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 (八十)打枣
电报是由尚民的二弟尚生发来的。
1960年,冷家的小女儿冷尚兰医学院毕业了。尚兰以优异的学习成绩,出色的实习表现,如愿以偿分配到了位于北京市东城区骑河楼的北京市妇产医院。因为医生需要值夜班,医院给尚兰在单身宿舍分配了一个床位。但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尚兰的休息时间大多数都用在了回家做家务上。
医生冷尚兰带着冷先生,冷太太做了身体检查。她对父母亲说:“您二位都有严重的贫血和营养不良造成的浮肿。虽然比去年有了改进,但还需要进一步的调养。平时不要太苛刻自己,把好的都留给孩子们吃。六十多岁的人营养也很重要。“
”妈,家里大件的衣服您就别再洗了,等我回来洗。被褥也等我休息的时候给您拆洗。您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嘱咐完了母亲,尚兰又过头来看向父亲:
”爸,您以后也不要老去北京图书馆了。需要的书打发国庆去给您借。非得去的话也别骑自行车了,坐公共汽车吧。您要是舍不得买票,我给您买张月票。像您这样的贫血症,暂时性失去知觉是可能发生的。骑着车在大街上太不安全了。“
对女儿的体贴,冷氏夫妇都感到特别温暖。”都说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看来这话真的不假。“事后冷太太对丈夫说。
1961年入秋之后,北京市的粮食供应得到了保障,但是副食品,肉食品依然短缺。冷先生在自家小院里经营的小菜园接近了尾声,能收的成果都收完了。但是1946年冷家搬进来时种的那棵枣树如今正是收获的季节。满树的红枣特别诱人。低矮处的枣早就被冷先生用竹竿打完了,挂在树冠上的红枣在风中摇曳,惹的冷先生的孙子冷俊垂涎欲滴,嚷嚷着让爷爷打枣。看着孙子那巴望的眼神,冷先生心中一阵阵酸楚。这孩子出生没多久就离开了父母。这三年里连饭都吃不饱,更不用提水果,零食。于是他决定爬到树上去把高处的枣打下来。
爬到树上的冷清泉明显感觉到了体力不支。他心里开始后悔不该逞能。脚踩着树枝,他开始摇晃上面有红枣的树杈。几粒红枣坠落下来,四岁多的冷俊欢快地跑着,捡着。看看差不多了,他决定从树上下来。刚刚移步,只觉眼前发黑,立足不稳,从树上掉了下来。
正在屋里算帐的奎云听见丈夫“妈呀”一声大喊,随之而来的是扑通一声巨响。她急忙走出房门,眼前的情景让她惊恐万状,一步都挪不动。
只见冷先生仰面朝天摔在地上,篱笆墙的一根竹竿从他的背后穿过了他的胸膛。带血的竹竿从胸前穿出,秋日的午后斜阳照在那半截竹竿上,触目惊心,令人胆寒。
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奎云急忙上前把吓傻了的孙子拉进屋里。她回身跑到丈夫身边,双膝跪下,把丈夫的头抱在怀里:“清泉,清泉,你说话啊,别吓唬我!”奎云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丈夫。
冷清泉已经断了气,他双目圆睁看向天际,似乎在向老天爷讨个说法。他的尸体被拉到医院。医生诊断,那根竹竿不偏不倚,正好穿透了他的心脏。
在京的二儿子尚生,小女儿尚兰都赶回了家。尚生给外地的三个兄弟分别发了加急电报:“父去世,速归”。
老大刚刚被放回来,还在等待处罚。他和素贞带着电报一起去了警察局。他们被告知,尽管冷家出了事,无论是冷尚民,还是李素贞都不能离开邯郸市。否则后果自付。他们只好给母亲发了电报:“公务繁忙,不能尽孩儿之孝。母亲节哀保重”。
老三尚中是摘帽右派,林场领导无权批准他自由行动。“无力尽孝,母亲保重。不孝子泣血给父亲跪拜。”
老四不在家,他到南疆去采集数据去了。刘向前联系不上他,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好擅自做主,发了电报:“四子出差,联系不上。母亲节哀”
奎云好不悲哀。她和冷清泉辛辛苦苦养了七个孩子,如今身边只有包括未成年的冷国庆三个。她拿出两根金条,让尚兰到银行兑换成现金。她在北京西郊的八宝山人民公墓买了一块双人墓地。余下的钱买了一口漆黑的棺木。
教书先生冷清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他的双眼在尸体尚未僵硬的时候被奎云用手慢慢合上。奎云知道,丈夫死不瞑目。他确实是太冤枉了。一生勤勤恳恳地做学问,谨慎小心地做人。即不过问政治,也没加入过任何党派。他崇尚三民主义,一心希望国泰民安,希望中国的孩子们能够受到教育。但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被剥夺了教书育人的权力。如果不是这三年来忍饥挨饿,六十六岁的冷清泉何至于如此虚弱?如果不是为了那个缺吃少穿的孙儿,他怎么会从树上掉下来摔死?
有生六十一年,经历了各种战争,张奎云见过的死人无数,但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死亡。而且这个亡灵不是别人,是和她相濡以沫四十一载的枕边人。他们的婚姻虽然有过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毕竟二人携手一同度过了这么多年的岁月。跪在丈夫的坟前,她的心在颤抖,泪水似乎已经哭干,眼眶里只剩下两颗干枯绝望的眼球。
同奎云一同跪在坟前久久不肯离去的还有尚生,尚兰兄妹。他们痛哭失声,为失去一生疼爱他们的父亲心如刀割。父亲一直是他们的良师益友,他们人生的第一个字是父亲教给他们写的,他们能够受到高等教育是父亲的辅导,鼓励,支持的结果。如今父亲为了屈屈几颗红枣,以如此惨烈的结局谢世,做儿女的如何能不心碎?
埋葬了丈夫,奎云吩咐二儿子尚正给冷清泉的原配及长女写信报丧。之后她一本正经地将自己的遗嘱交给了儿子冷尚生:死后跟丈夫冷清泉合葬。
《无言独上西楼》第二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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