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东江

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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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东江

 
    李公尚

 
   东江是我多年的朋友。前不久,中国一位朋友和我通电话,问我:“还记得东江吗?小时咱们住一个院儿……”让我突然有了凄惶的闪念。朋友说:“前几天东江从美国打电话来,找你的联系方式,可能有事找你。真奇怪,你们都住在美国,怎么会没有联系……”

   其实我一直在联系东江,但他的电话和住址经常变。有次见到东江,问他为什么总不愿联系,他说经常换手机,熟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保留不下来。我听了怅然。我按照这次国内朋友提供的信息,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似乎打通了,但始终没人接。我有了不祥之感。

   东江小时是众所周知的“小能人"。一九七零年学校“复课闹革命”时我们上初中,正值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发射不久,学校里兴起了“航空模型热”。物理老师带领同学用竹签、纸板、塑料布、橡皮条等材料作航模,全校只有东江制作的航模能“上天”,而且飞得最远。那时航模“上天”,主要靠同学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在自行车不断加速的情况下,顺风用力投掷,大多数同学把模型投掷出去,滑翔个四五十米就算不错了。有的投掷出去,滑翔十几米就摔下来粉身碎骨。东江制作的航模,让我手举在空中,他用自行车内胎割成的胶皮做成发射器弹射,最远一次两起两伏滑翔了一百多米,然后平稳着陆。当时带着我们追着滑翔的航模跑的物理老师气喘吁吁地说,东江制作的模型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

   当时我们刚学“杠杆和滑轮的机械原理”,无以想象“空气还有动力学”。东江制作的的航模被物理老师放在学校“文革成果展览室”里展览,东江不以为意,悄声告诉我:“这是随便弄着玩的,我真心想做的不是这个。”后来,有个同学把东江制作的航模偷走,拿回家玩儿时摔坏了,物理老师非常心疼,东江看了毫不在乎说:“我正在做更好的东西。”

   不久,东江自己安装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二极管三极管等元器件,都是他用积攒的文革前的邮票和搜集到的军队奖章等,去旧电子管市场换的。物理老师曾组织同学在物理课上,用他安装的半导体收音机,收听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从太空发回的信号《东方红》。

   初中毕业上山下乡,东江和我在一个生产队插队落户,他几乎没干过农活。他会钉鞋掌、修手表、做衣服、针灸推拿等,村里的电灯、水泵、喇叭等坏了,让他去修;有人跌打损伤、背疼腰酸,也让他去针灸拔罐。当时村里很多家庭都有了自行车,修车补带更是他的强项。大队在副业队办了个铁匠铺,经常让他去帮忙设计和加工五金农机具;邻近一些大队把骡子和马牵到五金铺,他也帮忙钉马掌修马鞍等。很多人夸他是“能人“、“巧手”,他嗤之以鼻:"切!三分手艺七分工具,只要工具顺手,谁都能干。"那时是他最充实的日子,但他仍觉得一天到晚晃来晃去没意思,于是去公社的供销社门前支了个摊儿,修理手表、眼镜、钢笔和收音机等,每天交给队里一块钱。那时社员在队里干活,一天挣一个工才七分钱。

   后来农村“批判资产阶级法权,割资本主义尾巴”,东江支的摊儿给撤了,他就回队里搞起缝纫。他用被关停的维修摊儿换了一台废旧的缝纫机,闷在宿舍里鼓捣了两天,改造成一台电动缝纫机,就开始做衣服。当时国家外贸部门从发达国家进口生活垃圾作为工业再生原料,其中有很多是穿用过的衣服,大都是半新呢料的。这在用布票买布的年代里,显然是稀有物品。县里把这些物资分配到各公社供销社,用来奖励交公粮、卖余粮多的生产队。

   我们队里得到了十几套衣服,有男式西装和女式长裙,但是穿起来都不合身,这就显示出了东江的才华,他一夜之间把这些衣服全部拆掉,然后因料制宜,重新设计重新缝制,很快就给队里的五保户每人做了一套新衣服。与此同时,他收集各生产队用过的尼龙化肥袋,把化肥袋拆洗干净,染成蓝色或黑色,盖住面料上原有的图案和字母,用来做工作服。几个月的时间,各生产队下地干活的社员,每人都穿上了他用化肥袋量体裁制的“尼龙工作服”,成了公社里的一大风景。

   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高考,东江考上了一所农业机械化学院,毕业后分在农业部工作。两年后他结婚时我去祝贺,他悄悄告诉我,“日子过得没意思,结婚是换个活法。”那时他住在北京和平里,他妻子也在农业部机关工作。

  八十年代中国兴起了“全民经商热”和“干部下海热”,东江坐不住了,不顾妻子反对,义无反顾地辞职“下海”。他的领导认为他辞职离开太可惜,就和他商量调他去农业部直属的一个农业机械进出口公司去“搞业务”,那时他妻子刚生了个女儿,需要他照顾。他权衡再三,同意了。当时,“王安电脑”开始在中国走俏,他在闹辞职的那段日子里,跑到“王安电脑”去干了几个月。听他父母说,他的意愿是到深圳去,创办一个像“王安电脑”一样的公司。

   一九九一年,他随农业部一个团组来美国采购一批机械设备,同时接受为期三个星期的培训。东江是团组的技术监督,并负责保管团组十二个人的出国经费。到达纽约的第二天晚上,一位中学时期的同学到旅馆去看他,向他和团组人员推销照相机、录放机、刮胡刀、按摩器等当时对中国人来说弥足珍贵的电子产品。这位同学就是上中学时偷东江制作的航模给摔坏的那位。下乡后他曾把东江在铁匠铺制作的无金工具偷出去换酒喝,一次被副业队长抓住,要开他的批斗会。东江不以为然,说:“鼠有鼠道猫有猫路,都是混,何必计较?”这位同学一九七八年考上了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分在一个报社当编辑,两年前因参加“六四动乱”,来到了美国。他乡遇故,情意笃切。同学告诉东江,他正在创办一个“大型国际电子公司”,希望东江能和他“共襄大业”。东江对他渲染的“国际电子公司”很感兴趣,尤其被他吹嘘的公司“精密电子产品”激动得热血沸腾。那位同学提出向东江借一点钱帮助公司“临时周转”,一星期后归还。东江未及多想,就把自己保管的三万多美元,留下五千备用,其余悉数借给了他。他临走信誓旦旦:一星期后还钱。

   一个星期后那位同学没有露面,东江起初认为同学可能会晚几天来。两个星期之后,团组要用资金,东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借钱的同学又联系不到,他只好如实向团组作了汇报。团组知道了这件事非常着急,催促东江抓紧找这位同学要钱,但同学杳无音信。

   直到东江即将离开美国的前一天,那位同学才电话约东江外出见面。见面后他告诉东江,钱他花完了,还不了。东江听了不知所措。他对东江说:发生了这种事,你回国后一定会有很大麻烦。与其回去坐监狱,还不如留在美国。我能通过熟人,走“民主渠道”,帮你拿到美国身份。

   事已至此,东江无计可施,只好给团组写了一封信,连同身上保管的团组的钱,一起让人转交给团组,他留在了美国。后来那位同学帮东江办理政治庇护,理由是东江在中国参加民主运动,受到了政治迫害。东江听说后考虑再三,觉得还是以他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单位推行独生子女政策,他不得已做了节育手术为理由更说得出口。因为他身上确实留着他女儿出生后,他去医院做绝育截扎手术的疤痕。

   东江在美国滞留不归,当时在国家中央机关算件大事。单位把他定性为“出逃”,两年后他妻子带着孩子和他离了婚。东江获得庇护后,用申请到的生活补助金进了一所社区学院,学了两个学期的电脑编程,就到处找工作。他先后进过几家不错的大公司,但都干不长。他的性格变得暴躁,稍与上司不和,或者上司对他业绩不满,他就甩手辞职,甚至不辞而别。

   后来他在一家台湾人开的小公司工作,搞硬件开发,倒做得风生水起。那段日子应是他最得意的时期:一是他“在给中国人自己干”;二是他更喜欢搞硬件,不擅长搞软件;三是他喜欢从小公司做起,把公司做大。不久他交了一位女朋友,一年后结婚。妻子是位跟他学中文的美国白人,比他年轻七八岁。婚礼时我去祝贺,问他是不是为了“换种活法。”他不屑置评:“切!三分干七分哄,拿捏好了,女人都一个熊鸡巴味道。”

   在婚礼上我遇到了当年借东江钱不还的那位中学同学,我对他说:“你从小就坑东江,他这辈子算是栽到你手里了。”那位同学脖子一耿,一脸坏笑地说:“要不是我,他能抱上这么耐看的洋女人?我要是东江,你天天坑我我都愿意。”他贪婪地盯着东江的妻子,低声笑着在我耳边说:“瞧她那屁股那么丰满,一定性大,肯定不是雏,东江怕不是她的对手。”——他朝我挤挤眼:“这次是喝喜酒,下次见面就说不定怎么样了。也就是图个新鲜,长不了。”

   这位同学来美国后,靠给美国媒体的中文部写文章挣些稿费,后来估计写不出什么东西了,就成立了个什么“中华民主党”,弄几个人时不时制造点儿“民主影响”,拍一些照片或录像作为证据,上美国政府的有关网站去申骗经费和福利。近年来看准此道的一些新移民蚊蝇争至,光起名叫“民主党”的就突然冒出来十几个,为了获取美国政府的经费,相互恶毒攻讦,让他饱一顿饥一顿地不得安生。他亡命美国后和中国的妻子离了婚,一晃多年过去,阅尽风尘,但始终旱涝不均,颗粒无收。

   东江的婚姻,不幸被他言中。只过了三四年,东江和老板闹僵了:一是那位台湾老板并不把自己当成中国人,他的公司开发的很多游戏和视频软件充满了对中国人的侮辱;二是东江开发的硬件设备老板不舍得花钱投资;三是老板怕公司做大后,持有股份的东江尾大不掉。于是东江一气之下挂冠而去。老板派人给他送去两个月的工资,他对来人说:“请帮我办件事,回去当面把钱甩在老板脸上。”

   东江辞职后她的家庭很快出现了危机。婚后女方曾提出收养一个孩子,最好是去中国收养。东江不同意,他不愿意抚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他来美国后一直都给女儿寄钱,她女儿后来在美国上大学,也都由他出学费。但他女儿毕业后在美国工作成家,却鲜有和他往来。东江从台湾老板那里辞职后,在家里闲呆了半年多,和妻子的矛盾日益突出。后来,他介绍妻子到中国的一所学校去教英文。他妻子去了中国,乐不思蜀。一年后,她妻子向他提出离婚,东江看完离婚协议轻轻骂了一句:“切!用洋汉堡打土狗,招致一哄而抢。”欣然签了字。

   东江后来做的职业就复杂起来。当过导游,干过装修,卖过汽车,开过出租车,还在修车铺干过一段时间。全凭自己的喜好。前几年听说他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四川的大学老师,状似“未婚职业女性”,小东江二十多岁。两人在网上谈了几个月,东江飞到四川去见她。女方见了东江竭尽温柔风华,尽显清纯风骚。东江和他相处了几个星期,就登记结了婚。

   东江回到美国后就为妻子办理配偶移民,一年后妻子的移民手续办好了,东江兴高采烈地飞到四川去接娇妻来美国,顺便去拜见上次未及谋面岳父岳母。小别胜新婚,妻子见了他,竭尽柔情后,说暂不急着去美国,她正在教课,要等学期结束才走。东江敬佩妻子敬业负责,想了想说也好,他可利用这段时间先回美国去租个像样的房子,置办家具,然后过两个月再回来接她。

   两个月后,东江再去中国去接太太,却找不到他的娇妻美人了。问学校,学校说她早已辞职离开了。东江按照女方提起过的她父母的家庭住址去找,女方的父母说,只知道女儿两个月前移民去了美国,但是没有听说过,这两年她又和什么人结过婚。东江一听傻眼了。

   在这段日子里,东江的父母先后去世,他在中国料理完父母的后事,回到美国一直忧郁沉闷。半年后,他接到了一位律师从加利福尼亚寄给他的信,是他妻子委托律师寄给他的离婚协议,他看完协议自嘲地说:“这回是用肉包子打洋狗,都不知道把包子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签了字把信寄走后一直耿耿于怀:“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为了出个国,都不怕把自己给搭进去!

   其实,出国把自己搭进去的正是东江自己。

   前年,我家的两个车库需要更换新门,我按照一份华文报纸上刊登的广告,打电话请人前来换装。第二天听到门铃声,我去应门,开门一看,门外站的竟是全身披挂的东江。我见了大喜过望,赶紧请他进门。他后退一步看看门牌,说:“怎么,是你要换车库门?我说怎么看到这个地址觉得眼熟呢。你看我,别人的地址我从来都不记。早知道是你,还费那些事干嘛!”

   我见他双眼深陷,两腮塌凹,身上骨瘦如柴,就开玩笑说:“东江,减肥是年轻人的事,咱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干嘛还赶时髦啊!”我妻子也迎出来,惊讶地说:“东江,几年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三年前你来我们家,可不是这样!这几年也见不到你,你身体还好吧。”东江哈哈一笑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我瘦是瘦,不显皱。没事!”但他形容枯槁,我妻子和我猜度,他一定有什么大病缠身。

   东江当天干完活,我执意留他在我家住下来。他欣然应允。我们对酒当歌,开怀畅谈,我妻子劝他尽快找个伴侣,好有个照顾。东江听了,顾左右而言他。第二天,我留东江再住一天,他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推掉了两个客户,留了下来。

   第三天东江离去,又杳无音信。后来听说,东江迷上了网恋,在网上又认识了一位女友,是陕西一所大学的英语老师。仍然小他二十多岁。他这次去女方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把女方家的情况了解清楚了,才不惜重金,和女方结婚。蜜月过后他和女方一起去广州申请配偶移民,但是他的申请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因为他上一次的婚姻,妻子到美国不足一年就和他离婚,移民局怀疑他利用假结婚贩卖人口。

   东江回到美国后,继续在美国为妻子申请配偶移民,但屡遭拒绝。半年后,女方也毫不留情地给他寄来了中国法院的离婚判决。判决的理由是他利用出国骗婚。

   听说这事对东江打击颇大。

   前天,我收到了一个大包裹,打开一看,是一幅镶在画框里的油画。我想起上次东江住在我家时,指着起居室壁炉上面的墙壁说:“那面墙上应该装饰一幅油画。下次我来时给你带一幅来。我给一位美国老太太家更换地下室锅炉,做完后她没有钱支付我,给了我一幅名画。”

  我按照包裹的邮寄地址,查到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对方竟是东江租房的房东。我向他询问东江的情况,他问我是东江的什么人,我说是东江的朋友。他犹豫了一下,告诉我本月一号,东江在他租赁的房子里去世了,直到五号才被发现。因为找不到他的亲友,警察局把他的遗体拉走后,连续登了两个星期的布告,也没有找到他的亲人,一个星期前给火化了。

   那幅油画是房东前几天去收拾房间时,在壁柜里发现的,画框背后用胶条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地址,房东猜想应该是东江送给别人的东西还没送出去。东江有三个月的预付房租和保证金在房东手里,房东就按照画框背后粘贴的地址,打包寄了过来。

   我听了不胜唏嘘。东江的日子过得如此颠三倒四。我猜想他从我家离去后,怕把我家地址和别的客户混淆,回去写下来就贴在了那幅油画上了。后来他一直没有机会再来我家,时间长了,他想起还有一幅油画要送我时,竟找不到他写下过的我家地址。

   如今天人永隔,我想起我们俩在最后相处的日子里,同榻而卧,醒醉由心,我挥毫写过一段话给他:有些事故,除了随缘,谁也不能解疑。有些感情,除了回忆,谁也不会提起。有些无奈,除了沉默,谁也无法驱离。来了,去了,聚了,散了,一如缥烟缈雨。听了,看了,想了,忘了,全然云散雾息……

   2018年8月30日
   于美国华盛顿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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