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得到消息,老大已被CMU录取。专业:计算机。
收到H的信息时,夜已深,全身细胞正昏昏欲睡,大脑仿佛被重力拖着,一点点下垂。然而这话如同一道大光,以耀眼的灿亮将我从混沌中唤醒。
我兴奋地对某人喊:C被CMU计算机系录取了!
某人也兴奋:Wow,不错啊!全美第一的计算机系!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定在原地,在八盏牛眼灯雪亮的光中如雕像矗立,回顾了我所参与过的,这个少女从两岁到豆蔻年华的十四年。
初识H,是在十四年前。我还年轻,是个基督徒。某个春日午后,一姐妹邀我去为人祷告,我欣然同行。那是在某山间别墅区。车一直爬坡,终于抵达。碧云天,芳草地,高门大院,棕榈挺立,山风如水,细细地吹。
门开了,第一次见H,这个在后来十多年间成为我的密友,我的知己,我生命中无话不谈的伙伴的女子。她大我八岁,那时也还年轻,白T恤,淡蓝牛仔短裤,长发在脑后松挽,声音清亮,明眸皓齿,笑容暖人,整体气质就像她门外的山风,轻柔舒缓,带着春天的香气,那来自美,来自善,来自灵魂深处的,草叶般的清芬。
然后我们祷告,她在厨房忙活,炖排骨,做饺子。她的大女儿,当时两岁的C,就在一边爬上爬下,笑嘻嘻。
忘了是如何开始交往的。记忆中的时间线,接下来就是某个中午,H带孩子来我家。我做了红烧牛筋给她吃,她边吃,边喂孩子,边语速奇快地说话。孩子扭来扭去,不时把饭菜掉桌上,她就若无其事地夹回碗里,笑着说,咱不浪费……
之后的交流并不多,有一搭没一搭,直到我儿子出生。因为孩子,我们的交流日渐频繁。后来H因工作,搬离了山间,去了宇宙中心的Palo Alto,之后人生就开了挂:边工作,边带娃,边读学位,边照顾公婆和亲妈,还生了老二。而先生因工作原因,中美两头飞,生活的大部分重担就落在了H身上。那些年,我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她所承担的在我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而她从无怨言,隔着电话线我永远能感到她内心的昂扬,和她昂扬的声调一样,散发着力量,散发着信念。
C就在H的羽翼下,一天天长大了。从最初那个蹒跚走路的小不点儿,到爱画画的小学生,到爱跳水,爱打排球,爱跳舞的中学生。我们见面不多,每次见面,她都又长高一截,唯一不变的是她脸上光明的笑容。不知不觉,她就蜕变成了少女,修长,高挑,曲线动人,在斯坦福青葱的草地上,在春日正午的暖阳中,踮起脚尖,做标准的芭蕾动作,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光芒闪闪。如花绽放,青春逼人。
而我们也都老了。如今,H已年过半百,岁月在这美好的女人身上却并未留下恶意的刻痕。她的身材还是那么紧致,声音还是那么脆亮,行走时依然像年轻的小鹿,充满弹性和活力,大笑时依然如花儿摇摆在春风中。她脸上甚至没几道皱纹。但,岁月还是改变了她。曾经的她,面容酷似经典版《雪山飞狐》的女主角,圆润柔婉。今日的她,历经生活的洗礼,从内到外都线条鲜明,简约凝练,散发着笃定睿智的光辉。
有一次,她来我家看我,和往常一样,匆匆忙忙,门都不进,就在前院聊几句。彼时恰逢初秋,紫薇开得正好,树树红粉。H立于树下,白上衣,白布鞋,蓝底印白花的七分裤,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又一次,我带家人去斯坦福参观,她放下工作招待。在胡佛塔前的绿地上,她衣袂飘飘,大步流星而来,宽大的墨镜遮不住她巨大的笑容。我就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我们,仿佛一个发光体,将耀眼的青春、知性和生命力向外放射。那些时刻我是如此感动,为一个女人,一个生命所能拥有的动人心魄的美。仿佛我们都将如此,永远如此,青春,欢笑,永不老去,永不衰颓。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养育了这样一个少女。H的宽和,大气,坚韧,勇毅,向日葵般挺拔的人格,无不潜移默化传承给了C。后者又兼具父亲的踏实,朴质,平和与淡然。因为此,她可以成为高中机器人队的主力,设计师及操盘手,可以日以继夜,任劳任怨地工作,终于率团队获得加州第一。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即将步入大学的挚友的孩子。那夜之前,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时光的流逝,是如此匆匆,又匆匆。转眼,两岁幼童已出落为亭亭玉立的少女,马上进入大学,开始她鲜衣怒马的青春年代,留我们这老去的人们在泪光中目送,缅怀。
深夜致电H,她第一时间接了。我的欢喜,她的淡然。在她眼里,这只是开端,前路漫漫,多少未知在等候,所有属于青春的痛苦,那些热恋失恋间的徘徊辗转,来自顶尖专业的可预期的压力,直至未来的未来,都让她忧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女儿仍在身畔,牵念已然启程。感性的我,在电话这一端,竟忍不住泪流满面。
生命就是一场见证。我们见证,也被见证。青春,爱情,成长,蜕变,生儿养女,喜怒悲欢,以及那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漫漫衰老之旅。一切的一切。
我是多么庆幸,这一路上有你,有你们。那些光芒四射的青春,那些光芒四射的灵魂,曾如此照耀我,照耀我向死而生的每一步。谢谢你参与了我的年华,这卑微的底色,因为有你,而光彩照人。
祝福小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