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起兮天殒霜,
怀君子兮永难忘;
天妒良才灭良才,
时到无奈怨无奈。”
於菟铁青着脸,目光盯着炉火发呆。炉上的酒罐里,丝丝白气冒出,氤氲间,露出於菟冷冽的眼神。酒罐上的白气渐浓,於菟无所觉,似也不愿去理睬这温酒的杂事,心神沉浸于别处。
他的胸前挂了一枚小巧精致的铜剑。这是父亲狞裻临死前送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
狞裻呕着血,自肩膀直拉到腰部的伤口触目惊心,他奋尽余力扯下颈上的这枚铜剑,放入悲声嘶吼的於菟手里,然后仰面望着万里霜天,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那时,於菟还年少,但眼看着自小追随的父亲,这熊躯虎干,气势天雷奔烈一般威名远播战国的韩国大剑夫就此就要离开自己,蓦地灵光一闪,大喊道:“你不要死!我去找刜且!我带你去找大剑师刜且!他……”
狞裻眼中的神采随着那个名字的出口,重又亮了起来,然后一连串的仰天狂笑将伤口剧烈的抖开,鲜血犹如泉水一般汹涌而出。他的声音也变得高亢:“好!你去找刜且!老子死了!你去找他!扔了老子的剑,跟刜且去学,去学……”
於菟难以忘怀父亲死时的情境。五年来,有时午夜梦回,父亲的死犹如昨日,而他自幼年便随着父亲周游列国,亲见父亲以一柄无锋巨剑砍遍列国豪杰时的意兴风发的时光,也恍如昨日。年幼的於菟随着父亲剑下的豪杰倒下的越多,年纪也渐次长成。稚嫩的血液无时无刻不被父亲注入一种昂扬豪迈,激烈澎湃。那时的父亲犹如天上的骄阳,令他崇拜倾倒。他时常于碰到外人时,自豪地道:“我就是韩国大剑夫狞裻的儿子!”虽然他并不能理解为何别人一听到这名字就掉头就跑,但他喜欢这种令人闻风丧胆的感觉!大丈夫大豪杰大猛士岂非正当如此,令人闻名失魄!
在随父周游的十年里,他也曾听说过不少战国豪英的故事。
他知道前宋的南宫长万,单手御车,风驰二百里;听说过南吴的公子庆忌,身格虎豹,手擒飞鸟,一人当关,万夫莫敌!而单论剑道,他也如同所有热血的列国男儿一般,崇拜而神往着犹如四公子般声名显赫,传闻有着一剑能挡十万兵能为,为天下国君忌惮的四大剑师!
可崇拜是一回事,每当站在自己的父亲身旁,亲眼望见父亲那惊天动地的气概,亲力体会父亲遒劲有力的体魄时,深心处依然觉得父亲才是战国第一猛士。
狞裻狂放,声名也显赫,除了教儿子剑法,寻人斗勇之外,偶尔也会向他说些列国豪雄轶事,但言道四大剑师时,却总是一言带过。有次酒醉,於菟不耐少年人对于大剑师的神往,开口询问时,他才不自禁地透出一句:四大剑师?嘿嘿,老子告诉你,魏国第一大剑师刜且还欠过老子一条性命哩。
於菟心头震动,一时信以为真,想到自己的父亲原来和天下闻名的四大剑师之中魏国第一大剑师刜且竟有此渊源,深心处便生了有朝一日能得见大剑师风采的念头,继而又冒出了有朝一日能得见自己的父亲与大剑师约斗的冀望。
但令人失望的是,以后的日子里,狞裻剑法虽越见精进,一如既往地寻找豪杰比斗,却始终不曾再提起四大剑师的事情,而与四大剑师中的任何一位也不曾提出过约斗。於菟不能得见大剑师的风采,虽有些失落,但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愈发如日中天,列国之中几近无敌,许多国君都有意招揽,心里依然觉得大为畅怀,对父亲的倾倒也与日俱增。
直到有一日,父子二人走到赵国的边城,遇上了赵国第一大剑师袂回。
那是年少的於菟平生第一次见到近乎传说的大剑师!
袂回是主动来找狞裻的,因为狞裻挑战天下豪雄时,曾对阵过赵国的鹲云。鹲云是他的弟子,唯一的弟子,死在了狞裻的剑下。当时的鹲云刚刚为公子无咎办事回归,身上带了暗伤。遇到狞裻时,他也曾听说过大剑夫狞裻的名头,但无意争斗。狞裻不肯,强行挑战,鹲云遂斗而亡。
若是寻常的约斗倒也罢了。只是袂回久等鹲云不归,后来听说了自己这唯一的弟子死于狞裻剑下,便颇为恚怒。
於菟眼里放着光,手掌里满是汗,他虽担心父亲,但豪雄竞斗的念头却驱使着他希望见到自己的父亲与传说的大剑师一战。而在那之前,他也从未想到过一日之内,这几近神化般的大剑师们,他竟然可以见到两位。
刜且是从远方的山坡后转出来的。
他的年纪并不大,至少比壮年的狞裻,袂回要年轻一些。脚步缓慢而从容。一领深衣如秋,三尺剑悬腰畔,右手轻扶,踽踽独行,一直走到一触即发的狞裻与袂回两人中间。
於菟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就是刜且。
从他父亲口中提起过的,他曾经神往过的,震慑整个战国时代的天下四大剑师之一,魏国的第一大剑师刜且!信陵君公子无忌殚精竭虑想要招揽为门客,列国诸侯闻名耸容的大剑师刜且!
袂回看到刜且,面色变了变,又恢复神容:“你是刜且。”
刜且点点头,并不去看狞裻:“狞裻不能死。”他的声音干涩,犹如冬日雪压枯枝,却掷地有声。
袂回作色道:“好。”衣袂扬动,长发陡然飙飞。
刜且摇摇头,蓦地一道剑光划过,映寒袂回一双虎鸷鹰视的双目。然后刜且的左臂便在众人包括袂回惊愕莫名的目光中跌落尘土。
刜且道:“你的弟子,我的一臂。”
袂回默然良久,忽然仰天长啸,声震天地。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刜且,目光扫过狞裻,重又落在刜且身上,盯视良久,忽然道:“为此狂莽匹夫,你有几只手臂可断?”也不待回话,转身拂袖而去。
刜且也不多言,静默了片刻,转身依旧踽踽行远,下了山坡。
那日的场景时时徘徊在於菟的脑海中。那一次边城的遭遇,导致了自己的父亲狞裻竟然放弃了列国的周游,而平生头一次选择了返回韩国国度,正面挑战同样身为四大剑师之一的韩国第一大剑师输离!然后便是,血溅长虹。年少的於菟自然不能理解剑客受辱的心情,因此就无法理解作为好勇斗武的狞裻,一直在积攒着力量,有朝一日能挑战大剑师。与袂回的战斗之挫,反倒逼使着这莽剑夫过早踏入了死途。
於菟也始终无法明白,只是一剑,简单的一剑,自己的父亲,韩国大剑夫狞裻天雷奔烈般的剑势便化为萎靡。
於菟听从了狞裻的遗嘱,去寻刜且。但茫茫列国,却去哪里寻这传说中的大剑师。
他在魏国盘桓数月,直到盘缠用尽,心丧若死,刜且却忽然来了。步履缓慢而从容,面色永远铁青沉冷如水,踽踽独行着,来到他面前。
於菟强忍住眼中的泪,扑通跪倒在地,祈求刜且为他的父亲报仇!
刜且摇头,却将他带回了跎枳山。
自此之后,便是学剑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悄然而过。五年的时间,刜且除了教习指点他剑法外,从不多吐一字。而於菟几近拼命练剑,却于一次练剑气馁之时,偶然得见刜且出手,又念及当日输离斩狞裻情景,大受挫折。只道报仇无望,复求刜且。这次,刜且却忽然震怒,将他击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