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恋处

散文, 小说, 诗词, 美术, 书法。 无拘无束兮如行云,连绵不绝兮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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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匆匆,转眼成铿已到京城快两年了,这天和成立成果从春和园出来,抬眼看见门口远远却有一人一马站着等着。

成铿愣了一下,转身说,“七哥,九哥,我突然想起一招要和王剑士商讨,你们在大学给我请个假吧。”

一听新剑招,成立马上问,“什么好糟,山使给我看看?”

成铿红了脸,“只是个想法,还不成型,等练好了一定和七哥过招。”

成果逗他,“有几招以后,你可以帮老王多招几个学生了。”

成铿低头不语。成果拍着他的肩笑道,“我可是认真的,你得帮帮老王呢,他就你这么一个学生,过两天就没饭吃了。”

成铿忙笑着点头。成立成果这才叮嘱两个侍卫随从盯紧小心侍候,说说笑笑上马走了。

成铿看他二人走远,才转身朝那人走去,到了跟前,一句话不说,张开双臂紧紧抱住。

纽襄略有些吃惊,“殿下,”扶住成铿双肩,盯着他眼睛问,“殿下在京中还习惯?”

成铿垂下眼,点点头,先问候了纽钊义。

纽襄看成铿这两年长高了快一头,几乎和自己差不多高了,肩膀也宽廓了,已经从少年成长到了青年,心里高兴,注意到成铿脸上还没有完全退去的青紫,指着问,“这是打架弄的?”

成铿摇摇头,咧嘴笑问,“你怎么来京城了?”

纽襄说,“路过看看殿下,顺便给殿下庆生啊。”

成铿点头拉着他的手,“咱们进园子里说话,给你看我学的剑术。”

纽襄一扬眉,“好啊。”

两人牵马复又进园,成铿将纽襄介绍给王伯兹,纽襄看成铿和王剑士对练,不由笑着点头,“二位都是别具一格,倒也自成门派呢。”

王伯兹不服,“你别说闲话,下场子来试试。”纽襄点头,“我不如殿下勇猛,咱们点到为止。”两人交手,都走沉稳路数,成铿还没看出什么,这边已经收式,互敬对方,约好明天再切磋。

成铿和纽襄出了园子,成铿说,“我得回宫里两个时辰,等太子那边事儿完了,咱们去刘府再聚。”

纽襄答应,从行囊里拿出两个木盒,“这是我路上偶遇的两件稀罕物,送给殿下慢慢用。”

成铿打开盒子,原来里面各装一只草药,成铿认得一只是灵芝。

纽襄说,“这只是天山上采来的,高山寒处生长时间长,主要靠露水滋润,功效比其他灵芝强。”

“那个是北疆鲜参,”纽襄说,“神農本草經中記載,人参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久服輕身延年。这般小儿胳膊大小可是有几十年参龄呢。这两样都是强身壮体的,灵芝呢叫厨房炖了吃,人参泡酒喝。”

成铿谢了他,依依不舍,只是不敢再误成功的时辰,赶快上马进城。

纽襄看他眉宇间略露出淡淡的忧伤,人也没什么精神,正如他一直担心的,以成铿的性格和阅历会难以适应,可没想到他会这般郁闷。看他策马远去,想着晚上再仔细问问清楚。

 

成铿回到皇城来,先到了养颐殿,成瑞刚刚从朝堂下来,何总管正侍候着喝汤。见成铿来了,让他也坐下喝。成铿谢赏。父子俩静静的吃完,漱了口,成铿扶着移至榻上坐好。成瑞笑问,“你今天如何有空过来?”

成铿道,“待会儿要去东宫见太子哥哥。只因纽太傅的公子来邘都,”成铿将那灵芝拿出,“三郎说这是天山上采来的,功效更强,赶着先给父皇送来。”

成瑞接过来,端详不语。

成铿不解,忙补了几句灵芝的好处。

看成瑞仍是不语,何总管笑嘻嘻地插嘴道,“难能殿下如此孝道。莫不是刚才陛下那汤好喝?”

成瑞这才抬眼看了眼何总管,将灵芝递过去,“老十说炖汤好,你拿去做吧。”回头对站在边上的成铿说,“晚上你再来,我们父子就尝尝这天山灵芝汤。”

成铿欢喜点头答应,又说,“纽公子还有棵鲜参,儿臣见父皇这里不缺参茸,”嘻嘻一笑,“儿臣自己留下了。”

成瑞微微一笑,“纽太傅在哪儿呢?”

成铿低头想了想,红了脸,“忘了问纽先生在哪儿。晚上再见到纽公子一定不会忘了问。”

成瑞点点头,“你先去吧。”

成铿施礼告退。

成瑞突然想起,“这个纽三郎我没见过,你明天带来我看看。”

成铿答应着退下,赶快到东宫成功处。

 

韩太傅也在,成铿恭恭敬敬施礼,方坐下说在皇帝处吃过午饭,故而来迟。

见韩太傅正和成功讨论尊礼教化的重要,便坐在边上静静的听。

韩太傅说,“孔子曰,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要亲民,要仁政,就要以礼治民。民之所由生,禮為大。非禮無以節事天地之神,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非禮無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親,昏姻疏数之交。君子以此之為尊敬然。然后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废其会節。”

成功点头,“天子作民父母,书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黎民怀之,才如丧考妣。建官惟賢,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喪祭。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

韩太傅见成功同意自己的建议,便进一步说,“臣以为教人向善为本,典禮為辅,治國而無禮,譬猶瞽之無相与。”

成功低头想了想,“太傅所言极是,孔子曰,明乎郊社之義、嘗禘之禮,治國其如指諸掌而已乎!”

韩太傅大喜,“殿下贤明,以之居處有禮,故長幼辨也。以之閨門之内有禮,故三族和也。以之朝廷有禮,故官爵序也。以之田猎有禮,故戎事閒也。以之軍旅有禮,故武功成也。”

成功也笑道,“故此,宫室得其度,鬼神得其飨,丧纪得其哀,辨说得其党,政事得其施。”

成功看了一眼成铿,“太傅之言,你可明白?”

成铿点头,“明白。只是。。。”他抿了抿嘴,不知从何开始提问。

“只是什么?”韩太傅常和成铿探讨,知道他喜欢提问,便追问,“铿王殿下可是要问如何教人尊礼?”

成铿点了点头。

韩太傅笑道,“殿下肯定记得,夫禮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鄉。此禮之大体也。”

成铿答对,“当然记得。”

韩先历见成铿不肯接下去,淡淡笑道,“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先人有言,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

成功点头插言,“韩太傅所言,人之性,善恶,”

“恶。”成铿不等成功说完,接了过去。

成功一扬眉,“为什么?”

成铿从小自己经历了抛弃背叛打压,到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认为人性冷漠自私。对领地及其他地方的黎民是临下,有同情心肯施与,但不主张教化。见成功问,便摇摇头,“自古有則有治,建國君民,政治為先。”

成功看了一眼韩先历,摇头,“韩太傅教人尊礼在先,仁政在后。你随韩先生两年,都学了什么?”

成铿争道,“古人云,政者正也。君为正,則百姓从政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為,百姓何从。正己而后政人,以禮樂履中蹈和,躬脩于上而萬民景从,百姓所从而已,何须都像士子般教化。”

韩先历说,“铿王殿下此言不妥,那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成铿坚持道,“民知書而德衰,知数而厚衰,知券契而信衰,知机械而实衰也。巧詐藏于胸中,則纯白不备,而神德不全矣。凯弟君子,民之父母。诚于中,形于外,君王可以,百姓如何做到。何以达于禮樂之原,若不知原,学不像,反而有害。”

成铿坚信厉政,因为人性的冷漠自私,读书人更会滥权。他相信血统,高贵血统的人不管经历如何,都仍是高贵,比如他自己。低贱的人读书再多也不会改变恶行。他赞同贫穷出志士,但这个志和高贵人的志不同,不是不可以用,但不能重用。

韩太傅尊儒,坚信圣王,反對專制與殘暴,主張仁政,推己及人,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誅。“商鞅之法亡秦,察于刀笔之迹,而不知治乱之本也。習于行陳之事,而不知庙战之權也。”

成铿不以为然,“那孔子讲礼乐教化,不过是对施政者而言,难道错了不成?”

成功气得拍着案几,“你以为你多读了几本书,就可以把天下读书人看在眼底?就可以评判书中对错?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成铿声音也高了些,“不是所有书都是对的。”

成功指着他,“你,出去!”

成铿拧着头,出去就出去,扭身就走。

成功跟着道,“出去趴好!”

成铿只有苦笑,忘了成功是不会轻易放过教训他的机会。

韩太傅讲情,成功才减了几板,把成铿叫回殿上,问他,“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看着成铿咬牙闭嘴一脸的不服气,成功摇头道,“我们在这里和韩太傅各抒己见,哪里就是你一个人说的对呢?我看你就是个不敬长不尊师的狡诈阴险之辈。还讲什么治国平天下。”

成铿明白,成功这次不是气他的观念,而是气他对韩太傅的态度,自己是有些任性,一股压不住的火气,顶着他不管不顾,说些气话,恨自己幼稚,心里有些惭愧,低了头,“我知错了,太子哥哥。”转身向韩太傅空首行礼,“太傅,梅璐失敬了。”

韩先历忙拉住,“殿下才思机敏,又很用心,只是年轻,资历浅些。”笑着向成功说,“臣下先替铿王请令,太子殿下让铿王多些行走阅历的机会。”

成功微微一笑,“老韩你自己闷的慌吧?”

韩先历红了脸,讪讪的笑说,“太子慧眼,一下看穿了。”

成功点头,“我不能白白让你丢这个老脸,想去哪儿溜达,跟我说一声。”瞥了一眼成铿,“就依你,带上铿王吧。”

韩先历躬身谢了,忙拉了成铿一起出来。见离东宫远了,才慢下来,想了想,对成铿说,“刚才擅自请令,殿下勿怪。”

成铿摇摇头,“先生说的对,成铿愿意和先生出去阅历。”再次为刚才的鲁莽致歉。

韩太傅轻轻叹口气,“纽太傅也是我的老师,殿下跟他太早了些。”

成铿不解追问,韩先历不想再说,两人来到太学正殿。

韩太傅请成铿上坐,成铿摸了摸屁股,苦笑着摇摇头。韩先历便陪他站着说话,成铿哪敢,按着韩太傅坐下,“大学之禮,虽詔於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弟子事師,敬同于父。”韩先历见他如此,便不再坚持。

韩先历说,“殿下为编史之事,建议广集天下学士,确实也来了不少,可良莠不齐。”韩先历摇摇头,“有大学问的人是不会应榜的。”笑道,“身价高,面子大,要去请,还不一定请得到。所以我是想出门寻访名士大家。”

成铿点头,“我愿意随先生出门。”

韩先历点点头,“这次我们出门做暗访吧,深藏不露的人才是大家。另外,有名的学馆可以先去看看。纽太傅当年在京都的学馆可是风光呢,如今朝上仍有众多门生。”

成铿笑问,“那先生为何不开馆收徒呢?”

“我?”韩先历摇摇头,“哪有说开馆就能开馆的呢?”

成铿说,“先生交给我去打理,开馆那天,先生只管来开讲就是了。”

韩先历看了他一会儿,有些犹豫。成铿知他有心,笑道,“先生放宽心,只要先生点头,两个月就开馆。”

韩先历一笑,不置可否。

 

成铿从太学出来,看天已不早,赶紧去养颐殿。见了成瑞,兴奋的说起要和韩太傅出门访贤,成瑞点头赞许,“好,你也大了,正是该出门见世面的时候。”

正说着,何总管报说灵芝汤已经炖好,端上来请父子二人尝尝。

成瑞嫌烫,放一边说凉些再喝。成铿因为和纽襄有约,不等凉就请准先吃了一小碗。

成瑞笑咪咪的看着他吃完,说道,“你还小,不该吃太多这类琼珍,今天只给你尝尝而已,那参茸也不能多吃。”

成铿点头,“参拿回去泡了酒,不会吃过量。”皱了皱眉,“这个灵芝苦的,不吃也罢。”

成瑞哈哈笑了起来,“真是个孩子,只喜欢那些甘甜的。”看了一眼何总管,“我那碗凉些了吗?  ”

何总管笑道,“陛下还是趁热喝好。”又道,“殿下要会纽公子,先放了吧。”

成瑞这才记起来,点头柔声说,“好孩子,去吧。”

成铿谢了父皇,叩首起来。成瑞拉着手仔细看了两眼,轻轻摸了摸眼角还有些青紫的伤,象是自言自语,“你是我的儿子。”

成铿一愣,不知成瑞为何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点点头,“是,父皇。”这才告辞出来。

 

晚上,成就陪着成铿来到刘府,成铿介绍纽襄二人认识,成就对纽太傅还有印象,对纽襄礼貌有加,刘家三姐妹都来作陪,也不用鼓笙,落雁叫了两个女弟子在廊下低低的吹箫抚琴助兴,六人说笑着用过晚膳。

趁成就出去净手不在的功夫,纽襄握住成铿的手问,“殿下有心事?”

成铿垂了眼摇了摇头。

纽襄柔声说,“殿下可以跟我讲。”

成铿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脸埋在手里抽泣起来。

纽襄轻轻叹口气,“殿下,男子汉,不哭。”

成铿抬起头,泪水已干,“越州我是回不去了,是不是?”

纽襄不知道如何回答。

成铿当然清楚,憋了很久的话只有在纽襄面前能说,可是也只能说说而已,何必把自己的苦楚让他人负担,又没有办法减轻自己这边半分。成铿打定主意,长长呼出口气,才强做笑容说,“邘都哪儿都好,就是冬天太冷。”

纽襄再次握住成铿双手,“放宽心,最不济就是和我云游去。”

成铿眼角带泪,咧嘴大笑,“好,一言为定。”

等成就回席,听他二人正谈论怎样洗冷水澡才能适应北方的冬天,成就不经意的提起不光是冬天要适应,屁股常挨板子也得要适应。

纽襄心里一揪,抬眼询问,成铿只微微摇摇头,打个岔儿过去了。

成铿转了话题,说起韩太傅要开馆收徒一事,知道纽襄曾打理过纽钊义的学馆,所以今天才一口答应了韩太傅。

成就点头,“韩太傅德高望重,早就应该开馆了。”

纽襄却低头不语。

成铿道,“开馆需要有人帮衬打理,否则一团乱也不能持久,韩太傅一直没有得力的人选,一直留心寻找有过阅历的人。”说完把眼盯着纽襄。

谁知纽襄摇头,“我这人不愿走回头路,干过了,就不愿再干。”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成铿有些不喜,笑道,“三郎闲云野鹤般人物,自然不愿意干这些俗事。”

成就嘟囔道,“潜心施教,使经典得以正统承传,培养人臣,哪里是俗事。”

成铿听了扭头笑问,“五哥愿意帮韩太傅?”

成就犹豫了一下,“能知道干什么就行。”

成铿回头看着纽襄。

纽襄被二人盯得不自在起来,他知道成铿要什么,无奈只好说,“你们俩不用一唱一和,跟我红脸白脸的做戏。我在邘都还可以留两天,然后去办事,来去三个月吧。”

成铿笑了,“五哥,让三郎住你府上,我要审他两天两夜。”

纽襄吓得直摆手,“不用不用,我都写下来。”

成铿哪里肯听他的,谁知道下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当下向刘家姐妹辞了,押着纽襄到就王府,书房里点得烛火通明,成铿成就书案一边一个,让纽襄坐中间持笔,从选址到集资到招徒到安排课程到聘请教官到嘉宾专题,一一列举,详细讨论。直到寅时,三人才草草睡了一会儿。

天一亮,成铿就催着二人坐了车出门选馆址。成就认为太学堂附近是首选,不只是韩太傅来去方便,而且生源集中,馆名易传播。成铿则认为春和园附近,甚至园里更好,学馆不只是学馆,还是会馆,春和园现在只是骑射的地方,那些子弟们也需要个礼乐的地方。

纽襄两边都同意,成铿不放过他,追着问,“纽先生的学馆在什么地方?”

纽襄看了他一眼,“太学边上。”

成就面露得意。成铿便不再争执。马车在太学堂周围几个街区转了转,有两三处还不错,记下了再访。然后三人去见韩先历。

韩太傅没想到成铿居然已付诸行动,暗暗感动,听了他们的计划和几个馆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昨日早时曾和铿王殿下讲尊礼讲教化,以仁義之術教導于世,不免于儡,身猶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是何則?其道外也。是故聖人之學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也。達人之學也,欲以通性于辽廓,而覺于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學也則不然,内愁五藏,外勞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毫芒,摇消掉捎仁義禮樂,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于世。此我所羞而不為也。”

看几个年轻人都盯着他认真在听,韩先历接着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看了看成铿,“殿下,何为格物?”

成铿迟疑了一下,“先生可是想说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于理有未穷,故其知又不盡也?”

韩先历微笑点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何為本?格物也。比如,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风雨霜露,無非教也。何以知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我所言教化,从知本教起,要格物,凡愿读书之学子,无论出身,无论贫富,研學物本,学成不为仕途,在传本,传世人百姓物本,从根本上普化,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一年之計,莫如树谷,十年之計,莫如树木,终身之計,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毂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我办学堂,茍种人也。”

听了韩先历一番言语,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原来韩太傅是这番想法,难怪这学馆一直建不起来。成就马上就想退出。

成铿也犹豫,不是不肯干,他理解韩太傅,跟了他两年,如何能不知他的理想,只不过这理想太过宏大,成铿都知道不太可行,更何况韩太傅,所以才一直没有开学馆。可是,看着韩先历花白的鬓发,低头想了想,既然答应帮他,就要先迈出这第一步。

扭头看了一眼纽襄,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知道他愿意,心里暗笑。这第一步,要的是人力和物力,让他出力可以毫无保留,其他人力呢,除非,他想到成功的助农政策,能说动成功准许助学吗?他记起整理史籍时看到成功立为太子前的一份折子,讲到一点就是全民教化,加上今日早时和韩太傅的一番对答,他不敢肯定成功会全力支持只教物本,多少倒可以用来说服争取他一下。只是这资金来源,不是他成铿一人能承担得起。

纽襄果然兴奋起来,大赞韩太傅,叨叨了一阵贫穷出志士等等,然后提出南郊建馆。韩太傅点头同意,南郊是首选,地广价廉,但却是南下几大州县的必经之路。于是三人复又出城,在南门外转了一阵,赶在天黑关城门之前才回来。

一天下来,三个人累坏了。回来路上就在车里睡着了。一进就王府,纽襄又精神起来,开始说起在南郊看到的几处馆址,如何设计施工等等。

成就早没了兴趣,要去睡觉。成铿从去的路上就开始筹划,想了一半天了,心里有了一些主意,想要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南郊,定下馆址,才能具体设计。

纽襄不答应,“你们昨天审了我一宿,我还有很多没讲呢。”

成铿看着他,有点儿想揍他的冲动,斜眼看着他问,“你当年是不是就有这普学义学的想法?纽先生没同意,你就扔下他自己云游去了?”

纽襄被他一语道地,笑了,“偏你鬼机灵,怎么猜到的?”

成铿暗道,从你那年批评时政开始。摇摇头,不去理他,自去睡觉。

纽襄看这两位皇子只熬了一夜就都趴下了,暗骂了几声,也没办法,自己坐在烛下又琢磨了半宿,才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成铿打发万分不情愿的成就陪着纽襄去南郊,或买或租,先将馆址定下来,自己来跑人力和资金。

成铿先找安邦帮忙建馆,安邦扭捏了一阵,同成铿合伙儿做了一阵生意,安邦满脑子都转的是钱,这种赔钱赔力的事,实在不愿做,碍于成铿命令,反正也闲着,只好答应。成铿拉着他去拜访他的几个闲散富贵朋友,都答应出钱,他们的大名会刻在学馆的碑石上供学子们仰拜,成铿还死赖着连哄带唬地要他们每人府上出一名仆役,在学馆里打杂。嘱咐安邦继续找朋友出钱出力,自己攻下一目标。

于是来找安境,安侯很痛快,点头鼓励几句,便掏出五千白金,但坚决反对刻字留名,还让两个幼子安健安全去学馆帮忙,另拨四名家仆。

大司空府去得熟了,欧阳祁缜见他这次来,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却是要办学馆,因为以前和韩太傅有过不睦,先是不肯,看在成铿面上,转念一想,或可借机改善和太傅的关系,便答应了三千。

成铿知道王璨抠门儿,找王丞相只是请他去授课,搬出韩太傅那篇大道理来,王丞相耐不过成铿的死缠,笑着点头答应了,先定下开馆那天来讲第一课,以后一月一次。

温俭良历来不喜读书,听成铿来意是要办学馆,头都快摇下来了。

成铿笑着拍打他,“你除了逛妓爬墙,还什么上心呢。”

俭良也笑,“我怕和读书人交往,来不来就掉些书袋,我听不懂,要都像你这般知趣儿也行啊。”

成铿收了玩笑,“说正经事吧。学馆边上要建几个驿馆,简单实用型,只为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有个落脚的地方,我想请你去管理,不得嫖娼赌博酗酒,要保证驿馆干净和安静。”

俭良斜楞着眼,看了成铿半天,“你说干这档苦差事还没进项?”看成铿点头确认,又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记着,你欠我的人情。”

成铿笑道,“你这一笔笔的倒算得清。我待会儿去见太子,看他能不能挪些助农的时日来助学。”

俭良双手一拍,“还提助农,大家都埋怨死你了,你这皇子殿下亲自动手不说,我们谁也别想再偷懒。”

成铿嗤笑,“承认偷懒了。”

俭良摇头,“谁都知道稼穑之艰苦,可不用每年都去,还要三个月!”

成铿摇头,“人生在勤,勤則不匮。”停了停,见温俭良不以为然,便笑道,“我现在不敢保障,要是能说动太子减你一月,你该怎么谢我?”

俭良认真想了想,“我带你去找更年轻更风骚的。”

成铿哈哈大笑,“好,一言为定。”

 

怎么和成功提起倒是费了成铿一番心思。去东宫路上一直在考虑,先要恭维一下太子哥哥早年的高瞻远虑,昨天的谆谆教导,再从成绩招学士编史开始,到子弟抱怨农夫艰辛,不妨从助农改成主张劝耕桑,以足衣食,或到太学助学,可以先到学馆实习,成铿没有刻意强调韩太傅的本义,反倒延伸到格物知致诚意心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韩太傅的学堂只教人向善,只齐八政不传六艺,如果有可造之才还可以推荐到太学。

成功对这种学堂很感兴趣,沉吟道,“飲食为上,衣服次之,事为百工技藝,異别五方用器不同,度丈尺,量斗斛,数百十,制布帛幅廣狭。八政不逆,九德纯恪。”

成铿惊叹成功能隔两层看透人的本事,赞同道,“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貨。孔子曰之所重民食,此其所長也。及鄙者為之,以為無所事聖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太子哥哥要大家伙儿助农,让子弟熟知稼穑艰辛,才会善政爱民,不过鄙者勞力,治于人,勞心者治人,弟子们从师韩太傅,学习八政,可以治人,倒比三个月劳力所获更多。”

成功其实也感觉三个月长了些,心里清楚子弟们没有几个真正动手的,只是骑在上面下不来。如今成铿提出助学,一口答应,不仅答应,还给了两个月的时间。

成铿万分感谢,心想不知多少人要高兴得跳起来,如果真得像俭良所言,这么多人怨恨他,这也是补偿他们,为自己积点口碑吧,诚心诚意向成功躬身言谢。

成功看着成铿,也喜欢,终于看到他能从更高一层着想,孺子可教矣。于是问他,“你资金凑得如何了?”

成铿答道,“资金总是需要的,等开了馆,人多了,需要钱的地方会更多。”

成功一笑,“刚才是诉苦,现在又哭穷了。”

成铿嘻嘻一笑,“不敢,太子哥哥每年有两千白金就行。”

成功扬眉,“只要两千?”

成铿忙道,“太子哥哥不好出大头,有一点儿以示支持就行了。”于是大致讲了讲何人出了多少。

成功知道纽钊义那种导而不教的做法,实是源于无为的理念,所以只要成瑞在位,大学的管理是不会改变的。贵族子弟原来是不予庙堂官职的。成功摄政后,开始启用这些人,肯上进卖力气的安稳这一辈儿,太年轻,没有经验,老一点儿的,安邦那一代人闲散惯了,无法重用。再老点儿,安境这一代又都忠于成瑞,在他面前多是摆老资格,没人肯听话。而且朝堂上官员主要是靠举孝廉上来,各个自以为是,凭借自己的认知办事,朝堂上争辩时多,有些还固执地向成功谏言。成功实在头疼,他也知道韩先历和纽钊义完全不同,这个普学是个机会,他和韩太傅可以圈定书籍,下一代读书人可以朝自己指定的方向发展,登基后他要开科考,提拔那些和自己同路的人上来。

成功点点头,“你不错。”

成铿躬身,“韩太傅相托不敢不上心,事关国家栋梁,岂敢松懈。”

成功点点头,“嗯,不错,你去吧。”

成铿犹豫了一下,故意迟疑不走。

成功皱皱眉,“你还要什么?”

成铿笑道,“请太子哥哥讲学。”

成功摇摇头,“只有太学我去得,你这学堂不可以替代太学,是不是父皇也没答应?”

成铿忙摇头,“太子哥哥说的对,不敢去父皇那里讨没趣了。”

成功点点头,“讨点赏就行了,去吧。”

成铿这才出来,果然成瑞也只肯出点白金,嘱咐他不得逾越太学。成铿忙点头称是,顺便提醒成瑞说纽襄候见。成瑞点头,让何总管亲自去带来。见了面,倒也喜欢纽襄的洒脱仗义。问了问纽钊义,便放了二人出来。

纽襄见成瑞的样子是很喜欢成铿,不解为何有皇帝宠爱至此,他还有什么不高兴。提起和他以前聊过的不争,揣摩,善辩,等等。

成铿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他不是上天最眷顾的那一个,没什么好运会砸在他头上,不去争,都不一定能生存下来。他从记事起,就什么都是争来的,为自己,为周围的人,他不得不去争啊。再说,他不想告诉纽襄其实是成功对他的管教,造成他的困惑而引起的矛盾。看着纽襄一脸的担忧,心中感激这个难得的朋友,笑道,“三郎教的,我都尽力去做,你没看见我很会说话了吗?”纽襄知他刻意回避,倒也是长大成熟的表现,点点头,暂时不追究了。

晚上,成铿成就纽襄,请了王丞相韩太傅,安邦安健安全温俭良到就王府。一是学馆要开业,二是明日是成铿十三生辰,大家聚一聚,庆贺一下。

王韩二人辞谢不来,只给成铿送来寿礼。这一众年轻人着实热闹一场,特别是成铿宣告太子减了助农而给了两个月的助学时间,大家更是欢呼雀跃。

俭良最高兴,一把抱住,借着点儿酒胆,舔着脸说,“心肝儿,看我够不够风骚。”

成铿笑骂,“哪里来的狗胆,再托生几次吧。”又指着他,“你给我用心着,干不好我打你屁股。”

过了两日纽襄就要上路,答应尽快赶回来。心底里颇赞赏成铿办馆一事,为韩太傅为自己的一丝迂腐理想,上下奔波,斩断决伐,比他们所有人都强。看他小小年纪如此成熟,不幸的竟是得益于近十年的质子生涯。感叹他心理的坚强,或许他和父亲纽钊义当年的担忧是多余的。只是记起他抱怨回不得越州时显露出来的忧郁,仍是不放心,问他有没有背指物论,成铿心里明白,摇头说放心,“我知道这里是家了,会自己调整。”这才依依不舍和纽襄告别。

 

成铿生辰正日子,照去年旧例,只在修颐殿摆了家宴。皇太妃身体不适今年没来,寿礼加倍,成瑞淑妃菱妃惠妃吃过寿筵就回去了。成功今年倒来了。兄弟几个说笑吃酒聊天,和睦融洽。

成就提起这两天和成铿跑学馆的事,成绩半嗔他俩没叫上他,成就赶忙解释三哥哥管着太学,身份尴尬,因而未去打扰。成果成立见成瑞成功都赞助,当然不肯落后,自言不好逾越父兄,每人出了一千。成就成铿谢过。成就原本是要退出,没想到成功居然全力支持,正是展现自己的机会,不再言退,说起学馆,兴头十足。

成铿办事一向只喜欢做开创阶段,比如越州留春苑被困初期,和屠云安邦合伙生意,到这学馆,不能全算是虎头蛇尾,一旦大局定了,下面事物性具体操作,他倒撒手不感兴趣了。再说,过两天就要和韩太傅出京巡查访贤,开馆之前才能赶回来,纽襄指望不上,这建馆事宜还真得由成就安邦温俭良撑着。

成功从韩太傅联想到纽钊义,看了一眼成铿,“想不到纽先生会有个云游的公子,老十,你和三郎很熟稔吗?”

成铿撇了眼成就,原来五哥也什么都向成功汇报,“熟稔称不上,来京城前纽先生带着去黄山游玩,三郎陪着的。”

成功点点头,和成绩对看几眼,两人诡秘莫测又心有灵犀似的抿嘴微笑,成就成铿莫名其妙不懂,成功笑着摆手,“这些江湖人就是闲散惯了,靠不住,别跟他们深交。”成铿答应是。

“还有,”成功皱了皱眉,“这个刘家艺馆,你也少去。”成铿点头,瞟了一眼成就,成绩成就都有些讪讪的,成绩也曾师从纽钊义,于是打岔儿询问纽先生在哪儿清闲呢?

成铿答说在雁荡山几个月了。

兄弟几个都赞纽先生潇洒,看得出成铿很羡慕纽家父子的洒脱,开始问他出游的趣闻。

成铿讲了些好山好水好风光,梦想哪天也象纽先生一样幽山僻谷逍遥去,笑说,“有词唱的好,屋下疏流水,屋上列青山。先生跨鹤何处,窈窕白云间。采药当年三径,只有长松绿竹,霜吹晚萧然。举酒高台上,仿佛揖群仙。转银汉,飞宝鉴,溢清寒。金波万顷不动,人在玉壶宽。我唱君须起舞,要把嫦娥留住,相送一杯残。醉矣拂衣去,一笑渺人寰。”

成功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皇子要四海游荡退隐青山,而且还是出自成铿之口,看着他吟唱时眼中神往的样子,心里跳了一下。跟前的几个弟弟虽然都很顺从,成功如何不知,哪个皇子不觊觎他这皇储的位子,一旦有机会哪个对他成功都不会手软。只是这个成铿,一时看不出他真假来,以他的聪明才智,怎么能会不作伪,如果这份天真无邪要是真的装出来的,那他就太奸诈太危险了。成功盯着他看了许久,仍是不能下定论。

安逸听见成铿过生辰居然不请他,哪里肯放过,拉他到自己府上,请了二三十个朋友,更闹得不堪。大家听说纽襄不来,都叫可惜。成铿早先见成功成绩的样子就奇怪,问安逸,安逸说纽襄年轻时在邘都是出名的美男子,很风流很有才学,他们这年纪的人都知道他。有几个人听说纽襄陪着铿王游玩,面上也带出那副怪表情。温俭良笑骂他们无耻,大家看铿王年幼,才住了口。成铿莫名其妙,追着问,却无人肯解释,只好作罢。

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

道德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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