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 （七十八）私聊
1961年春节，天津的范先生和太太金奎芳一起来北京走亲戚。二人都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不再上班了。
范氏夫妻已经两年没来过北京了。因为饥荒，大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走亲戚？奎芳带来了一包蛋糕，一包铁蚕豆。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吃力了。
“妹子，实在不好意思。按着过去的老规矩，姐妹两年不见，来看你总应该备上四样礼物。但是现如今吃的东西实在是太金贵了，特别不好淘换。”奎芳红着脸说。
“姐您这是哪里话？谁不知道如今这日子，能往嘴里送的东西比什么都难找。甭管吃什么，能吃饱就是天大的造化了。你看看我们家国庆和老三家的小子，把您那包蛋糕都快看进眼睛里拔不出来了。” 奎云赶紧把姐姐带来的蛋糕给儿子，孙子每人拿了一块。二人狼吞虎咽，最后把手里剩的几粒渣子添的干干净净。奎云见了一阵心酸：“如今也没有了过去的讲究。以前孩子们要是这么没出息，早就被修理得笔管条直的了。”
晚上奎云能够招待姐姐，姐夫的也不过是一盘炸黄豆和两个咸鸡蛋。鸡蛋还是老三从东北带回来的，一直舍不得吃。黄豆是冷先生秋天在自家小院里种的。
饭后，冷范二位先生围着火炉喝茶聊天。这茶水也是因为有客人才沏的。每人每年供应的那点儿茶叶，平时根本舍不得喝。因为营养极度缺乏，连窝头咸菜都吃不饱，二位老先生总觉得冷。虽然围着火炉，还要披着大衣。
“我和奎芳这次来北京也是来看看吴睿的老婆，听说快不行了。她住在吴家老三家里。老大去年连饿带病死了，留下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子。老大媳妇改嫁给了村里的干部，说是要改变成分。人家嫌弃她有个拖油瓶，她居然撇下儿子让他自立门户过日子。吴睿的老婆得了子宫癌，开始在天津二儿子家里，后来被三儿子接到北京来了。吴睿的老婆在北京城里没有户口，也就没有粮票。您应该知道，这给吴家老三带来的是什么负担。据说乡下饿死不少人。我老家那个村子就死了好几十个。越是过去身强力壮的死的越快，因为胃口太大。出身不好的还被克扣粮食。吴家老大知道自己的肺结核反正也没救，说是把口粮留给孩子，把自己活活饿死了。”
“我真是对不起睿舅舅。当年如果不是我让他帮我管家，他也不致于被打成地主，被镇压。如今他们吴家上下三代人都跟着受牵连，唉，悔不当初啊。”范先生感慨万千。
“这怎么能怨您？您当年也是好心，帮他们一家找一条活路。谁知道这世道会朝那个方向转？就说58年吧，大跃进搞得热火朝天，粮食都亩产过万斤了，谁知道到了年底就开始闹饥荒。”冷先生接过来说。
“算了吧，谁不知道地里每亩能打多少粮食？您从小在湖北乡下长大，我家在河北也有那么多的地，怎么可能亩产过万斤呢？大概人人都唱高调，各地的干部不唱不行，结果就比着赛的吹。57年反右斗争后，还有几个人敢说真话？那不是找死吗？”范先生如是说。
冷先生点点头：”是啊。去年秋天尚中回来了一趟。整个变了一个人，一句出格的话都不敢说，连在自己家里都要装的一本正经的。49年以后的运动把人逼迫的一句实话都不敢说。反右斗争后，中国从春秋时期建立起来的士大夫精神荡然无存。知识分子几乎完全失去了脊梁，每个人都弯着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做人。如此下去，中国还有希望吗？“
“过去说‘文死谏，武死战‘，如今满朝文武唯唯诺诺，大家都跟着唱高调。连首都北京的居民都饿得浮肿，外地和乡下就更不用提了。文官们都噤若寒蝉，倒是彭大将军出来说了几句大跃进的不是，马上被打成反党集团。“
”不知道您注意了没有，去年十一社论第一次没唱高调，说是59，60年全国遭受重大灾荒，所以大家吃不饱。我是搞地理的，中国幅员辽阔，从南到北涵盖了热带，亚热带，寒带，怎么可能连续两年全国都遭灾呢？为了这个，我去了几次北京图书馆，查了很多过去的资料。中国有历史记载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而且这两年的报纸我每天都看，如果有灾害，一定有报道当地党和政府如何组织救灾，但是只是局部地区，没听说大面积受灾。“
一直喝茶的范先生终于开口了：”冷兄，您还是那么认真。如今少有您这么较真的人。政府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也是，一人被政府视为敌人，一家大小都跟着倒霉。就像我家尚正，分明是个学物理的材料，就因为出身不好，硬是被分去学农业。都说秦法导致苛政，如今的政策与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58年实行了户口制，59年实行了粮食定量制度，政府把每一个人都定在一个位置上。没有户口，没有粮票，人就得饿死。这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把人管的最严的一个制度。54年的宪法还规定公民有迁徙的权力，如今你怎么迁徙？去其它地区生活也是政府分配的，不是个人想去就可以去的。”
范先生接过来说：“是的。我们在城里还好些，虽然少，但是粮食总还有供应。乡下人更惨。像吴睿的老婆，不来城里就是饿死，来了就是抢别人的口粮，给儿子一家增加负担。据说如今乡下人连逃荒都不让去，说是给社会主义抹黑。过去有皇上的时候，灾年还要开仓赈济。如今也没见哪里有免费的粥棚。不过我劝您还是少说为佳，免得惹麻烦。”
“唉，如今除了跟您聊聊真心话，连儿孙面前都不敢说句实话，唯恐对他们有什么影响。老三为了我们说过几句话，被打成右派。我哪里还敢再惹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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