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野叟曝言》中的幻境描写
曹炳建
内容摘要:夏敬渠的才学小说《野叟曝言》中,存在着大量的幻境描写。作者借幻生奇,使这些幻境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作品正统的说教、繁琐的考证和大段的议论所带来的枯燥无味,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但是,由于其在运用幻笔的时候背离了“幻不失真”这个基本原则,随意夸饰而过甚其辞,便使其笔下的幻境脱离了人们的审美观感、人生经验和情节发展的因果逻辑,造成“幻而失真”。
关键词:夏敬渠;《野叟曝言》;幻境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将才学小说称为“以小说为庋文章才学之具”[1]211,并将夏敬渠的《野叟曝言》作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而列为第一部。但是,由于受佛、道二教的长期影响和民间宗教淫祠巫风的浸润,中国各类型的通俗小说,无不带上某种宗教的意味,而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幻”的色彩,和神魔小说的幻笔描写相映成趣。《野叟曝言》虽然以“扫除二氏,独尊圣经”为宗旨,但是同样充满幻想的笔墨。试论之,以就教于学界诸贤。
一
《野叟曝言》中的幻笔描写,几乎伴随整篇小说始终。作品的第3回,即写主人公文素臣来到杭州西湖,正赶上山中蛰蛟兴风作浪,便决心为民除害。作品写到文素臣与蛟龙搏斗的激烈场景:
最后龙头猛转过来,绕着一树,直望素臣,……两个钩牙外露,磨击作响,大有吞噬之状。素臣骇极,急拗柳枝,如前射去,直贯左目。那龙忍痛不动。素臣将柳枝捏住狠力一拔,一个龙睛囫囵出来。复把一枝柳条望右目戳去,如前力拔,又是一个眼珠贯柳枝而出。负痛回头,旋又豁过尾来,旁边有一小柳树,嗡然一声,折作两段。那尾已捎到素臣所蹲树上。素臣举手迎着,钩起十指,攀将过来,贴胸抱住,随后伸起右手,将他尾上鳞甲,尽力剥去。……此时龙怒吼发狂,张口砺齿,黑气直喷,前后四个长爪乱舞乱动起来。十几棵树,宛如湖滩上的枯芦,随风摆弄,东倒西歪。素臣几乎跌将下来……,正在无计,果然震天价一响,眼前霎时昏黑,头眩神摇,不能自主。耳中但闻簌簌淅淅,滚滚汩汩,风声雨声,并湖中急流,堤上盛涨,蹲的柳树,早已扑落湖中,两旁大小共有十五六棵,横七竖八,堵塞堤上。那龙已不知去向。[2]
蛟龙本为人们想象中的虚无之物,再加上文素臣以个人之力徒手与之搏斗,使作品充满了奇幻色彩。
再如第65回,写文素臣和小厮锦囊来到台湾,进入山洞夜宿,只见洞里无数骨殖。半夜之中,竟然遇到山魈前来搅扰:
(文素臣)急睁开眼,见一个美貌女子捱坐身边,一手勾住素臣肩项,一手伸进素臣裤中搓挪阳物。素物暗想:此必山魈也!因一手搿住美女纤腰,一手去拔那宝刀。那美女心慌,一手挤捻肾囊,一手抠挖双眼,吐出尺许长舌,如剑锋一般,来刮削头面。素臣不及拔刀,运一口气,肾囊坚如铁石,隔过抠眼之手,挽住长舌用力搅转,登时搅出数丈舌头,绕满手臂。那美女浑身无力,放开两手,眼中滴泪,苦切求饶。素臣猛力一扯,舌根扯脱,那美女手足一伸倒在地下。素臣拖来坐压于上,坐到天明,肋骨尽断,尸骸冰冷。……素臣脱掉舌头,正待掇石出洞,只见洞顶走下一怪,青面赤发,红眼靛身,一张血盆般的阔嘴,搘出四个尺许长的獠牙,身长三丈,脚阔一尺,飞步下来。锦囊大喊一声,倒在地下。素臣知是夜叉,料无生理,不顾锦囊死活,扳开石头,钻出洞去。夜叉不舍,从洞内蹿将出来。素臣已掣宝刀闪在洞外,用尽平生气力,照着夜叉颈项“咔嚓”一刀,恰恰把夜叉一颗大头斫下。夜叉头便斫去,尸身兀自往外蹿出。素臣举刀望着夜叉背心尽力刺下,直插入去,鲜血直喷,尸身仍往外蹿。素臣连着刀,死力揿捺,手脚摆动一会,方才僵直。
先斗山峭,再斗夜叉,充满了大胆而奇丽的想象。
《野叟曝言》中最具典型意义的幻笔,莫如第106回至108回对天罗地网大法的描述。太监靳直勾结藩王景王发动叛乱,却因文素臣守卫而攻不下皇宫,于是便让和尚、道士做起天罗地网大法,要将“一宫的人都化灰尘”。天罗地网大法一旦发动,便“星月无光,一会暗是一会,不多时连天都压下来,屋内灯烛俱昏”。紧接着寒冰阵发动,皇宫内便“冷如冰窖”,院中堆起“数尺冰凌,檐廊之下亦堆至盈尺”。寒冰阵过后,又是烈火阵,宫内“竟似罩入蒸笼,绝不透气,锅中水沸,灶内火炎,满身皮肉都要腐烂一般”。接着是火球阵,“忽然滚进几个斗大火球,齐声爆响,爆作百十个小球,满房乱滚,滚着脚的便烧裙裤,跳着头的便烧鬓发,扯不及的把周身衣服烧毁”。再接着是恶臭阵,纵是焚起香来也解不了那种恶臭,令人呕吐不止,紧接着“忽然满屋都出粪蛆,缘台上壁,并钻入人身上来,用手去抹,便是一手的臭粪”。再然后是尖刀阵,“地板之下,尖刀东起西出,宫人们避过这把,踏着那把,跌倒去,便向身上戳来”。最后是妖鬼阵:
房中无数鬼怪出见,有男首女身的,有男身女首的,有一身两首的,有两身一首的,有眼里伸出手来的,有脐里钻出头来的,有提着头颅、颈中溅血的,有破开胸腹、肚内喷红血的,有肌肉腐烂、蛆虫钻搅的,有疮毒臭败、脓血淋漓的,有挺起阳物如骡驴的,有捩阴户如牛马牝的。……那些鬼怪各逞凶威,有的用手来拿,有的用脚来踹,有的用口来吞,有的用绳来捆,有的撕衣扯裤,有的揪鬓毛,有的扳着头便啃,有的提起脚便撕,众宫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妃拔出双刀,望着鬼怪没命乱斫,砍头头落,砍足足卸,……落下的头,个个跳起,卸下的足,只只飞起,向宫人头脸一齐咬打,咬着的耳破鼻伤,打着的骨疼肉痛。那没头没足的身尸,仍是捉拿跳跃,矫捷异常。连腰斫断的,便作两段矮鬼,当头劈破的,便分作两爿瘦鬼。愈杀愈多,愈多愈狠,如群蚁打粮,乱蜂攒蕊,遮拦不及,窜避无从。
诸如此类描写,作品中还有很多。
除了这些描写异幻之境的幻笔外,作品中还有不少梦幻之境。梦境本来是人们在睡眠状态下的一种心理反映,但《野叟曝言》中的梦境,却大多和人们的心理无关。为了表现文素臣生而不凡,作品第一回就写文素臣出生之时,其母梦“玉燕入怀”,其父又“梦空中横四大金字,曰:‘长发其祥。’又梦至圣亲手捧一轮赤日,赐与文公,旁有僧道二人争夺,赤日发出万道烈火,将一僧一道,登时烧成灰烬。”作品最后一回,文素臣之母水夫人又梦见尧的母亲庆都、舜的母亲握登前来请水夫人赴宴,并见到了“禹母修己、汤母扶都、文王母太任、武王周公母太姒、孔子母征在、孟子母肌氏、程子母侯氏、朱子母祝氏”,并因为其子文素臣身为“贤相”,“僻邪崇正,为万世开太平”,诸母更推文素臣之母上坐。文素臣本人则梦到一座大殿之中,“见中悬匾额,是‘薪传殿’三个大金宇。内设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十一座神位,临末一位,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明孝宗三字。旁立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颜子、曾子、子思子、孟子、周子、两程子、朱子十四座神位,临末一位,也是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文子’字样”。作者之意图,无非借此彰显文素臣崇尚儒家、驱除佛道二教的丰功伟绩。
除了首尾之外,文中更多梦幻文字。第13回写文素臣梦见神人告诉自己:“相公学究天人,识通造化,熊猿龙虎俱效腹心,臣仆舆台皆堪将帅,功名与国咸休,德业同天并老。”因此才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以获取功名。第74回写文素臣竟然连续做梦,梦的内容完全一样,后来到了梦中的所在,奇遇少女红瑶。第76回写红瑶之父玉麟梦中看到吊死鬼引诱女儿上吊,醒来之后果真女儿上吊。第142回写文素臣儿子文驌自小常梦见虎,孙子文畀自小常梦见马,曾孙文施自小常梦见龙,后来三人分别因虎、因马、因龙而得遇婚姻。特别是文施骑龙升天,竟然一飞九万里,来到欧罗巴洲波而都瓦尔国,娶国王之女为妻;并且这位公主又是文施“每夜梦中同床共寝之人”。在和公主结婚时,文施因未得父母之命,便在梦中返回中国,得到文素臣的允许。其它因梦治病、因梦得人、因梦破敌之处还有很多,构成了极为特殊的梦幻之境。
二
在现实类小说中设置幻境,最为重要的便是利用读者好异尚奇的阅读心理期待,造成“奇”的审美效果,从而增加作品的可读性。“相较而言,幻想类作品的审美特点表现为幻中孕奇,奇包涵于作品整体建构的幻设世界中;现实类作品的审美特质则表现为借幻生奇,借助兼融在人情世态中的幻境描写,营造出奇异幻妙的审美境界”[3]。王充就认为:“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谈论者,增益实事,为美盛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听者以为真然,说而不舍;览者以为实事,传而不绝。”[4]6虽然王充这里并非就小说创作“奇”的理论进行全面论述,并且对文学作品中的“奇”表现为不以为然,但也的确揭示了文学创作和阅读欣赏之中“奇”这种审美观念产生的原因及其客观效果。明人张誉亦要求小说创作要“备人鬼之态,兼真幻之长”[5]86,既不能拘泥于客观事实,也要有奇特的想象和幻想。从历代小说特别是长篇章回小说的创作实际来看,为了达到“奇”的审美效果,也的确存在着“备人鬼之态,兼真幻之长”的特点。《三国演义》虽然是历史演义小说,但其中也有于吉幻形戏孙策、诸葛亮巧布八卦阵等幻笔描写。《水浒传》主要塑造传奇英雄形象,但也加进了罗真人法术惩罚李逵、公孙胜与高廉斗法等奇幻场景。《金瓶梅》是一部世情小说,但西门庆深夜归家,走至石桥前,“忽然一阵旋风,只见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扑”,并由此开启了西门庆的死亡之门;作品最后写普静禅师超度亡魂、度脱孝哥,也充满了奇思幻想。《红楼梦》号称现实主义巨著,但也有木石前盟的神话和梦幻中的太虚幻境点缀其间;而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竟能来往于幻域和现实。由此可见,“借幻生奇”几乎是中国古代长篇章回小说共同的特点。《野叟曝言》当然也不例外。
《野叟曝言》是一部才学小说,其中有不少内容都是为了表达作者儒家的政治、历史和道德观念,所以作品中不断借书中人物特别是文素臣及其母亲水夫人之口,大段地诠释儒家思想观念。如作品第73至79回,竟用了7回的篇幅,写文素臣在白玉麟家讲学的内容,其中仅论证《三国志》的作者陈寿“帝蜀”而不“帝魏”的二十四证等,字数就达到数千字之多。这些大段的议论,不仅一般读者很难接受,就是研究者读起来亦感烦难。为了避免大段的议论带来的枯燥无味,作者以幻笔加以点染:白玉麟听到文素臣诉说曾三次梦到自己女儿红瑶的房间,便以为文素臣和红瑶有婚姻之份,乘文素臣大醉之际令女儿与之拜堂成亲。文素臣醉中惊醒,坚拒婚姻,致使红瑶在吊死鬼的迷惑下上吊自杀。白玉麟梦见女儿自杀而被惊醒,前往女儿房间救下女儿。其中的吊死鬼,竟是白玉麟家仆人陈渊的妻子。原来陈渊奉主人之命外出经商三年,其妻在家却怀孕生下私生子。玉麟拷问奸夫姓名,陈妻坚称并无奸夫,因而上吊自杀,死后为报复玉麟而迷惑红瑶上吊。文素臣夜晚睡去,梦见家宅神前来诉说陈妻并无奸夫。文素臣夜审冤鬼,终于弄清陈妻无夫生子的真相,为陈妻恢复了名誉。这段描写,既有文素臣三次相同之梦之奇,也有玉麟梦见女儿上吊之奇,更有家宅神、女鬼等形象出现,充满了诡异的气氛,一定程度上冲淡了枯燥繁琐的考据和议论给读者带来的审美疲劳。
《野叟曝言》的借幻生奇,也是为其塑造人物服务的。有不少学者都曾经指出,《野叟曝言》就是中国封建文士的心灵独白,其中的文素臣就是作者的自况。文素臣本来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白衣秀士,又处在一个宦寺专权、君昏臣暗,统治者非亲不用、非钱不用的黑暗时代。在这种情况下,要让文素臣在短时间内建立不世功勋,成为文治武功均至极致的“从古及今天下第一英雄”,六世同堂、子孙繁茂的“天下第二世家”,就不得不调动一切艺术手段。为此,作者不仅赋予文素臣天文、地理、数学、医学等众多的才能,而且赋予他超越常人的神力和武功,还包括他魁伟的“阳道”和驾驭女人的能力。但这些显然还很不够,在具体的描写中,作者便不能不运用幻笔,以实现现实环境中不可能成就的宏伟大业。成就事业少不了钱财,于是第63回作者便写文素臣在山洞中发现百万无主窑银,并且这窑银在文素臣和其母水夫人看来是银子,在别人看来只是一窑泉水。到了第130回,这窑银又自动移至皇帝为文素臣所建的新住宅之内。作品还写文素臣救助了一些女子,这些女子便成为成就其事业的得力助手,特别是有些女子如黄氏因为“其学问则几于圣贤,其节烈则超于今古”,故死后被封为“香烈娘娘”。作品中文素臣几次遇难,都得到了香烈娘娘的救助而幸免于难。连受到文素臣恩惠的海中老蚌,也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化为既能照明、又能避寒避暑的宝珠,送与文素臣,并在文素臣成功的道路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不仅如此,文素臣还能不断得到神猿、神虎、神马、神熊的帮助。在广西苗地,赤身峒恶蟒所生的峒主毒蟒作乱,文素臣前去侦探,不幸跌断了腿,是神虎将他救回,原来这神虎竟是女人所变。神虎与马面神所生的女儿神马驮文素臣救驾有功,受到皇帝和文素臣拜谢,那马竟“四足跪伏,俯首于地,汗出身战,不敢仰视”,最后竟“肚腹忽裂,流血满地”而死,死后却又“从马腹中落出一个七八岁的女子”,原来神马已化为人。第138回当文素臣功成名就之后,家中神龙、麒麟、凤凰、神龟四瑞俱全,凤仪兽舞,百鸟和鸣,更突出了主人公事业的辉煌。
三
在现实类小说中插入幻境描写,虽然应是被允许的,却也需要十分谨慎,稍有不慎,即成败笔。这是因为,从审美的高度来看,“幻想类文学作品的最高审美境界为‘幻中有真’,在神魔仙怪的奇幻世界中蕴含着人间的世态炎凉悲欢离合,其细节中体现出与人们现实生活经验相契合的行为逻辑和与人物性格相吻合的行为方式。而现实类文学作品在‘借幻生奇’的过程中,又不可纵文逞才而使幻境描写荒怪不经,影响到作品的真实性,故现实类作品中幻境创设的审美核心为‘幻不失真’” [3]。“幻”当然不能是“真”,但是,当作品所描写的“幻”契合了人们的审美观感和人生经验,幻境的设置符合情节发展的因果逻辑的时候,文学作品中的幻境便能给人以“真”的感觉,使人不觉其假。西门庆作恶多端,故其夜晚归家桥头遇鬼便不使人感到突兀,因为这符合了人们头脑中的因果报应观念和惩恶扬善的愿望。李瓶儿不断梦见花子虚,便和古代社会的灵魂观念相契合,并与李瓶儿的道德负罪感有关。假如贾宝玉不是梦中“神游”太虚幻境,而是以肉身亲历太虚幻境,那种似幻似真、真幻莫辨的艺术感染力必将大打折扣。相反,鲁迅曾经指斥《三国演义》“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1] 107,李卓吾也批评《水浒传》“不好处只在说梦说怪说阵处”[6]1426,就是指这些作品的幻境描写,违背了人们的审美观感和人生经验,不符合故事情节发展的逻辑,故而给人以假的感觉。睡乡居士曾经说过:
今小说之行世者,无虑百种,然而失真之病,起于好奇。知奇之为奇,而不如无奇之所以为奇。舍目前可纪之事,而驰骛于不论不议之乡,如画家不图犬马,而图鬼魅者,曰:“吾以骇听而止耳。”[7]114
这里,睡乡居士就明确反对过分地猎奇搜异以致“失真”,反对为“骇听止”而随意地运用幻笔。
《野叟曝言》幻笔的缺陷,正在于为“骇听止”以至幻而失真。作者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观念,突出文素臣的超人之能,常常不顾客观逻辑,随意地施以幻笔。作品第66回,写福建盛行男风,并在大年初六抬着龙阳盟主的神像出会游街。文素臣为制止此等淫风,便到城隍庙内拈香,喝令城隍查禁此事。于是游街之时,龙阳盟主的神像一到,文素臣“瞋目怒视,那泥身直倒下地,跌的粉碎”,“把坐庙的浑身抬来,那知方到素臣面前,平空的又直撞出来,一般跌得粉碎”。第93回写苗民锁住对文素臣傲慢无礼,便在睡梦中“忽见一金甲神,手执金锏大喝道:‘大贵人来了几次,你不迎接他,当得何罪!’说罢把金锏向头上打来”。作者实际上仍是借助梦境,来神化文素臣。文素臣剪除佛、道二教,崇尚儒学,还传到了欧罗巴洲,结果连欧洲人也普遍读圣人之书,行圣人之学。甚至连欧洲的麒麟见到了文素臣家的麒麟,竟然“如臣子见君父一般”,“屈膝跪地”,“作叩首之状”。
在事业发展的过程中,文素臣总免不了遇到困难或灾难,每当这些灾难人力难以化解之时,作者总是运用幻笔,使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因为在皇帝面前贬抑佛道二教,斥责宦官,文素臣被发配到辽东,且一路不断受到太监和景王所派和尚、道士追杀,但文素臣或者借助算卦得知刺客消息,预先准备;或者凭借神力,杀退敌兵。在一次追兵已近、黑夜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文素臣带人躲入树林之中,用起了遁甲藏形之术:
素臣定了方向,向各方抓些泥土,在林内布起先天八卦,令众人俱在西方坎位上坐定,不许移动。走出林外,布起后天八卦。又在外一层,按着青龙等六神,布设六戊,在戊辰上领着生气,直入后天乾金,接向先天坎水。把马都牵到落西系好,拨灭了火草,走到众人脊上,按刀而坐。
结果,追兵来到,竟然当面看不到文素臣等人。有人认得文素臣用的是“障眼法”,便命令向树林中施放火龙、火凤、火鸦、火鸟、火炮、火箭、火线、火球,但哪知:
素臣等正坐坎宫,火为水制,金反生水,箭岂能伤?火焉得害?俱向六神方位之外,纷纷滚滚,抛落满地,火焰薰天,连那些箭杆翎毛,烧得咨嗟必剥,且是热闹好看煞,强似元宵灯火,除夕松明。众人挢舌惊诧,眼睁睁地看着素臣,疑鬼疑神,鹘突不定。……呆看一会,唿哨一声,收兵疾走,霎时去尽,不留一个。
追杀文素臣的多是和尚、道士,竟然看不透文素臣所用遁甲藏形之术,岂非怪事!退一步说,纵然看不透文素臣所用法术,既然知道所追杀之人就在此地,只用众兵围住,待到天明,自不难捉拿,不知何以那些追兵竟然“收兵疾走”。如此不顾客观逻辑使用幻笔,自然就不免“幻而失真”。作品第106至108回写景王叛乱,布下天罗地网大法欲害皇宫之人,但是只要文素臣出现,或者文素臣“大喝一声”,妖法便不起作用。当众多妖魔鬼怪出现的时候,文素臣一到,那些妖鬼便四散逃窜,“立时尽灭”。当恶臭满室、蛆虫乱爬乱钻时,文素臣“忙赶将去,努目一喝,却原是干干净净的头面,衣衫毫无秽臭”。甚至文素臣用过的被褥、穿过的衣服,都有除妖避邪的功能。当房中火球乱滚之时,将文素臣的被单“随手甩去”,那“火球只沾着一点被单角儿即便灭熄”。当地下涌出尖刀时,只要站在文素臣“睡过的褥单、毡毯”之上,“便没有尖刀戳起”,“偶然舒出被褥之外即有尖刀戳起”。作者意图借用这些幻境来突出文素臣的形象,但由于这些幻笔并不符合生活的逻辑,反而给人以不真实之感。
《野叟曝言》以反对佛道、崇尚儒学为主旨,但是在实际描写中却又不免借鉴神魔小说中佛道神魔斗法模式来展开故事情节。正统儒家学者虽然也承认谶纬迷信、天人感应之说,但是一般情况下是反对“怪力乱神”的,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也。但是作者笔下的“儒家圣人”文素臣,却更像是一个妖道。除上述遁甲藏形之术外,在第64回,当夜观天象知有风灾之时,文素臣又用起了“禳风”之术:
素臣因命文虚等传知山内庄仆,各出人夫,到山口搬运土石,排列八卦方位。乾兑独高,艮坤独大,震坎卑小,巽位平塌。复用白垩涂饰,以镇压之。离位宽阔漫散,以泄母气。吩咐庄仆于各家门首,在东南方,植立长竿二枝,一黄一白,黄竿上挂一黄布长幡,白竿上挂一白布长幡,即刻竖立,以禳风灾。
这和道士们作法,简直一模一样。
文素臣画符也和道士没有什么区别。作品第22回写两个女子受了道士邪术,文素臣为其治病:“蘸饱朱砂,在女子心窝里叠写‘邪不胜正’四字,又在字四围画一大圈,浓浓的圈将进去,把字迹都圈没有了,就如一轮赤日一般。”第79回回目就是“为驱邪众女袒胸求赤字”,写少女淑贞受五通神凌逼拷打,文素臣为其驱邪治病,先是“研起朱墨,取两幅素纸,大书‘素臣在此’四字,吩咐一张贴在房门首,一张贴在床前”,又让少女露出“酥胸”,在其胸口大书“邪神远避”四字。村中少女知道文素臣法术灵验,也都一个个“俱解开胸前衣服,要素臣用朱笔写字镇压”。特别是第78回文素臣在红瑶乳母胸前写字的情节更为典型:“提起笔来,饱蘸银朱,红瑶已令乳母袒胸伺候。素臣在那黑皱的皮肤上,一笔起落,写成‘阴人退避’四字。那人字恰好从两颗干瘪的乳母头中间劈分下去,刚成了一个‘火’字。”虽然主人公文素臣一再声称自己“不会画符”,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描写和道士画符实在没有什么两样。所不同者只在于:道士画符还只画在纸上,而文素臣却要画在女人胸口;道士画符写什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姜太公在此,诸神退避”之类的话,而文素臣则写“素臣在此”等。
文素臣还精通术数,算卦之准无与伦比。在被贬辽东遭到和尚、道士追杀的过程中,文素臣就数次算到有刺客前来行刺,因而有所防备。第68回他被奸人下毒,便占了一卦,算定七天之后有人来救自己。果然七天之后文素臣得救,连得救的时辰都不差分毫。不仅文素臣,连他的两个小妾也卦能通神。作品第99回,写楚王义女谢红豆占卦得知文素臣“在广西受蛊,于某月日时将到楚郊,因令宫监们借猎迎候”,果然接到了文素臣。少女林天渊“起得一数,合为老爷妾滕”,果然也成了文素臣之妾。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虽然儒家也将《易经》称为经典,并将八卦的著作权归之于伏羲和文王,但一般说来,术数实为阴阳家和道家之术,一般儒者只强调尽人事以待天命,是并不看重术数的。作者大谈术数,显然和他宣扬的儒家思想也是有所背离的。
淫祠、淫祀,因其源自于民间宗教,向为儒家所不齿,亦为历代统治者所不容。但《野叟曝言》中却有不少地方都宣扬淫祠、淫祀。作品第72回通过民妇之口,写民间流传的香烈娘娘故事:
自天津直到咱们这里,一带沿海的行宫,合海船上的香火堂,都换上了香烈娘娘的圣像,这是假得来的吗?那娘娘姓黄,被他婆婆合丈夫打死的,才死不多几年,他父亲现在还替娘娘看守祠堂哩。这香烈娘圣号听说是玉帝亲口敕封,好不显应,常在海里救人,恼着他,便一阵风,把你船翻个身,比金龙大王灵圣多着哩!
这民间淫祀神香烈娘娘,在此后情节发展过程中竟然多次出现,还救了文素臣的命。作品第77回,写文素臣为女人慎氏辨明了无夫生子的冤屈,这个女人后来竟然被封为峒母娘娘。作品第95回通过慎氏的丈夫陈渊之口这样说:
直到去年十一月内,忽梦见妻子说,他因担了娠,羞忿自缢,蒙文爷辩明冤枉。土地申了文书,要封他做本地神,他因忆着小的,不愿受封,要到两广来寻我。本处城隍发了通关,给了路引,到处找寻,找了两三个月,才找到这里。因这庙原是峒母娘娘的香火,年久坍废,他便托梦与众姓,说是小的原配,上帝怜他正气,封为此峒土神,教众姓替他建庙。众姓因所梦皆同,就踊跃起来,去年就盖成此庙,接小的来看守。今年正月初一开了光,来求签笤者,无不灵验。
这里所谓的峒母娘娘,也明显带有民间淫祀的特点。这些显然都和儒家思想相背离,也和作品宣扬儒家圣学的主旨相背离。
总之,在《野叟曝言》中,存在着大量的幻境描写。作者借幻生奇,使这些幻境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作品正统的说教、繁琐的考证和大段的议论所带来的枯燥无味,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但是,由于其在运用幻笔的时候背离了“幻不失真”这个基本原则,随意夸饰而过甚其辞,便使其笔下的幻境脱离了人们的审美观感、人生经验和情节发展的因果逻辑,造成“幻而失真”。
[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11、107页。
[2] 夏敬渠:《野叟曝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本文所引《野叟曝言》原文均见此书。
[3] 薛蕾:《现实主义力作中的“幻境”设置——〈金瓶梅〉“幻境”描写艺术刍议》,《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1期。
[4] 王充:《论衡》卷二十九,《对作》,《四部备要·子部》,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6册第6页。
[5] 张誉:《北宋三遂平妖传序》,《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选注》,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86页。
[6] 《明容与堂刻水浒传》第九十七回总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426页。
[7] 睡乡居士:《二刻拍案惊奇序》,《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选注》,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