总。”李延祚说:“乖乖,州官的级别,可以放火了。”秦虎说:“我哪个地方说漏了嘴?”李延祚说:“你说你忙了好几年,一直没休假。现在突然想到休假,肯定是忙出了头绪,站到了一个新的台阶上。没错吧!”秦虎说:“你可以当心理学家了。还能推断出其它的吗?”李延祚说:“行啊,为什么把红颜丢在宾馆里?”秦虎指着他笑,“真有你的。怪不得能把端木搞到手。对你说,我对端木述说你后来的不幸遭遇时,她哭得泪人似的。不是真心相爱不会这般感动。”李延祚说:“不要遮掩,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秦虎说:“我来叙旧,她也摸不到边,所以不带。”李延祚说:“怕不方便不是?”秦虎脸儿红了一下,忙说:“瞎猜。”但在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李延祚对他的行为把握得准确,但又不了解这准确把握的依据和深度,带着这份好奇,他问:“何以推断出我带了女人?”他把女人二字说得特别重。李延祚说:“当今的时代,位高权重的人离不开两样,一是钱,二是色。”秦虎不满意了,“你怎能这样看我,我是这样的人吗?”李延祚说:“对你我还是了解的。过去你不是这样的人,一旦带了官帽,你一定是这样的人,污水里难道会有白绢?你那个环境时时刻刻熏陶你,衣食父母也会想方设法把你弄到污水里。”秦虎说:“入木三分。看来你有研究。”李延祚说:“没有,经受了一点历练而已。你们相识好长时间了”秦虎说:“有二年了。”李延祚问:“为什么不结婚?”秦虎责怪地瞟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你和端木也都是大男大女了,为什么不结婚?”李延祚说:“天地良心,我们恋爱不过一年时间,准备明年就把婚事办了。”秦虎愕然,眼睛猛然贼亮,瞬间又黯淡下来,“我不行。还是看看再说,这样自由些。”李延祚问:“秦叔和罗姨不催你?抱孙子可是老年人的最大愿望。”秦虎说:“他们也与时俱进了。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不问。”李延祚说:“听端木说秦叔位高权重,他当的什么官?”秦虎说:“再大的官也过期了,现在退下来了。不过……老爷子坚守阵地,不见兔子……”李延祚恍然大悟,连说几句晓得了。秦虎有些意外,“你晓得什么?”李延祚说:“秦叔之所以坚守阵地,是因为你还没有进入他理想中的位子,也就是说,秦叔的目的是,即便退出舞台,但他的势力范围不会因此缩小或者消失。这是一个交换过程,没人愿意在交换过程中受到损失。”秦虎说:“你的话怎么听起来有些玩世不恭?”李延祚说:“不是我玩世不恭,而是我玩不起世,玩世的都是红白道上的人,我属于中间的灰色地带,见了警察见了小混混都浑身发抖。”秦虎说:“既然你认识这样深刻,我也说实话,虽然有‘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说’,但钱的力量有限,它需要权来保护。纵然你有亿万资产,即便是落在一个十品跳蚤官手里,只有被宰割的份儿。所以,你应当从政。”
李延祚连忙摆手,“我不是那块料子。我无法扮演双面人的角色。你是知道的,我的青少年时期一直生活在草根阶层,我的思维模式一直与贫寒有关联,但这并不表示我自卑或者自贱什么的,相反,我却是清高的,这大概受我妈的影响。我鄙视寄生虫的生活,见了寄生在他人利益上生活的人,我会产生本能的厌恶。”他摸摸下巴,缓缓地说:“按理说,秦叔是我敬重的人,你是我少时好友,又数年未见,我不应当如此比喻。但是,我觉得再好的一个人,如果加入到体制中去,他就必须变成另一类人,变成体制利益的维护者和代言人,其特点是笑脸加假话加冷酷心肠,他一切活动的宗旨,都是为了他们那个小圈圈的利益,不管他说得怎么好听,哪怕还摆着牧师般的手势。所以我把那儿比喻成旧时的牲口行,每个职位都像每头牲口一样,有相应的价格。这个价格保证他们过上衣食无忧和花天酒地的生活。”说到这,他稍微停顿一下,突然转换成另一种口吻说:“但是,他们从此就被关进笼子套上夹板,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个性,甚至失去了良心。不这样做,他就会被踢出那个小圈子,失去一切荣华富贵。这对于那些良心未灭者来说,也是一种折磨。”秦虎沉默片刻,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你的话使我再次感受到毛主席的伟大与不朽,社会地位决定思想。谢谢你的坦诚。不过,此时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我想暂时放松放松,不想再被这类事烦心。”
李延祚问:“自从离开西州,你回去过吗?”秦虎说:“我经常回去,祖父母去世的时候,我回去两次。地方上也总邀请我回去看看。说白了,他们想从我那儿批项目。你回去过吗?”李延祚叹口气,“那个令我伤心的地方,我是不想再见了。”秦虎说:“应当回去看看,一中的老师看见我就询问你的情况。我爸也埋怨你,说你是一只鸟,飞走就不见踪影。”李延祚说:“秦叔批评的对,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去看望他老人家。”秦虎说:“君子无戏言,你一定得兑现你说过的话。”李延祚说:“绝无戏言!附加个条件吧,必须是参加你的婚礼。”秦虎向他点点指头,“真有你的,比我老爸还着急。”
他们聊起了少时的辰光,不时地发出声声叹息和阵阵笑声。李延祚问西州的变化,秦虎说:“从西门到河沿街没什么变化。在加固西门那一段河堤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下水道出口,有三四米高,二三米宽,跟电影《悲惨世界》中的巴黎的下水道差不多。地方上把这个下水道原封不动保存下来,还专门制作一个巨大的指示牌,告诉人们说这是宋朝建造的。以此来彰显西州历史文化的先进。供电局的人专门带我去参观,这个下水出口真挺壮观,城门洞似的,老远就能看见。”李延祚噗哧一下笑出声来,接着说了一句:“一群猪头脑子!”秦虎不解,迷茫地望着李延祚。李延祚说:“你住在西州的新城区,那儿地势高,自然不了解住在旧城区的人所遭受的种种艰辛。给你说,西门那个地方,每逢下雨,街道上污水横流,有的地方积水很深。人们只好淌水。夏天还能凑活,冬天怎么办?鞋子一旦湿了,冰水浸泡的滋味可不好受。为什么会是这样?就因为下水道堵塞了。宋朝人能修那样先进的下水道,当代人却不能维修,使其继续发挥功效。亏得他们还天天什么代表不离口。依我看,那个巨大的指示牌,就是一个耻辱牌,告诉人们他们是一群连封建官僚都不如的货色,还奢谈代表什么?”秦虎看着李延祚那激愤的脸色,略微思考片刻,觉得不应当再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们走吧,你还是带我去溪湖逛逛。”李延祚看看手表,“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这就进城,找个地方为你们接风。”
二人走出办公楼,李延祚带着秦虎走到自己的大别克跟前,拉开了前车门请秦虎上去。秦虎扭头看了一眼铁塔林立的巨大厂区,“开这车与你的身份不符啊!”说话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拉后车门,车门刚拉开,他犹豫了一下,又重新关上,坐到前面来。李延祚见秦虎这样,露出一丝微笑,“照你这么说,我应当开什么车?”秦虎说:“奔驰,宝马,林肯,最孬也得卡迪拉克。”李延祚说:“我和这车有感情了,它曾经翻个底朝天,我却安然无恙,是它保护了我。”秦虎说:“多年未见,你还是老样子,简朴,重感情,连器物也不例外。”李延祚说:“没那么高尚,车子再高级,也是一代步工具。从这个观念看,坚固有保险装置的车子就是好车子。花上百万甚至几百万买一个牌子,纯粹是有钱烧的。”秦虎说:“我不这样看,人在世上混,图的就是脸面,作为一个男人,豪宅宝马美女就是成功的标志,缺一不可。老传统也要与时俱进,你看那些豪宅名车,从外面看都很简朴,里面却极尽豪华之能事,反射出的是大丈夫的踌躇满志和冷峻与蔑视。所以,这个简朴,是与时俱进的简朴,它贴上了时代的标签。”李延祚发动了车子,车子缓缓地驶出大门,他觉得秦虎说出了当代精英们的本质特征:踌躇满志的神态和冷峻而蔑视的目光。但是却遗漏了重要的一项,于是就说:“还应当加上一句:擅长自圆其说的演讲。”他想进一步了解这种心态,于是又问:“你只说了豪宅和宝马,美女怎样与时俱进呢?”秦虎几乎没犹豫,就说:“当今的成功人士,大都在成功前就完婚了,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美中不足的是妻子此时大都年老色衰。脸老了,黄土高原似的,不耐看,自然难有情趣,抛弃她们,就要面对舆论的指责,甚至会影响仕途,同时也愧对良心。所以一般人都采取了养情人的方法,这和旧时的官吏狎妓没什么区别。情人常换常新,满足了喜新厌旧的猎奇欲望。玩时只要不动真情,也就没什么伤害。我们公司有一个副总,五十多岁,自知仕途已尽,就不再顾及影响,大肆采花惹草,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换一个情人,职工称之为花总,戏说‘铁打的花总,流水的情人’。”李延祚说:“妻妾成群在法律上不允许,只好是彩旗飘飘。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你是聪明的。完婚在成功之后,有足够的时间寻找才貌双全的伴侣。”秦虎洋洋得意地说:“知我者,发小雨青也。”
汽车进入青城后,李延祚七拐八拐把汽车停在香格里拉饭店的停车场内。在步入饭店大厅的时候,李延祚说:“你去把你的女友喊来,我在西楼的香宫等候你们。”秦虎问:“怎知我住在这儿?”李延祚说:“还用问吗?秘书说你是香格里拉饭店的专车送来的。”秦虎说:“不用去喊,打个电话给她,让她自己下来就是。”李延祚心里咯噔一下,由此掂出了尚未谋面的女士在老友心中的份量,如果他真的爱她,会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上表现出来,绝不会让一个女士独步赴宴,“还是去喊一下吧,让一个女士单独来,让我有不敬之嫌。”秦虎说:“嗨,你还真有绅士风度。没关系的,让她自己来。”李延祚说:“不行,要不我陪你去吧!”秦虎见他这样认真,只好一个人上楼喊去了。
李延祚来到西三楼餐厅——香宫,侍者热情前来询问预订了没有?他回答说临时来的。侍者又问是要私家餐室还是在大厅就座。李延祚略微思考一下,觉得接风还是大厅有气氛,就选择了一个临窗的餐桌坐下来。临窗送目,只见秋阳高照,天气初肃,里湖平静,孤山骨突,左手白堤如丝带,右侧苏堤如翠屏。近处,西泠桥环拱如月,尽显溪湖平和柔润的特色,桥旁的六角慕才亭是苏小小的香冢,想是那一缕香魂亦如孤山一样的孤独,西泠桥那长而缓的坡面,如慢慢展示的画卷,详尽地记叙了这位南朝才女的凄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