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变
端木家族联谊会于美国东部时间十二月二十日上午十时在爱迪生市一家宾馆的宴会厅举行。前来参加联谊会的有七八十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各种不同的肤色,有各种不同的生活背景。但是,所有的来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富有。像他们的智商和文化水平都在中等水平以上一样,他们在各自国家的生活水平也都在中产阶级以上,天才、勤奋加敏锐的头脑,是端木家的特色,是他们的买办先辈留给他们的生理遗产。凡是和端木家族的人打过交道,都会被他们的精明折服,心底不由得会发出自叹不如的感慨,就像李延祚初见慕容夏菡时惊呼她是不是巫女一样。
联谊会是依照老买办的遗嘱沿袭下来的,至今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先前在大陆的时候,这样的联谊会每二年举行一次,目的是联系感情畅通渠道,按照现在的话说是给家族所有的人创造一个交流的平台,使其获得为数众多的人脉和有价值的商业信息,增加其成功的指数。因为端木姓氏人数太少,必须相互提携才能尽快地发展壮大。这一措施果然凑效,在老买办六十岁的时候,便四世同堂,创造了全家三十六口人的业绩来,连同他的近亲族人,竟然有几百人之多,这些人遍布全国各地,几乎都是业界的精英。后来,国内混乱,内战频繁,民不聊生,富有人家没安全感,聪明的老买办离开了大陆,带着钱财去海外谋发展。这和当今的贪官污吏想方设法出逃到海外是一个思维模式,人一旦有钱,就把性命看得极其重要。在海外,端木家族的人分得很散,再两年一次举办联谊会,许多人受精力和时间的限制,难以成行,因此就改为每五年举行一次。确实有许多人因参加联谊会获益匪浅,特别是那些没有跟随老买办出洋谋生的人,竺恒生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创业的初期就曾获得过端木昌资金和信息的资助。这事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当时,走投无路的竺恒生听说有这么个联谊会,而他是端木家嫁出的一个姑娘的孙子,就带着试试看的心情写信向端木昌求助,结果如愿以偿,竺恒生感激涕零,说端木昌是菩萨派来的人。其实他哪里知道,端木昌手里有一张端木家族联络图,凡端木家嫁出的人在图上都有名位,竺恒生只要说出自己祖母的名字,端木昌按图索骥,马上就能知道竺恒生的根源,伸出援助之手是必然的事。
端木家族的掌门人端木昌忙于安排女儿的婚礼,他把此次联谊会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长子端木启林主持,他只是在联谊会开幕时,出来和大家见个面,和来人一一握手。当端木启林向父亲介绍早年嫁出的姑姑端木瑞琪和端木瑞蓉家也第一次派人来参加联谊会时,端木昌惊喜万状,连声对来人说:“早盼着你们来了,来了好,来了好,这样我们端木家族所有的人都齐聚一堂了。”端木昌由于心里装着事,寒暄之后,连来人的基本情况也没问就急匆匆地走了,更没有注意到来人之中有一个人还带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端木昌走后,端木启林向大家宣布了此次联谊会的活动安排:“今日上午,叙旧和信息交流,有求助意向的人可把求助内容告诉我,口头的和书面的方式都行;午饭就在这家宾馆里就餐;今日下午,邀请所有来宾参加我妹妹端木葳蕤的婚礼,地点在本市一座教堂,到时会有大巴来接大家去;晚上的喜酒,仍然在这家宾馆;明天,组织大家去曼哈顿游玩,不愿参加的可以自由活动……”
端木启林继续在说,但听众已经窃窃私语。熟悉端木昌家庭情况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觉得才貌盖世的端木葳蕤终于出嫁,新郎肯定不一般,他们都相互打听新郎的情况,结果都一无所获,没人想到端木葳蕤会从大陆找来意中人。那些不熟悉端木昌家庭情况的人,听说下午要参见掌门人的小女儿的婚礼,也都非常兴奋,联谊会本来就有暂时摆脱繁忙的事务前来交流娱乐的性质,现在又要参加婚礼、吃喜酒,简直是锦上添花,何乐而不为?大家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而欢欣鼓舞。
吃中午饭的时候,许多人都围着端木启林问长问短,希望能从他那里了解到有关新郎的情况,哪知道端木启林也不太了解,他说他住在加利福尼亚,平日很少来爱迪生,家中的情况知道的不多,只是听到母亲说新郎是大陆人,姓李,才貌俱佳,是父亲在大陆的业务主管,很得父亲器重。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几个第一次参见联谊会的人,听到这一消息便草草吃完饭,匆匆上楼去了。
大约在三点钟的时候,宾馆门口来了两辆大巴,把所有的来宾都接到一座教堂前。人们发现,来自大陆端木瑞琪和端木瑞蓉家的人头上戴了面纱,有人猜测,可能是她们的习俗,也许她们是穆斯林。在移民占主体的国度,没有人对他人的装束感到好奇。
宗教生活是美国人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每逢宗教日,信徒们便涌进教堂或者寺庙,按照宗教的要求,做各种活动。这些信徒,大多数的为了信仰,但也有的是迫于世俗环境而逢场作戏,更有的是为了投机,但共同的是,他们进入宗教场地后的表情严肃而虔诚,谁也不敢在此言笑嬉戏,一旦犯了众怒,他的生活就会遇到很多麻烦,甚至有被驱出教区的危险。美国的宗教,几乎包括了世界的各种宗教,有佛教、伊斯兰教、东正教和基督教。各种教派都有各自的信徒,在美国的华人,受环境和信仰的影响,许多人转而信仰基督教。就基督教而言,派别林立,每个派别都有自己的教堂,因此,即便不大的城镇,都有许多教堂。教堂的建筑很有特色,大都是哥特式的,高高的塔楼,投枪般的尖顶和高耸的十字架,这些形态各异的教堂,往往成为一些小城镇的标志性建筑,也成为一些人怀旧的媒介,某些温馨或者令人惆怅的记忆往往就从那高高耸立的红色尖顶蔓延开来。
端木葳蕤和李延祚即将举行婚礼的所在教堂,是爱迪生市众多教堂中规模和影响都比较大的一个。这个教堂前有一块宽大的草坪,供人们散步浏览,时至寒冬,草坪上散落地堆积一些残雪。当联谊会的宾客走下大巴后,他们发现草坪中间的小径上布满了行人,个个衣着端庄,行止稳重,显然都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人。
有人招呼来宾,草坪小径上的人便三三两两进入教堂,牧师在门口要求大家一定得怀着一颗恭敬谨慎善良的心情进入,要敬畏上帝遵从上帝。端木启林告诉家族的客人暂时不要进入,让当地的政要或者业界的精英人士先入,安排他们坐在前排位子。宾客们便稍稍后退几步,以保持过道的畅通。这时,只见一衣着华丽容貌出众的白人女子姗姗而来,当她要进入教堂的时候,一个人却礼貌地阻止了她,那女子争辩了几句,教堂里又出来几个人,有礼而又果断地把这个女子驱赶走了,那女子退到草坪上,一副愤愤然的样子,当她看到那几个人又向她走来后,便知趣地离开了教堂的领地。
宾客们不了解其中原委,围着端木启林询问,端木启林解释说这人可能没受到邀请,没被邀请的人擅自闯入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很容易破坏欢庆的气氛。宾客和主人本是一家人,见端木启林这么说,纷纷附议,谴责那女子的非礼行为。草坪上的人基本都进入教堂后,联谊会的宾客开始进入,他们被安排在靠后的位子,没有人介意这样的安排。
她们刚刚坐定,教堂内响起了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高贵华丽的旋律更增添了教堂肃穆庄严的气氛。亲友们开始点燃教堂里的蜡烛,桔黄色的烛光,把亲切祥和的气氛撒向教堂的所有角落,紧接着,牧师领着唱诗班鱼贯进入,唱诗班的人统一着蓝色服装,他们在圣坛靠后的地方排好队伍后,牧师宣布婚礼开始。
首先进场的是新郎,他的后面跟着伴郎,稍后一点是伴娘。李延祚这日着一身黑色礼服,白衬衣和红领带显得特别突出,他目光平和面露微笑,操着稳健地步履向前台缓缓走去。这是一种东方人的气质,由深厚的文化底蕴支撑着,这个底蕴是坚实的,是由勤奋掺合自强不息浇筑的,能经得起泰山压顶的重量。过道两边的宾客都怀着好奇的心情扭过头来注视这位陌生人,从他们闪亮的目光和欣赏的表情可看出他们十分认可这位来自大陆的年轻人。在这些宾客中,有的和端木家非常熟悉,有的则是端木葳蕤的好友,他们知道端木葳蕤的才智和容貌,也十分关注端木葳蕤未来的郎君,能获得这些人的首肯绝非易事。
新郎在圣坛上站定不久,宾客们在牧师的示意下一下都站起来,不约而同地向教堂的大门望去。只见娟秀绝伦的新娘,在一个顶如白雪目如火炬的老人执引下缓步进入教堂,展现在人们视线里的是印象派大师们也无法想象的令人惊艳的场景。新娘银装素裹,身后拖曳着长长的裙摆,裙摆两边各有一个天使般的稚童,构成了一副超梦幻的影像。在西方宾客的眼中,这简直就是阿芙洛蒂特,正从圣洁的奥林匹亚山上飘下。在东方宾客的眼中,这美轮美奂的景象,一如曹子建笔下的洛神凌步于洛水之上。场内发出了一阵低声的惊叹,不知是谁大声地说了一句:太美了!这鲁莽的声音非但没有受到人们的谴责,反而在心底称赞这适时而出的喝彩,觉得他说出了人们想抒发出而又不能抒发的赞叹之情。老人执引新娘登上圣坛,站在牧师的身边。
在女方家人全部在前排就座后,教堂内响起了唱诗班的歌声,歌声平缓诚挚,青年们用嘹亮整洁的歌喉,带来神圣美好的祝福。歌声之后,接之而来的是一对青年男女奉上了一首声情并茂的赞美诗。
牧师开始证婚。这是一个五十开外的教职人员,身材清癯,慈眉善目,他操着凝重的口语说:“今天,我们遵循上帝的旨意集聚于此,在上帝的注视下来见证延祚·李和葳蕤·端木的婚礼。这是个光荣的时刻,是自亚当和夏娃在地上行走以来上帝便创立的时刻。因此,它不是鲁莽而又欠缺考虑的,而是虔诚而又严肃的。”
“现在,有两位新人即将在这神圣的婚礼中结合在一起。”牧师稍事停顿,然后面向宾客,严肃地说:“如果有任何人能够有正当的理由证明他们的结合是不合法的,请现在提出来或永远保持沉默。”
牧师这段话,是西方婚礼例行的程序言语,一般情况下都会在这句话说完后很快地进入下一个程序。可是,意外发生了,随着牧师请永远保持沉默的声音刚落地,教堂的后排座位上,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我反对这对新人的结合。因为它不合法!”
这清亮的声音,像一个落地雷在教堂内炸开,爆炸后的余音在人们的脑子里呲呲回响,宾客们张嘴结舌,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在稍微缓过神来后,人们立即循声向后面望去。只见那个头戴面纱的年轻妇女从座位上走出来,她摘去面纱,从一位年长的妇女手里接过一个孩子,等那个刚会走路不久的孩子站稳后,拉着他一步一步向前台走去。年轻妇女身后,还站着另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妇女,这个妇女悄悄叹口气,忐忑不安的目光一直把那对母子送到圣坛上。
全场的人都屏气凝声,来宾们带着复杂的心情观察这戏剧性的变化,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这个搀着孩子走向前台的妇女。这是一个体态丰盈的人,有特殊经历的人都知道这个妇女可能还处于哺乳期,尽管如此,她看上去很迷人,身上飘逸丰稔成熟的靓丽。在圣坛前,妇女抱起了孩子,跨上三级台阶,来到牧师面前,声音不大,却说得有力,“我是这位新郎的合法妻子。”她把孩子放下,“这是我们的孩子。”她又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红本子,“这是我们在中国青城市政府办理的结婚证书。”
牧师接过妇女递来的结婚证书以及相关的英文公证书。在仔细看过后,询问的目光盯着新郎不放。此时的李延祚已从惊乱中镇静下来,他看似平静,但从那潮红的面颊,可看出他在抑制着情感,他对牧师鞠了一个躬,“很遗憾。她说得都是真实的。我将深刻反省,并承担由此发生一切责任。”说完话,他先向端木葳蕤鞠躬,接着又向端木昌鞠躬,之后又转过身来向钮美莲鞠躬,最后,他面对黑压压的人头深深地弯下了腰。做完这四个动作之后,他瞥了一眼旁边的便门,犹豫了片刻,很快就放弃了这一低劣的选择,接着就快速走下圣坛,沿着两边坐满来宾的过道,在众目睽睽下,挺起胸脯、目不转睛地走了出去。事情如此突然,来宾们还没对此做出应有的反应,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教堂的大门口。
牧师转向来宾,宣布婚礼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