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随着小女儿的降临,志德,彩君一家重新忙碌起来。十一月底的上海已经是天寒地冻,彩君出院后,婆婆悉心照料彩君饮食起居,志德每天下班回家后也尽量帮着姆妈洗尿布,减轻负担。麟麟每天去幼儿园前,都到妹妹身边亲亲妹妹,然后才跟着奶奶出门。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妈妈跟前看着妈妈和妹妹,并说要好好照顾她们俩。彩君看着一家人欢快地忙活着,父母去世带来的阴影似乎也慢慢散开了。
隔年秋季,麟麟上小学了。入学那天,章家姆妈陪着麟麟早早穿戴整齐来到校门口,看着大孙女乖巧地跑进校门,章家姆妈这才放心,转身去泰康路菜场买菜,心里琢磨着,这下也算是熬出头了,只要把小孙女也带到这么大,那志德跟彩君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章家姆妈拿着菜回到家,刚准备洗菜,就听见楼梯上“姆妈,姆妈,我来看侬了。”的声音。原来是章家姆妈大女儿,志德的大姐来了。章家姆妈一看,脸一沉,心想她这次来又要来问我要什么,招呼大女儿坐下后,就问,“你这次来有啥事体啊?”
“姆妈,这是我给志德大女儿做的一条连衣裙,你看看合不合身啊?”说着大女儿从手袋里拿出一条淡绿色的连衣裙,章家姆妈接过来仔细一看,发现针脚都还凑合,就说,“应该还能穿,麟麟今天开学第一天,已经去学校了。你今天就为送这条裙子特意过来看我?”章家姆妈太了解自己这个大女儿了,如果没事情怎么会上门献殷勤呢?
“姆妈是这样的,我家阿五头要从插队落户的崇明回上海了,他在那里已经结婚了,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把你们的亭子间借给他们当新房啊?”章家大女儿问道。
“不可以,这亭子间是当年彩君为了照顾她生癌的父亲,用她父亲的房子跟原来住在这里的广东阿姨一家换过来的,我不能替彩君做主,这事情没得商量。”章家姆妈斩钉截铁地回道,“既然能从崇民调回来,那么也应该有本事弄到一间像样的房子吧。”章家姆妈双眼盯着自己这个大女儿,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记住,这间亭子间是我媳妇的,不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不会借给你的儿子做婚房。如果没啥事情,你就回去吧,我还要洗菜呢。”说完,章家姆妈看了一眼连衣裙,最后对着大女儿说,“以后别再送东西过来了,家里有缝纫机,彩君志德都会,我们自己的衣服自己做,你照顾好你那五个子女就行了。”大女儿没想到姆妈会这么一口回绝,起身说了句“姆妈,那你身体保重,我先走了。”就灰溜溜地走了。
章家姆妈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退休了,五个子女插队的插队,支边的支边,唯一一个最有出息的,在山东济南一所大学做老师。每年春节,这个山东的外孙都带上妻子来外婆家过年,算是大女儿家与钟家走得最勤快的一个。二女儿也马上退休了,有两个女儿,老大在纺织厂上班,老二是新华医院的护士,老大时常跑到外婆家,缠着要舅妈出钱买这买那,彩君耳皮子软,不禁磨,三下两下就又买围巾又去烫头,弄得彩君在家还要被婆婆说不会做人。志德跟两个姐姐差很多岁,基本上章家姆妈怀阿德的时候,大女儿怀着那个在山东做老师的儿子,母女俩同时怀孕,生出来的两个男孩子年龄一样,辈分却不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到了一九八零年农历春节。跟往年一样,山东外孙带着媳妇,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一起来到章家,章家姆妈看见孩子乐得不得了,连声说,“好额,好额,这个孩子看着精神,太外婆开心得来。”说着就把一个红包塞过去,又对着外孙说,“多带些香肠回去,以后你们要照顾孩子了,这次多带些回去。”每年春节前夕,章家姆妈都去菜场买肉,自己做香肠,一来准备过年,二来也把香肠做为给山东外孙的新年礼物,不用给真金白银。“好的,外婆,我们一定好好照顾孩子。”山东外孙的媳妇跟彩君年龄相仿,看到舅妈的两个孩子活泼乖巧,就跟彩君闲聊起来,说着照顾女儿的那些事情。
父母去世后,佳楠每年的探亲假就去丈夫李刚在长沙的老家过了,上海只有彩君这个妹妹,佳楠不想每次都打扰妹妹,除夕前,给彩君的信里说要去李刚家过年。彩君看完信,叹了口气,只跟志德说了一声,没怎么放在心上。是啊,原来父母双双健在,如今佳楠回来又能怎样呢?
这个年过得格外热闹,家里大大小小一共五个大人,三个小孩。年初四送走山东外孙后,章家姆妈还没从当了太外婆的喜庆里缓过来。大年初六,志德彩君吃过早饭都去上班了,章家姆妈把麟麟送去学校后,买菜回到家觉得头有点晕,就想在床上和衣躺一会儿,心想休息一下就没事了。谁知道这一睡竟然再也没醒过来。
这天彩君正好去外面办事,办完事情,下午一点多就到家了。一进门,就看躺在后间床上的婆婆脸色铁青,吓得彩君赶紧推婆婆,叫道,”姆妈,你醒醒,你醒醒啊!“可是婆婆的身体已经冰凉,没有一丝气息。前楼的床上,小宏一个劲儿哇哇地哭着,哭得直让人撕心裂肺,仿佛哀告着章家姆妈的离世。彩君赶紧跑去给志德打电话,让他回家,志德到家后一看人都快傻了,不哭也不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麟麟放学回家,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一堆人围在家门外,楼下客堂间福建人家的阿姨一见到麟麟,赶紧搂住她,不让她上楼,楼上志德和彩君刚联系好火葬场殡仪馆,替姆妈处理后事,现在正忙着整理婆婆的衣物,想给姆妈找件合适的衣服做寿衣。
”志德啊,我看你还是给你两个姐姐打个电话吧,她们去不去是她们的事情,可我们总得要记得叫上她们呀。“彩君轻声说道,“再怎么她们都是你的姐姐啊。”
“我晓得了,明天再打,今天先把东西整理一下吧,晚饭都没弄呢,你先看着小宏,我去看看晚上吃什么。”志德平缓之后,慢慢理清思路,准备应付从明天开始的闹剧。
志德给两个姐姐打完电话的当天晚上,二姐就上门了,一进门,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嚷嚷,“姆妈,你作孽啊,你是活活给弟弟一家做死的呀,他们怎么这样子对你啊!我应该早点把你接到我家去的呀,姆妈啊,你不该走得那么早的呀。“志德跟彩君一听,两人对视一眼,一语不发,一人一个孩子坐在一边,看着二姐自编自演的闹剧。”姆妈啊,我要去送送你呀,我一定要去送送你呀,我就只有你这个姆妈呀,你走了,我怎么办啊?我想你了怎么办啊?“叫嚣到这时,发现没人理会,二姐只好停了下来,用手抹了一把眼泪,盯着志德说,“志德啊,姆妈以前跟我说过,她有金银手饰的,你不能自己独吞奥,你要平分给我跟大姐奥,姆妈有没有跟你说,要分给我什么东西吗?”二姐那双眼睛盯着志德,就像是老鹰捡到小鸡仔那副摸样,志德看也没看二姐,只盯着彩君。“弟媳妇啊,姆妈是不是跟你提起过啊?”二姐一看志德不吭声,就问彩君。“二姐,家里就这点东西,钥匙全在这里,你要什么东西就自己找吧,我们没有你说的那些金银财宝。如果你想要拿些婆婆生前的遗物做纪念,我们不反对,但我们没有的东西,我们也不可能给你吧。”彩君慢条斯理地说道。二姐一听,这个弟媳不一般啊,话说得滴水不漏,看来这次是白来了,就怏怏地拿了件章家姆妈的夹袄回去了。
还没消停几天,第二波有连番上场,这次是二姐的大女儿。“外婆啊,你怎么丢下我不管,就走了啊?”活脱脱跟她妈一个腔调,“外婆啊,你说好要留给我的上海牌手表呢?我还没拿到你怎么就走了呀?”
”奶奶说那手表是留给我的,不是给你的,我不要你在我家,我不要你在我家,你出去,你出去。“七岁的麟麟突然又哭又闹,一边推搡着这个假惺惺的表姐,一边宣泄着对奶奶的思念。志德看着大女儿,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看了看一边抱着小女儿的妻子心碎不已。亲戚,这个神奇的存在,能把两个路上擦身而过的陌生人因为看不到,摸不着的血缘连在一起,时而欢庆,时而恶毒,真是捉摸不透啊。
章家姆妈的葬礼上,大姐一家只来了大姐一人,二姐一家一个人都没有到。人情薄如纸的世态闲凉最多也就如此了吧。志德跟彩君商量着把姆妈跟彩君父母一起葬在川沙的界龙公墓。志德在晒台上替姆妈筑了水泥墓碑,并刻上姆妈的名字以及自己,彩君和两个女儿的名字,就这样,界龙公墓里又多了一块新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