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忙于准备一个系列讲座的讲稿,清理电脑,寻一些可做插图的旧图片,无意间,点开一个文件夹,一段往事携着浓浓旧意涌出,不提防,一幅幅寂寞无声的图像,悄然而至,却重重叩响心扉,震得心颤。
2014年元旦前夕,一位小辈儿提起,他现在的工作,是在一个当年声名显赫的重型设备制造厂当值留守。这个当年人声鼎沸、机器隆隆的地界,如今破败凋敝,车间大部分被历史尘封。我说,想到这个被时间遗忘的密封箱里,看看光阴怎样捉弄人类,他说,他的腰上居然挂着所有老车间的钥匙!却对我的想法匪夷所思。
汽车开进工厂地界,地面布满大滩小洼的积水,银灰色、奶白色,其色可疑。空气中充斥着小型马达的尖叫声,像集市一样热闹,一片繁华的车水马龙,不似一个沉寂之地。问诘之下才得知,靠近公路的厂区早已出租,成为号称这个省最大的人造大理石的打磨销售基地。这才注意到,那些破旧的车辆布满粉尘,满街的人流匆忙来去,避开脚下的水洼,绕过我这个慢慢腾腾走在大街中间的闲人。人们的脸都隐蔽在硕大的防尘口罩后面,只露出两只眼,烁烁逼人,当然是盯死了虚幻中的财源滚滚。
我们经过了一位坚守岗位的门卫,深入厂区。外界的喧嚣在身后戛然而止,死一般的静寂降临。我张惶四顾,远近摇晃的眼眶里,一栋栋巨大的工厂建筑依次现身,阴沉沉,死死盯着我们这几个贸然闯入他们的领地的人。还真的想起了几个以前做过的阴沉的梦,没有声音和颜色,没有光线和影子。
小辈儿大概是一直懵逼,不时发问:老叔你哪根筋搭错了?元旦将至,四处喜气洋洋,你偏要跑到这么个荒弃之地来,凭吊一番。
一把把锈迹班班的大锁哐啷打开,铁门轰隆隆启动,太静了,回声震荡,空荡荡的车间摇摇欲坠。以为历史烟尘会扑面而来,却不料盈寸厚的灰尘匍匐于地,没有惊悚影片中的呼啸阴风,没有可疑异物从高空降落造成的古怪声响,也不见一排排大柱子后面的鬼影曈曈……安静,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所谓的历史烟尘,不过如此,当年再喧嚣,拗不过大地的吸附。
一段尘封时光的穿越开启,一段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曾经,一段笑语人生熙熙攘攘的仿佛,一段无价青春随意弃掷的无奈。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扇门拍了又拍,横要平,竖要直,对一幅照片,一直都是这么固执。
一个新学徒工的工资不到20块一个月,师傅的工资也就是50块吧,厂长的工资也多不到哪儿去,100多块就封顶了。
改革了,开放了,听说厂长卷了工人的血汗钱跑了。
当年他就是个工会小科员,每逢元旦将至的日子,我涂抹着厂大门外的巨幅宣传画,他站在厂大门顶上插红旗,料峭寒风中,我们曾经一起瑟瑟发抖。
食堂售卖饭菜的窗口,当年色香味齐聚,时下却沉积于深厚的历史包浆。止步,细听,依稀是铝制饭盒与搪瓷缸子的碰撞之声。
工厂的食堂是最有活力的地方,是男欢女笑的地方,是最初的眉来眼去发生的地方,是女工们在大饭盒的掩护下窃窃私语、说谁和谁又“好上了”的地方,是男工们依仗着排在女工的后面,肆无忌惮地品评女工的纤细腰肢和浑圆屁股的地方。
1. 中华人民共和国大连机床厂,普通车床,型号 C 620-3 床身上最大工件廻转直径:400 mm,最大工件长度:1000 mm 出厂编号:140 1970年1月制造
这些古老的设备,熟悉的开关和摇柄。一段人生书页的忽然闭合,一段工人生涯忽然停摆时的定格,人生拐点就从这里远离了。人面不知,桃花依旧,多年后的偶然相遇,惊异于它们的容颜永驻。
我躲在一架巨大的铣床的阴影里,选取了一个类似于“偷窥”的角度,偷偷拍下了这些老朋友,却又不想打扰他们平静的日常起居,只想让他们在温暖的黑暗中缓慢现身。
车间的墙上,当年壁画依稀可见:那是一片祖国的大好河山,千峰万壑之间的涌涌白云。这幅壁画象征着:你身在马达隆隆的车间里,却要胸怀世界风云。
没人对世界风云多看两眼。下班的时刻一到,一阵风,人都不见了。如果你忘了什么东西,返回来取,这幅图片就完整再现了那个情形:车间里空无一人,机器可能余温尚在,更衣室的门还开着,你肮脏油腻的工作服卷缩在某个角落。
灯,有日子没亮了吧。试着扭动一下开关,却被告知,这一大片厂房的电源多年前就被切断,只保留了极少的几处紧急电源,以防火灾、水灾之类的突发事件。
被废置的厂区非常大,人烟罕至,唯我独行。
注意到一扇扇紧闭的大门。那些门,锈迹斑驳,沧桑尽显,固执地把春天拒之门外,守护着四季不再轮换的一段固化的光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