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的冬天(4):花无人戴,酒无人醉,醉也无人陪

  感恩节后的这一个电话打了四个多小时。
  
  罗岩事后感觉很吃惊,怎么就聊了四个多小时呢?刚来美国的时候,给家里还有同学打电话,也还常常有半个小时的纪录,如今却往往只是三五分钟的长度了。 礼节性或常规性的问候之后,大多时候也就无话可说。倒象网上人说的:大陆留学生到美国的第一个星期,觉得自己的经历丰富传奇得可以写一本书;两个月后,费 点脑筋,也还可以给国内的亲朋写一封长长的信;一年后,绞尽脑汁,恐怕也写不满一页纸了。想想也是,单身留学生们的生活,无非是上课、实验、科研,周末也 无非电视、录像、电影;人多的地方运气好点,或许还可以组织足球赛和搓麻什么的,而这两样东西罗岩却都不是很感冒。
  
  也许,就是寂寞的缘故了。平常忙忙碌碌的也还好,唯有到了周末,还是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录像,或者出去买菜看电影,叫好没人应,骂娘也没人跟,忽然就 觉得了无趣味起来。罗岩有时翻翻国内带来的唐诗宋词,那日看到“花无人戴,酒无人醉,醉也无人陪!”的句子,倒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象那寂寞的古人了。
  
  罗岩本来也是跟人合住的,却几次三番地遇人不淑。第一个室友先前一学期还好,半年后老婆办了F2过来,两卧室的房子三个人住着。虽然室友和他的老婆每 日小心翼翼地,甚至故意陪了笑脸来,却让罗岩更加难受,觉得自己侵犯了别人的自由似的。一年的lease到期,彼此都松了一口气似地各自找了新住处。不 想,第二个室友却是个在美国活得滋润的家伙,几乎从来不在家烧饭做菜,却常常带着女孩回来过夜,反衬得罗岩不潇洒,而且“痿”得一P的样子。一年后,罗岩 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心理自卑,也就另寻了住处。第三个室友却是个凡事都计斤较两的主儿。每次罗岩带了他去买菜,这家伙首先就是在入口处拿张报纸看看今天商场 里哪些东西在促销;每隔两三个月,就寻摸着换个电话公司,结果罗岩常常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打电话回中国,什么时候能打电话给美国,一不小心就用了巨贵无比的 电话时段,室友对罗岩经常用电话线上网当然也是常有微词。第四年开始的时候,罗岩的积蓄也颇有一些了,不顾一切地租了一个单人公寓,寂寞和自由也就如孪生 的兄弟般,在他的生活里狰狞着张牙舞爪。
  
  “也许,那就是自己为什么会渐渐迷恋网络、甚至前后被两个女子诱惑的原因了。”罗岩这样给自己下了结论。他今年也看网上流行的叫安妮宝贝的小说,那女 孩说:不仅我们的灵魂是孤独的,我们的肉体也是时常孤独着的。罗岩如同跋涉求经的僧人突然悟化一样,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他回忆起在梅菲那儿 的一夜。开始的时候,他是那样迷恋地拥抱着梅菲芬芳的身体,热切地抚摸着她年轻的肌肤。前戏的缠绵悠长,几乎甚过许多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甚至梅菲不得不 主动跟他作了进一步的暗示,事后她还有些嗔怨地说“你真会撩拨人啊”。然而,梅菲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罗岩却觉得不自在了,仿佛自己怀里的不是那一个小时 前还让自己狂热的年轻身体,而是世界强加于己的异物。他踌躇地醒着,后来到底把她悄悄地搬下了自己的胳膊。他已经太习惯一个人入眠了,肉体的孤独也已经成 了一种习惯,偶尔的欢愉也确能暂时缓解那样孤独的饥渴。那么灵魂的孤独呢?那样的一夜两夜却似乎并不能暂时缓解,甚至还会加重加深那种孤独的绝望感,让他 觉得在世俗的世界里越陷越深,所有曾经纯真美好的渴望和幻想都在渐渐死去,他甚至预见了自己和父亲一样的命运……
  
  罗岩和李竞在网上认识之后,很快就互相交代了自己在学校的主页,因此看到了对方的照片,又互传了一些没有放在网页上的私人生活照片。罗岩一直觉得照片 里的李竞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忧郁表情,仿佛永远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甚至明确地知道李竞并不比梅菲漂亮,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李竞让自己更觉得耐看。


  也许是缘于那份神秘和陌生吧。对彼此相貌的满意促使了他们的进一步交流,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会那么快地说了“爱”字。
  
  感恩节后的那一个电话打了四个多小时,两个人从童年说到留学,从父母关系说到周围的人情变幻,没头没绪,却又兴味盎然。忽然,李竞就道:“我简直成八 婆了,这么跟你说自己的生活!”罗岩笑道:“话逢知己千句少嘛!谁让咱这么投缘呢,‘就象在哪里见过的一般’!”李竞笑道:“少跟我贫嘴!”罗岩道:“不 敢。出家人不打诳语。”李竞在那边突然用命令而娇嗔的口气道:“说你爱我!”罗岩挣扎着嗫嚅了几声,到底郑重地开口说道:“我──爱──你,我真地爱上你 了。”


  罗岩一直很奇怪: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种动物呢?他和梅菲算关系不错的同学(秋假后,梅菲曾经打电话过来,两个人在电话里聊天,一如从前,似乎什么都没发 生过),他也不是不喜欢梅菲,但是做爱的时候,梅菲让他说“我爱你”,他居然踌躇到难以开口。和李竞呢,真所谓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不,还没有相逢,不过是 在网络里电话上交流了很多次(罗岩最近两个月的电话账单一直居高不下),看过她的几张照片,而当李竞在电话那头忽然执着地命令他“说你爱我”,他居然就无 比真诚地说了。说完了,突然觉得恐怖,李竞在那边也不说话,大约也没想到自己会乖乖地说那三个字吧。这三个字忽然将他们抛进一个特殊的轨道里,而他们却无 法立刻适应这特殊轨道里的运动了。
  
  再过了一个月,罗岩已经无法承受这种真实又虚幻的灵魂接触了。在电话上,在麻绳上,他们是亲切的、具体的、甚至热烈的,然而挂了线却只有冰凉的话筒, 关了机器也只有黯淡的屏幕。他觉得自己是在沙漠里跋涉的行者,而李竞就象招引着自己的海市蜃楼。如今他已经累了,他要具体的水来滋润自己,具体的绿洲来解 放自己了。所以他坚持着要和李竞见面。
  
  李竞让他过去的时候,罗岩想了想道:“你有roommate,不是很方便吧?我怕影响人家。”李竞一时冷笑道:“她能带人回来,我怎么就不能啊。”罗 岩就道:“其实,我挺害怕住女生家里的。怪不自在的感觉。”李竞又冷笑道:“看来你是有住在女生家里的经验了!”罗岩一时忙着道:“别胡说。只是想当然罢 了。住在两个女孩子的家里嘛,总是有点别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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