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处于陆

《庄子》里有两篇提到离开水而处于陆的鱼。把两篇对照起来读,道家的内部不谐调或前后矛盾可见一斑。后学扔出的飞镖,如澳洲土著的boomerang,飞出去,转回来,直奔祖师爷而去。

《大宗师》之鱼

原文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译文

泉水干涸后,受困的鱼挤在地上,互相吐出湿气以苟延残喘,互相吐出泡沫以保持湿润,与其这样,不如进入江湖大家互相忘记为好。与其赞美尧而谴责桀,不如忘掉尧桀,融合于道为好。

解读

《大宗师》通常被归于庄子内篇,内篇通常被认为是庄子本人的手笔。

这一段用了两个比喻来说明,道才是终极真理。江湖和尧桀两句必须对照起来读,才有深意。离开后半句,前半句几成废话。它好比说,自己能喘气比什么都强,即便是天天换美女做人工呼吸也没有人愿换。

本段想阐明的道理在《齐物论》里反复出现。“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道欲在儒墨的是非之间取一个正反合之合的地位,很有点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的意思。

乍一看,有理,细一想,有疑。在第三选择(明,天钧)有现实可能性的情况下,的确有理。道家之明,若象儒墨之是非一样具有可操作性,则高下立判。如果第三选择不存在,或根本不可能,则莫若以明真的就是废话。这好比我去探望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病人靠生命支持系统苟活,而我对病人家属说,与其插着管苟活,不如拔了管让他自己喘气,病人家属定将我打出门外。

庄子后学或弟子显然悟出此理,故有《外物》之鱼。

《外物》之鱼

原文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译文

庄周家里穷,因而到监河侯家去借粮,监河侯说:“行。等我把租收上来,借给你三百两金子,行吗?”庄周脸色一变说:“昨天我来,半道上听到有呼救声,我回头一看,车辙里有条鲫鱼。我问,‘鲫鱼呀!你在这里做什么?’回答说:‘我是东海的水族之臣,你有没有一升水拿来救我?’我说:‘行。待我游说吴越两国,引西江水来迎接你,行吗?’鲫鱼脸色一变说:‘我失去平日生活用水,没有容身之所,我只需一升水就可以活命,你这样说,不如早点去干鱼铺找我算了!’”

解读

《外物》通常被归于庄子杂篇,杂篇通常被认为是庄子后学或弟子的手笔。本篇中鲫鱼的话,如澳洲土著的boomerang,扔出去,转回来,击中自家人。鲫鱼的话可以完整地返送给《大宗师》里的庄周。吾且姑枉以庄之矛攻庄之盾,汝且姑枉听之。

模拟原文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顾视泉涘,有周焉。鱼问之曰:‘周来!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模拟译文

泉水干涸后,受困的鱼挤在地上,互相吐出湿气以苟延残喘,互相吐出泡沫以保持湿润。鱼回头一看,庄周在岸边,鱼问,‘周呀!你有没有一升水拿来救我?’庄周说,‘行。靠互相呼湿气吐泡沫来维持苟延残喘,不如进入江湖互相忘记为好。待我游说吴越两国,引西江之水来迎接你们,好不好?’鱼脸色一变说:‘我失去平日生活用水,没有容身之所,我只需一升水就可以活命,你这样说,不如早点去干鱼铺找我算了!’

再解读

抗战初期,若有人按《大宗师》里庄周的思路,给蒋委员长献策说,苦撑待变不若有大批美援,肯定会被蒋某人骂得狗血喷头,娘希皮,这等没油盐的话还用你说? 子文和夫人早说过了。有大批美援,我还苦撑什么?

如果把抗战初期的大批美援比诸画饼,那么,春秋时期道家之‘道’,莫若以明之‘明’,‘天倪’,‘天钧’等核心概念曾不如‘真人之息以蹱’里所说的用脚后跟呼出的气,虚无缥缈,玄而又玄,似有真义,却不可操作。在概念模糊这一点上,‘道’与‘佛’何其相似。九层之台的道家学说可以说是起于流沙,如果用来指导实践,撞墙的概率远远大于通达。这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君王之道反不为君王所采纳,最后落得一个被失意者借以疗伤的准宗教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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