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面和
小时候,故乡所在的苏北平原地区四季分明,因此冬春两季长小麦,夏秋两季长水稻。以往亩产不十分高,粮食完全靠自给,且又储藏不易,大家靠天吃饭,往往夏天在麦收后吃面食居多,而秋后到第二年初夏则多以米饭为主。
小麦生长周期长,吃的时间却短些,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小麦的产量低,不如大米那样实惠。现在想想,大概也和我们更喜欢吃米饭有关。到了夏天,摊饼、煮面条、包水饺等,或是不得已的选择,而我们却实在不是把面食吃得得心应手的人群。
记得那年月的夏天,母亲偶尔包韭菜馅的水饺。那水饺大而拙,大到三个就能盛一大碗,拙到仅仅是把一团面皮勉强粘合在一起,哪管什么皮质薄厚、水饺边缘要用手指捏按出花纹之类的讲究。对这种面食,母亲也有自己的叫法,那就是“水饽饽”。
更多日子里,我们是早晚两顿白米稀饭,中午一顿米饭,菜多菜少,大家随机应对,但是没米下锅就是最大的灾难,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大约道尽其中精髓。
因此,我一直自认为是个吃米长大的人。初遇以面为生的人,常常莫名惊诧他们对面食的痴迷和惦念。
记得二十年前,我和实验室的师兄去黑龙江省的大庆石化总厂做项目,每天在厂区的食堂吃饭。有一天我们买了米饭和菜往外走,忽见一群下班稍迟的工人涌进来,隔着窗口大声问里面的人:“大馍还有吗?大馍还有吗?”我们听得面面相觑,从没想到面食会能这般让人牵挂。
到美国的头几年,我还是每天要吃米饭的。虽然很多年是一个人生活,但是到纽约的第一件事却是买一只可以煮饭的电饭锅。一日三餐,如果每餐都没吃上米饭或粥的话,那胃里总觉得还空着一角,那心里也总觉得缺失些什么。有一次跟美国女同事玛格丽特说起这事,她笑起来,说:“你知道吗?我如果有哪天一整天没吃面食的话,我也总觉得有点饿,有点不对劲的!”
结婚后,我和妻还是米饭为主,一袋二十磅的国宝米总是不知不觉就见了底,而我们几乎从来不主动买面粉,要吃面条水饺,也是超市里买回的半成品,比如干面、速冻水饺之类。丈母娘来后,这情况渐渐发生了转变。
丈母娘虽是南京人,过去二十年却多在河北邯郸度过,也因此喜欢上了面食。有一次她从邯郸坐火车回南京,居然背了一布袋的当地大馒头,足有五六十个之多,只因她觉得好吃,要让南京的亲戚朋友们都尝尝北方馒头的好滋味。
到了美国,买现成的面食不再那么方便,丈母娘就自己动手来满足面食需求。她买了面粉和发酵粉回来,和面、揉面、擀面、搓团、上笼,可是蒸出的第一批馒头又黑又瘦又小,被我们讥笑为“非洲来的馒头”。丈母娘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地试验和实践,反复改进水、面和发酵粉的比例、发面时间的长短、揉面的力道、面团的大小等等。
有志者事竟成,丈母娘如今已成为做面食的熟手。她不仅能蒸出一屉又一屉高大上、白富美的馒头,还是制作花卷、包子、水饺等吃食的行家,且会做一种出锅时满屋飘香、让人垂涎的烙饼,还能蒸出叫小朋友们欲罢不能、咬一口直流油的小笼包等等。
自此,我们家“进口”大米的速度越来越慢,倒是隔三差五地要去Costco扛袋面粉回来,也真正成了“米面和”的一家食客。
今天看报纸,上面有一则报道,说吃米和吃面的人有差别,比如西方人以面食为主,更强调个人主义,并更富有发明精神,而亚洲人以米饭为主,则常常更遵守集体规则,也因此常拘泥陈规。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种植水稻很麻烦,要多人合作才能完成,也因此养成亚洲人、尤其是东南亚人的合作精神和保守态度。
我倒想起一句儿时常听父母说的老话:“一样小麦,做出七十二样点心”。确实,不仅中国北方人的面食丰富多彩,西方人的面食更是花样百出,不可尽述,而曼哈顿近两年大热到食客们必须排几个小时的队才能买到一份的Cronut(牛角面包Croissant和甜圈圈Doughnut混血而来的面点),足可作为西方人狂爱面点的绝佳注脚。
这么说来,也许正是小麦的单调激发了人类的灵感和创新。而随着人类大迁移和大融合,大家都既吃米,又吃面,兼收东西方人的优势,并蓄南北地人的特长,尽可期待进化得更加尽善尽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