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2003年。一个单薄的身影裹在医院蓝色无菌工作服里,那个长须飘飘的叫Uwais年轻黑人,正羞怯而友好地冲我笑着,牙齿和眼睛很白。
因为他的长须,我猜不透他的年龄,只好问他。19岁,他回答道。接着渐渐知道他来自索马里,那个充满战乱、屠杀、疾病、饥饿,现在又以海盗闻名的国家。他有幸被抽签抽中,作为国际难民被新西兰政府接收了,都两年了。他的父亲早已离世,留下他的母亲和另外8个兄弟姐妹。
Uwais是长子。长兄如父,这个17岁第一次离开家园的小男人,来不及惊喜或者忧伤,虽然不会一句英文,却急着打工寄钱回去喂养那个饥饿的大家庭。两年下来,口语居然很溜了。
毕竟才19岁。19岁的年轻人慢慢绽放出青春的活波和俏皮。很快他就和大家混得很熟了,学了很多俚语,还有很多俏皮话。他最喜欢跟着说:“You know, sometimes~~ you need to open your eyes~~”。同时他深深为自己的伊斯兰信仰骄傲着。听说,他是那个伊斯兰社区教授孩子们古兰经的老师,一份相当有地位的职业。
“Uwais,他为什么留着长胡子象老头啊?”
“这是上帝的命令。”
“伊斯兰女人把脸藏起来干嘛?”
“上帝的命令。”
“你真的不喝酒吗?多好的东西啊。”
“上帝的命令。”
……
他坚守着伊斯兰的信条,每天定时几次祈祷(奥克兰医院6楼有给各个宗教专用的祈祷室 chapel room),斋月时在白天绝对不吃东西,而且严禁女人接触他的身体。
两个26岁的爱尔兰姑娘伊丽莎白和Mave认定他是处男,总是找机会揩油逗他:Uwais,我这么爱他,让我抱抱好不好?爱尔兰姑娘一伸手,他都是如惊魂未定的兔子般跳开:Excuse me!每次都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越躲,女孩子们越起劲越疯。
慢慢的,随着这种玩笑的重复进行(Uwais,我和他结婚好不好?做你的二老婆也是可以的),傻傻的他居然有些相信了自己的魅力,也怪伊丽莎白等人的非凡表演。有事没事她们都在Uwais面前信誓旦旦地对别人说:我爱Uwais,我要嫁给他!
但是男人们却不这么想。不仅仅因为他的长胡子,还有他的有些喜欢讲经布道,以及他的从不偷懒,都和我们格格不入。当时大家流行互叫“Monkey”,没有谁介意,除了他。每次一叫他“Monkey”,他就有些板脸。看着他单薄柔软的腰肢,有人就问:他是女人吗,Uwais?或者:他是处男吗?接着又有人讨论起他的性取向来。
英国人Richard本来就是个小学老师,什么诡计都会。这个虔诚却有些女气的伊斯兰教徒可是好靶子。他和别人一起,无数次偷偷地在Uwais的衣柜上加上锁。具体分工是:澳大利亚人David去外面找一吧没有扣上的锁,美国人Josh把风,英国人Richard上锁。这些,都是David后来告诉我的。Uwais身穿医院的深蓝色的工作服,下了班也换衣服不能回家。他一次次找领导哭诉,经理很着急,却又不敢完全肯定是谁。而我们其他所有人或公开或私下全乐开了花。他们一次次找人用大力钳夹断锁头,搞到后来,连开锁的人都不耐烦了。
即使这样,Uwais依然保持着他的纯真、乐观和友好。或许年轻,或许性格,也可能因为宗教,他从来不记仇,即使对那三个捉弄他的人。他依然天天好几次去祈祷(4~6次?),严格遵守伊斯兰的教条。每天早上很早就来了,从来不偷懒,也不早退。在他的兢兢业业下,那一块儿运行很是顺畅。
英国人走后没有人再捉弄他。我同他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带中文版的古兰经给我看,谈到他的教授古兰经的工作和孩子们。他真是一个心底很平和很安全的人。他带我去看他如何做祈祷:洗手,脸,脚,然后跪拜,喃喃低声。平常我很尊敬的一个医生和一个麻醉师也进来了,没有想到他们也是伊斯兰教徒。他们冲我很友好地打招呼,同Uwais一样虔诚地朝同一个方向跪拜。
我坐在那里默默看着这些安静低语的伊斯兰信徒。他们平时总是那样的友好和善良,现在又是这样虔诚。我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伊斯兰教,开始蒙上了暴力恐怖主义的色彩?9.11,车臣,东突,还有送孩子自杀的巴勒斯坦。
不久Uwais辞职了。问起原因来有些惊讶:他申请到了一份到一个西部非洲国家学习古兰经的全额奖学金,包括机票,学费和住宿。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特别对于一个非洲国家来说。我们都很吃惊。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人可以留住他,哪怕是医院方面开出的一份正式工作合同(如爱尔兰人一样,他是临时工)。他异常开心地上班到最后一天,第二天就要远行。有人叫道:去吧,Uwais,本拉登在飞机场迎接他呢。
我当然不希望他是被招募的圣战战士。他离开后的很长时间,依然是大家浓厚的谈资,包括他的西非古兰经学习,还有性取向。伦敦地铁爆炸案发生的时候,他又一次被不停地提起。
但是,走了,就走了,他一直没有任何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