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二)

人面桃花(2)
 

被弃置的厂区面积非常大,人烟罕至,唯我独行。
注意到一扇扇紧闭的门。
那些门,锈迹斑斑,沧桑尽显,固执地把阳光明媚拒之门外,守护着四季不再轮换的一段固化光阴。
横梁上扑扑簌簌一阵响动,一些稻草屑飘飘而下。
是一窝鸟集体起飞,穿过没有玻璃的窗框,向外飞去。
 
人面桃花(2)
 
空荡荡的更衣室。只留了一面窗,残辉斜射而入。
通常,这里边都会放置一些杂七杂八大小不一的被称为“衣柜”的盒子,都是工人们各显神通自己做的,最漂亮是角铁焊的龙骨,用铆钉外包铁皮,涂了草绿军用色,上边还画上一颗闪闪发光的五角红星(这是当年最时髦的装饰了,会画画的,如果能画上一幅剪纸风格的毛主席像,那简直就是鹤立鸡群),更多是用车间里拆开的木质包装箱板子钉的,讲究点的,实木作框,刨得光滑细腻,里边分为好几格,内衣和外衣分开挂好;不讲究的,板子不分厚薄,柜子不论高矮,手边厚厚的木方也直接用上去,说是衣柜,怎么看都像是一口站立起来的棺材,浸透了机油的工作服、干净的外衣和内衣,在柜子里塞成一团。
 
人面桃花(2)
 
小辈儿腰里的那串钥匙,显然不足以打开厂区里所有紧闭的大门。这扇门,试遍了所有的钥匙,那把大铁锁还是无动于衷。天色铅灰,云在翻滚,暴雨将至。在我的劝说下,小辈儿放弃了最后的努力。
 
人面桃花(2)
 
这扇门,刚进厂区时就见过,觉得门扇上那些天然形成的斑驳,很像是一幅现代主义时期的偶发绘画。绕了两圈之后,又回到这儿,仔细地拍了下来。觉得就照着这样子画上一幅,已经很不错。古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扇门,一切具有抽象绘画的特征都早已天成,似乎只差了妙手。

人面桃花(2)
 
 

人面桃花(2)
 
望着房顶上已经发黑的五角星,痴怔了很久。五角星,曾经是那么鲜红,买来的大红油漆,不调合任何颜色,直接往上涂就是了。
 
那个五角星的年代,本来是解放军的军徽标识的五角星,出现在普罗大众的帽子上,胸前,出现在教室中,书本里,玩具上,出现在全国公共建筑的房顶上,出现在老百姓的院子里,有人甚至爬上天主教堂,把五角星安装在教堂的尖顶上,营造了寻遍欧美都见不到的教堂奇观。
 
军帽上的五角星,红色很纯正,那红色,似乎不是漆上去的,而是从深不可测的内里涌出,加上两片细绒布红领章,是那个时期的绝配。你的身体一旦进入一身军装,就没有人怀疑你活着的理由。
时过境迁,军装早已不知去向,但直到出国前,五角星和领章都安静地躺在大衣柜中的一个小抽屉里。
 
人面桃花(2)
 
为了传达出惨淡的荒弃感,这组照片的取景都很逼仄,试图诱发读者的被挤压感。这幅照片的景深拉开了许多,但镜头中紧闭的大门,破败的窗框和碎裂缺失的玻璃,构成更诡异的景观。
厂房的地基似乎有些下沉,结构已经扯动,连房檐的边缘都已经弯曲。在正立面构图中,我严格遵守自己规定的“横平竖直”原则,而且尽量消除所有透视线条,最大限度反抗照相机先天的客观透视功能,眼下,面对摇摇欲坠的厂房,我的构图法则遭遇到很大的挑战。

人面桃花(2)
 
一对儿锈迹斑斑的门拉手上,拴着一条打了两个死结的帆布带。风吹日晒之下,它的牢固程度一定比看上去糟糕的多,但它当年的功能更让我痴迷。有了一对门把手,拉拽功能肯定是用不着这根带子了,而头上一条粗壮的钢铁门栓,加上一把大大的将军锁,让这根带子在门上出现的原因困惑难解。
从图形分析学角度来说,我在横竖线条中置入了一个挑战稳定性的倒三角,在通过画面两端的竖线和画面中间惟一的一根水平直线重新恢复平衡。
自己最满意的细节,就是画面上部的那些残余封条的碎纸屑,那是些随时都可以消失的东西,可他们竟然诡秘地坚持,坚持到与我这个陌路的探幽者相见。
这些质地和周围环境截然不同的碎纸屑,让画面有了些生气。
 
人面桃花(2)

出得门,星星点点的雨滴砸下来,洒在浸透了机油的水泥地面上,汪起一簇簇闪着蓝色、红色、黄色的油花,四散晕开。
我们奔跑着,从这些巨大的钢铁怪物身旁擦身而过。这是一些笨重的大铁箱,熟浸浸的色彩,温润饱和,要是让雨淋透了,会失去冷暖色之间的渐变。觉得这些锈迹斑斑的物件,和今天的镜头中的气氛高度吻合,就停下脚步,走回去,把他们拍了下来。

人面桃花(2)
 
这幅图片中,镜头总算是拉开少许,一角空间现出来,这个车间里似乎还有人在干活,里边传来金属焊接时电弧光发出的滋滋的声响和蓝色的弧光。雨,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地开了头,相机上立刻布满了雨珠。地面的雨水中,密密麻麻一片,浮起五光十色的油迹。
小辈儿说,他已经在街面上的一间小饭馆里订了座,如果没什么要拍的了,就过去。
当然没有什么要拍了,一切都刻印于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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