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
抗战时期的延安,不仅是中国革命和民族解放运动的中心,也是无数知识分子、热血青年心中的圣地。 无数怀着进步思想的作家、诗人、画家、戏剧家、音乐家……冲破国民党顽固派设置的重重阻挠,向这黄土高原上的偏僻小城汇聚。到1940年代初期,延安已形成了约4万人规模的知识分子群体,成为抗战文艺事实上的中心。
1942年5月,中共中央邀集文艺工作者80余人,在杨家岭召开了延安文艺座谈会,毛泽东两次发表讲话。这篇著名的讲话,后来成为党指导文艺工作的方针。它首次明确而深刻地提出了文艺为什么人服务和如何服务的问题,对于今天的文艺创作仍不乏深刻的启示意义。
牙科诊所的主人是德国医学博士海伯特,中文名冯海伯。因为早年在上海时,他曾给张学良治疗过牙病,就以张学良保健牙医的身份跟着到了西安,开了这间牙科诊所。
当然,这是公开的身份,海伯特其实是德国共产党员,1931年的时候被纳粹驱除出境,来到了中国。所以,他给自己养的狗取了那个邪恶的名字。
诊所所在的七贤庄是一座四合院式的平房建筑群,共有整齐划一的10个院落,对外出租。蒋介石在1927年背叛革命后,时逢乱世,社会动荡,人心惶恐,在此租住的文人雅士取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名,给这里命名“七贤庄”,寓意不言自明。
没人想得到,这个“避世”的地方,却是中国共产党“入世救世”的一个重要所在。除了转运医疗器械和大量物资,七贤庄还是大批仁人志士和爱国青年奔赴陕北苏区的“红色驿站”。
在国民党统治的区域,残酷高压的专制暴政,腐败黑暗的社会现实,消极抗日造成的国土沦丧,让越来越多的仁人志士和爱国青年认清了现实,他们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赶来,汇集到西安,再从这里奔向心目中那个革命的圣地——延安。
斯诺在陕北苏区呆了四个多月,采访笔记记了满满14个笔记本,以此成就了名著《红星照耀中国》。
见到丁玲时,《红星照耀中国》尚未动笔,丁玲和史沫特莱成了斯诺最好的听众。
斯诺用难以遏制的激情,语速极快地向她们勾勒着英雄史诗般的长征,描述着中国共产党人和红军战士坚忍不拔、英勇卓绝的伟大斗争,以及他们的领袖人物的伟大而平凡的精神风貌。
丁玲虽然早在1930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对这个政党和陕北苏区的了解,却远不及斯诺的亲见亲闻。她彻底被斯诺的激情感染了。
丁玲是第一个从国统区前往陕北苏区的知名作家,受到了热烈而隆重的欢迎。
当时的中共中央还未到延安,而是在保安暂居。丁玲到达的当晚,中共中央宣传部就找了一间最大的窑洞,为她召开了欢迎晚/会。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尽皆出席,窑洞里的椅子不够坐,周恩来干脆坐在了窑洞的门槛上。
这样的礼遇让丁玲受宠若惊,她曾专门撰文回忆:我是那么无所顾虑、欢乐满怀地第一次在那么多的领导同志们面前讲话。就像从远方回到家里的一个孩子,在向父亲母亲那么亲昵地喋喋不休地饶舌。
随后,党中央领导人又轮番请丁玲到家中做客。在毛泽东的窑洞里,毛泽东操着湖南话问这位同乡:“丁玲,你打算做什么呀?”“当红军!”丁玲说。 毛泽东说:“好呀!还赶得上,可能还有最后的一仗,跟杨尚昆他们领导的前方总政治部上前方去吧!”于是,丁玲换上戎装,跃马扬鞭,随红军来到陇东前线。不久,她收到了毛泽东通过军用电报发来的《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诗人何其芳用热情洋溢的笔墨描绘那时的延安。诗歌所表达的浪漫情怀在当时是普遍存在的。很多人在到达延安之前,对延安并无特别形象具体的了解,光是“自由”“民主”“抗日”这3个词语,就足以让他们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各地青年和进步人士激情满怀,或孤胆上路或拖家带口,形成了奔赴延安的滚滚热潮。
当时西安到延安不通火车,有的人能幸运地搭上汽车,大部分人则是步行。油画家王式廓从武汉到西安后,被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编入一个十几人的队伍,步行奔赴延安。刚开始每天走几十里路就能找到旅馆,后来要走100多里路才能找到住所。就这样,在黄土高原纵横的沟壑中走了12天,一行人才到达延安。
然而通畅仅仅维持了一年多的时间,国民党政府意识到了这股洪流的汹涌之势。为了阻止革命青年前往延安,国民党在西安至延安的途中先后设置了咸阳、草滩、三原、耀县、铜川、中部(今黄陵)、洛川等九处关卡,八百里秦川变成了封锁线。1941年以后,更有胡宗南40万大军把延安重重包围。
一切艰险和阻挠反而增加了热血青年们对革命圣地的神往和虔诚,阻力都转为他们投身革命的决心,化成他们对理想追求的热情。
1941年初,“皖南事变”爆发,国内政治形势更加紧张。著名诗人艾青就在此时踏上了奔赴延安的旅程。
艾青因参加左翼文学活动而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入狱。1935年底出狱后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1941年,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周恩来对艾青说:“像艾青先生这样的人,到我们延安可以安心写作,不愁生活问题。” 一句话感召了诗人。
这三个人搞到了一张绥蒙公署高级参谋的通行证。张仃施展丹青妙笔,把通行证上的“一”字上下各添一笔,改成了“三”字。身材较高、气质儒雅的艾青扮作参谋,张仃充任秘书,罗烽则扮演勤务兵。每到歇息处,罗烽还假戏真做地忙前忙后,搬行李,打洗脸水,有模有样。
三个人混上国民党政府盐务局的汽车,由重庆到了宝鸡。在那里又碰上了正为如何去延安发愁的作家严辰、逯斐夫妇。画家张仃再次施展笔法,在“三”字上又添两笔,改成了“五”。一个人的通行证,成了五个人的护身符。
饶是这样,他们一路上还是经历了74次盘查,风险迭出。到了洛川、富县之间一片国共交界的开阔地带,人迹罕至。地平线上的一座碉堡是最后一个国民党的关卡。五个人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屏息凝神地交验了证件。又往前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手执红缨枪的边区儿童团,他们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张仃一下子扑在黄土地上,放声大笑。
陕甘宁边区成立了边区政府交际处,专门负责接待这些初到延安的人。他们先被安排到西北旅社(中共中央招待所)或陕甘宁边区招待所,免费食宿。然后根据个人情况,或分配单位工作,或进学校学习。
延安在当时有30多个学校,包括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鲁迅艺术学院等,文艺工作者也组成了20多个艺术团体。古老的延安城充满了生机,版画、街头诗、墙报随处可见,抗日歌声回响在每一个山沟里,回荡在整个延安城中。
很多人在延安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同志”,有的人觉得有些陌生、新奇,更多的人则为这个新称呼激动不已——从此别人就这样称呼自己了,自己也可以这样称呼别人了。
刚到延安的陈荒煤被安排在鲁迅艺术学院。他曾回忆:“我刚到鲁艺的第三天,正是旧历年的晚上,我第一次看见了红五角星的灯,光辉地照耀着一群欢笑的脸……毛主席站起来,那样欢喜地亲切地向我们说‘同志们,今天我们很快乐’的时候,我止不住流泪了。”
在延安,衣、食、住都是供给制,虽说条件艰苦,却也衣食无忧。在所能获得的物质资料极为有限的环境下,来到延安的文艺工作者们一样享受着供给制的待遇,而那些已有成就和名望的文化名人,生活方面特别优待,还有数额不等的津贴。
1938年3月到达延安的作家徐懋庸当上了抗大的教员,每个月有10元的津贴,同时又在鲁艺兼课,另有5元补助。
须知那时,八路军内部师级以上干部,包括毛泽东在内,每个月的津贴一律才5元。而延安的物价也确实便宜,两角钱可以买一斤猪肉,一角钱可以买十个鸡蛋。所以徐懋庸说:“我是很富的,生活过得很舒服。”
关于文化人在延安的吃穿用度,最著名的当属冼星海吃鸡的传闻。
据说,在为《黄河大合唱》谱曲时,冼星海要求“每天吃一只鸡,不然一行也写不出来”。延安大学中文系教授朱鸿召认为,此说只有孤证,不足为凭,更像是冼星海的一句笑谈。即便这个笑谈是真的,冼星海谱曲《黄河大合唱》其实只用了6天时间,八个乐章一蹴而就。这部辉煌乐章若真是吃6只鸡就能创作出来,也算得上趣事一件。
在文艺工作上有天分和成就的人,往往个性鲜明,流露在言行举止上,就常有率性而为、乖张出位之举。“延安四大怪人”可以说是其中表现最鲜明的代表。即便是“四大怪人”都包括谁,也有多个不同版本,亦可见当时延安众多文艺名人的个性张扬。
而这些个性张扬的文艺名人,在延安得到了他们最为渴望的平等和自由。延安用宽容开明的胸怀接纳了他们。
在流传最广的“四大怪人”版本中,另外三个是,艺术家塞克长发披肩,言辞尖刻;作家萧军狂放不羁,性情暴烈;木刻家马达沉默寡言,嘴里总叼着个硕大烟斗。
比如塞克,不但留着一头在延安革命女性那里都看不到的长发,而且性格倔强孤僻,常有怪诞之语。
1938年秋,塞克来到了延安。毛泽东与这位被人们誉为“抗战吼狮”的剧作家多有交往,相谈甚欢。不料,有一次毛泽东派人请塞克去自己的窑洞聊天,塞克却当场拒绝,理由竟然是“进不得衙门,受不了在哨兵眼皮下走动”。毛泽东闻讯,当即命令警卫员都撤掉,又派人去请,自己则在窑洞前的山坡上遥遥相候。塞克这才赴约。
另一个“怪人”萧军头戴狗皮帽,肩背褡裢,拄着木棍,于1938年3月孤身一人到达延安。他是想到五台山去打游击,此行只是路过。毛泽东很想见见这位闻名遐迩的鲁迅弟子,特派办公厅秘书和培元前去问候。
和培元热情地提出,为萧军安排时间见见毛主席。哪承想萧军一点不领情:“不见了,他挺忙的,我也只住上一两个星期就走。”
毛泽东对此毫不见怪,反倒是亲身来到了招待所,上门拜访。礼贤下士的态度让萧军大为感动。此后他读到了毛泽东的《论鲁迅》,更觉心有戚戚焉。
更令萧军意外的是,他应邀参加一次会餐,几张大桌子摆在陕北公学的操场上。毛泽东、陈云、李富春、成仿吾等人拉着他坐一桌。没有凳子,几个人就站在桌子周围,一个大陶碗盛着酒,一口一口轮着喝。忽然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几个人以黄土下酒,倒也喝得痛快。素有豪侠之气的萧军在延安终于找到了英雄豪情。
《解放日报》于1941年6月10日发表了社论《欢迎科学技术人才》,其中写道:随着抗战以来文化中心城市的相继失去,以及国内政治倒退逆流的高涨,大后方的文化阵地已显得一片荒凉。只有延安不但在政治而且在文化上作中流砥柱,成为全国文化的活跃的心脏。
然而,与这种繁荣景象不相匹配的是,在1942年之前,整个延安文艺界的创作虽然百花齐放,数量众多,却似乎只有《黄河大合唱》称得起“不朽的伟大作品”,真正的传世佳作乏善可陈。
探究其中原因,1938年的一场诗歌朗诵会颇为耐人寻味。
那一年的1月26日,延安最早成立的诗歌组织——战歌社举行了一场新诗朗诵会。晚/会共发出了三百张入场券,毛泽东亲临观赏。
大煞风景的是,朗诵会开始不久,人群陆续散去,到结束时,场内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不足百人。事后,战歌社的发起者、著名诗人柯仲平几近羞愧地承认:“这是近几个月来延安最惨的一次晚/会。”
但是,朗诵会最重要的观众毛泽东没有走,他“静听未动,一直坐到散会才走。”以毛泽东在文学方面的造诣,很难说他是因为欣赏才留下来。他的留下,更大程度上是象征性的鼓励和关怀。
柯仲平很快对这场惨淡收场的朗诵会做了反思:“我们朗诵的诗歌,在‘大众化’这一点上,还是很不够的。我们朗诵的技术很幼稚。”
透过柯仲平留下的那份类似检讨的总结,大致可以想见朗诵会上的尴尬场景:诗人们在台上以夸张的、慷慨激昂的腔调和表情,咏唱着时髦的自由体,台下坐着的,却多半是满身尘土、面色黝黑、习惯了山歌野调的将士、农夫。
很多诗人此后转变了他们的语言,改写极为浅显通俗的新大众诗歌。柯仲平、萧三、艾青、公木等著名诗人都是积极的倡导者和参与者,发起了风靡陕北的街头诗运动。
“提起朱德八路军,日本鬼子就头晕。八路军的威风真正大,日本鬼子听了就害怕。”很难说这样的诗歌有多大的艺术成就,但这些街头诗是地地道道的民歌式,通俗易懂,影响大,传播广,掀起了延安文艺的高潮。
只是,这样的反思并不是每个文艺工作者都能认识到的。曲高和寡的尴尬也在戏剧界上演着。
仅在1940年至1942年上半年的两年多时间里,鲁艺就上演了三十部大型话剧。其中不乏在延安诞生的作品,如《农村曲》《塞北黄昏》等,但更多的是从大城市搬来的大戏、洋戏,中国戏如《日出》《雷雨》《蜕变》《太平天国》等;外国戏有《钦差大臣》《伪君子》《悭吝人》《求婚》等。延安作家自己写的东西太少,反映现实斗争生活的作品就更少。
作家是奔向延安的文艺工作者中人数最多的群体,发展出的文学团体也最多,参与者众。他们活动频繁,思想活跃,情调浪漫,成了延安的一道独特风景。
1940年以后的一段时间里,30多位作家汇集在蓝家坪的中华全国文艺抗敌协会(简称“文抗”)延安分会。他们除了看书,学习马列书籍和时事外,其余时间就是专心写作。当时的“文抗”一员、作家方纪回忆:每逢开饭时间,“小鬼”(勤务员)用两个半截煤油桶做挑担,把饭挑上山来,一边是香喷喷的小米干饭,一边是清水煮白菜,一吹哨子,大家各自从自己的窑洞中出来打饭。
但是这种“清客式”的生活并没有让他们的创作受益。很长时间里,他们并没有拿出与人数和名望相称的作品。反而是在为数众多的文人、作家之中,早有渊源的派系争论也带到了延安。原本创作观念上的分歧,却引发出纷乱的宗派之争。
周扬的话,却有些“冤枉”丁玲了。
丁玲在1936年到达保安时,就发起成立了陕甘宁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文抗”正是在此基础上衍生而来,不过在与“鲁艺”纷争乍起之时,丁玲在《解放日报》主编文艺副刊,已不在“文抗”。为此,丁玲后来还多次著文反驳周扬。
不过,丁玲与周扬意见不合却几乎是尽人皆知的。矛盾的种子也确如周扬所说,在上海时就埋下了。
当时在上海左联的周扬,依据中共中央《八一宣言》的精神,提出文化工作要与抗战结合的“国防文学”口号。而一直被视作左联旗帜的鲁迅,认为“国防文学”内涵不清,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
这两个口号的争论演变成了一场论战,结果成了左联解散的导火索。
丁玲等一大批青年作家视鲁迅为精神领袖,对周扬的态度可想而知。当时左联的党团书记是与丁玲“曾有过热烈的爱情”的冯雪峰,一个参加完长征、由中央派到上海主持文化工作的共产党人,他也是鲁迅的坚定支持者。论战中也是周扬的对立面。
丁玲对周扬心存芥蒂是不难理解的。不过,他们先后到达延安后,丁玲和周扬之间却没有产生过直接的磕碰。跳出来与之对战的是另一个著名的鲁迅弟子,萧军。
萧军对鲁迅的尊敬和崇拜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萧军为先生守灵三天三夜。鲁迅下葬,萧军是十六个抬棺人之一。他到鲁迅墓前祭奠,把自己刚出版的作品焚烧为祭。此举遭到了狄克(张春桥)、马吉峰的讥笑。恼怒的萧军找了见证人,约这二人决斗。
在上海徐家汇的一片草地上,萧军三拳两脚把对手打倒在地,还冲着地上的两人宣告:“你们有小报文章骂我,我没别的,只有这拳头,揍你们!”
萧军就是这么一个性情暴烈的文人,到延安后也没有丝毫收敛。因为关于他个人感情生活的流言蜚语,他曾闯进文化俱乐部的一次会议,狠狠地把短刀插在桌上。在萧军日记中甚至有这样的句子:“我是决心,如果真的冲突了,我决定用刀子对付他们。”
照此相比,萧军对周扬还真算是文明、客气的。
事件起因是1941年6月,《解放日报》连载周扬的文章《文学与生活漫谈》。文中诸多观点引起了艾青、舒群、萧军等一批文化人的不满。后来萧军执笔,写成《〈文学与生活漫谈〉读后漫谈集录并商榷于周扬同志》。
周扬在文中说,“然而太阳也有黑点”,意在要求文艺家们不要对生活求全责备。这个观点的确是对现实有所指的。
延安的文艺家们,大多是从光鲜亮丽的大城市,投奔到这个西北贫瘠之地。虽然他们满怀着投身革命的热情,但现实中的反差还是让一些人感觉失落。而很多文化人对“泥腿子”为主体的边区干部群众,颇有轻慢态度,嘲笑、讽刺他们言行粗俗、仪容鄙陋的话语时常见诸文字。丁玲的文章中就这样写过一些工农干部对文化人的训词:“他妈的,瞧不起我们老干部,说是土包/子,要不是我们土包/子,你想来延安吃小米!”
萧军在文中对周扬反唇相讥:“凡是到延安来的——连一个小鬼也在内——他们绝不是想到这里来吃肉或者是补充维他命C的,这也正如周扬同志参加革命,不仅仅是为了做院长,吃小厨房以至于出门有马骑。”
可是萧军的文章寄到《解放日报》,却被退了回来。他大感不公平,拿着刊载周扬文章的报纸和自己的文章,直接去找毛泽东。
萧军是延安时期与毛泽东过从最密的文化人之一。毛泽东一直对这个特立独行的狷介狂士青眼有加,很喜欢找他聊天。而毛泽东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让萧军尊敬并亲近的人,只是仍比不上鲁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酒酣耳热之时,萧军曾对人公开宣称:“鲁迅是我的父辈,毛泽东只能算是我大哥。”
毛泽东并没有用自己的身份帮萧军说话。他对萧军说:“《解放日报》不给登,你不是自己办了一份《文艺月报》吗?你可以登在《文艺月报》上啊!”
萧军的文章发表后,周扬没有回应。但纷争并未完结,相反地,越来越多的作家卷入争论,笔斗不休。
争论的问题也超过了艺术与生活,而是上升到立场、原则、阶级的政治范畴。
首先是“歌颂光明”与“揭露黑暗”被人为地对立起来,互不相容。不少作家认为边区也存在几千年流传下来的陈腐思想和行为,他们拿起了杂文这个“匕首和投枪”,想“用它划破黑暗”。歌颂光明的文章被讽刺为“歌德派”。
中央青委创办的壁报《轻骑队》,就因为专挑边区的毛病批评而轰动一时。《轻骑队》创刊于1941年4月,其形式颇像大字报,用毛笔书写了稿件贴在墙上,经常引起围观。
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节有感》、罗烽的《还是杂文时代》都是这一时期引起巨大争议的文章。
一时间,热烈喧闹的延安文艺界嘈杂起来,大有乱象纷呈之势。
那时的萧军正处在争论的漩涡核心,心情恼怒,准备离开延安去重庆。1941年7月,他到了毛泽东的住处辞行。经毛泽东极力挽留才留了下来。
那次谈话中,萧军问毛泽东:“党有没有文艺政策啊?”
“哪有什么文艺政策,现在忙着打仗,种小米,哪还顾上!”毛泽东答道。
应当有个政策,否则争论不休,没有标准,难明是非。”
毛泽东闻言,当即表示:“你这个建议好!”并委托萧军帮忙收集文艺界的各方面意见。
经萧军介绍,1941年8月的一天下午,毛泽东来到蓝家坪“文抗”作家的住所,专程看望这一年来到延安的艾青、罗烽、舒群。
艾青也是毛泽东格外看重的诗人,两人很快熟识亲热起来。
1942年初,毛泽东在和艾青的一次谈话中,忽然提到:“现在延安文艺界有很多问题,很多文章大家看了有意见。有的文章像是从日本飞机上撒下来的,有的文章应该登在国民党的《良心话》上……你看怎么办?”
这时,延安文艺界的问题已经尖锐起来,一些文章和词句深深刺痛了从血雨腥风中走过来的革命家们。贺龙、王震都明确表示过不满,连一向宽厚的朱德总司令也对某些词句颇有微词。
“开个会,你出来讲讲话吧。”艾青建议。
“我说话有人听吗?”
“至少我是爱听的。”艾青肯定地回答。
怎么开这个会,制定一个什么样的文艺纲领,却让文采斐然的毛泽东分外为难。他在谈话中对很多人讲过:“这个文章不好作!”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在福建慷慨就义。闻知噩耗,与瞿秋白互为知己的鲁迅抱病收集瞿秋白遗作,收入了瞿秋白编译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普列汉诺夫、拉法格等人的文学论文,以及高尔基的创作和论文,合成《海上述林》。国内的环境容不得这本书出版,鲁迅就把书稿送到日本。书印好后,他精心设计了皮书脊、蓝绒面,挑选出装帧精美的两本,托冯雪峰转送给了毛泽东和周恩来。
睹物思人,毛泽东哀痛地怀念着志同道合的战友和知己:“怎么没有一个人,又懂政治,又懂文艺,要是秋白还在就好了。”
这句话,他对诗人萧三说过,对留法归来的作家李又然也说过。李又然还记下了这样一个让人动容的细节:“主席脸上立即显出愁容——很深很深的愁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忧愁的脸!隔了很久,我又说:‘毛主席,什么时候文艺界开个大会,毛主席亲自主持!’主席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头深深地埋着。我怕他这么下去要累的。就说:‘毛主席,我走了!’主席这次没有送我。”
为做好这篇文章,毛泽东秉行了他一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做法。从1941年年末到1942年3月,他频繁地约请延安文艺界各方面人士谈话,调查情况,收集意见。
每次谈话,毛泽东几乎都要请人吃饭,先后有三四十位延安文艺界知名人士成为毛泽东窑洞的座上宾。
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室的草明、欧阳山3月底去毛泽东的窑洞时,正赶上食堂杀了一头猪,餐桌上有三个荤菜:炒猪肝、炒猪肚、炒肉片,都是在延安并不多得的美味。欧阳山时隔几十年后仍对那顿饭念念不忘。
党的文艺政策已经浮现出了轮廓。
为着交换对于目前文艺运动各方面的问题的意见起见,特定于5月2日下午一时半在杨家岭办公厅楼下会议室内开座谈会,敬希届时出席为盼。
5月的延安,青山叠嶂,绿树环抱,风光明丽。
2日中午,延安文艺明星——周扬、丁玲、艾青、陈荒煤、何其芳、刘白羽、周立波、华君武、萧军……汇聚在杨家岭“飞机楼”。
“飞机楼”就是中共中央办公厅办公楼,当中三层,两侧一层,从山上往下看,如同一架张开双翅的“飞机”。人们依形而命名,都称它“飞机楼”。
毛泽东所住的窑洞,就在中央办公厅旁的山坡上,不到百米。按照毛泽东的生活习惯,他总是熬夜到凌晨,然后休息,中午正是他“早饭”之后。
中午1时左右,毛泽东从窑洞连接“飞机楼”的天桥上走过来,两条肥大的裤腿上打着显眼的补丁,上身穿着件薄棉袄,肘弯处还露着棉絮。
会场设在“飞机楼”底层南厅,是中共中央会议室兼饭堂,面积不过20多平方米。这时,摆了二十多条长板凳,80多人挤了个满满当当。
会场中央靠墙一侧摆着一张办公桌,铺块白布,权且作为主席台。
会议开始,毛泽东语出幽默:“我们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朱总司令的,一支是鲁总司令的。”
朱总司令”,人人皆知是朱德总司令,而“鲁总司令”倒是头一回听说。经毛泽东解释,方知是指鲁迅。毛泽东的意思是说,一支是武装的军队,一支是文化的军队,共产党要有文武两支军队。他用这样的话,论述文艺工作的重要性。
接着,毛泽东针对延安文艺界存在的这些思想混乱情况,提出了关于文艺工作的五个问题,即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工作对象问题、熟悉生活问题和学习问题,交给与会者自由讨论。
开始时,众人比较拘谨,有了一两分钟的冷场。
丁玲捅捅旁边的萧军说:“你是学炮兵的(萧曾当过炮兵),你就第一个开炮吧!”萧军就站起来,挽了挽袖子,口气极大地开了头炮:“这样一个会,我看了情况就可以写10万字。我是相信罗曼•罗兰提倡的新英雄主义的,我不单要做中国第一的作家,而且要做世界第一的作家……要像鲁迅先生一样,将旧世界砸得粉碎,绝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
等到萧军长篇大论地讲完,就坐在他旁边的胡乔木“嚯”地站起来:“我要发言!”
胡乔木对萧军的发言进行了激烈的批驳。特别是针对萧军“文艺不受党的领导”的论调,胡乔木语气激动地说:“文艺需要党的组织,共产党不像一把椅子,可以自由搬动,它是有坚实理论基础的。”
萧军毫不示弱,马上回击。一下午的讨论,几乎就在这两人的争论中过去了。
5月16日,会议继续。
萧军前次的“炮”似乎还没放完,而且由于受到胡乔木的当场批驳,心中憋着火。会议一开始,萧军抢先发言,两个人又吵开了。 一直到吃完午饭,才到了其余的艺术家们充分表达观点的时间。
民众剧团团长、诗人柯仲平操着云南话,用他惯用的大嗓门说:我们民众剧团常年在边区农村演出,我们的团旗上就写着“大众艺术野战兵团”“我们就是演《小放牛》。你们瞧不起《小放牛》吗?老百姓都很喜欢。你们要找我们剧团怎么找呢?你们只要顺着鸡蛋壳、花生壳、水果皮、红枣核多的道路走就可以找到。”
从晋西北前线归来的战斗剧社社长欧阳山尊还穿着一身戎装,说话也像个将军一样铿锵:“这么多文学艺术家集中在延安干什么?应该上前线去,那里有写不完的人物和故事,那里正需要你们。来吧!谁到我们战斗剧社来,我举双手欢迎!”
当时年轻的画家罗工柳就在主席台旁席地而坐。他记得,毛泽东拿着几页纸走上台时,嘴里还低声咕哝了一句:“文章难做啊。”但是一登台,毛泽东就展现出挥洒自如、自信从容的气度。
毛泽东做了个幽默的开场:“我对文艺是小学生,是门外汉,向同志们学习了很多。前两次是我出题目,大家做文章。今天是考我一考。大家出题目,要我做文章。题目就叫‘结论’。”
随后,毛泽东拿着提纲,洋洋洒洒地讲了三个多小时。他以“为群众、如何为群众”为题,针对当时延安文艺界存在和争论的问题,旗帜鲜明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毛泽东说:“我们的问题基本上是一个为群众的问题和一个如何为群众的问题。”具体讲,就是文艺必须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文艺工作者“必须和新的群众相结合,不能有任何迟疑”。由此出发,毛泽东提出了一系列的革命文艺路线、方针、政策,解决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文艺的源与流的关系、普及与提高的关系以及文艺批评的标准、文艺界的统一战线等重大问题。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两次讲话,都只有一个提纲。文稿是由胡乔木根据自己的笔记,与速记员的速记稿比照整理而成。5月2日的讲话,作为《引言》,5月23日的讲话,则是《结论》,两部分合成了现在能够读到的《讲话》文本。
胡乔木的整理稿交给毛泽东之后,毛泽东又反复斟酌推敲,仔细修改。毛泽东对这篇他深感“难作”的文章极为慎重,很长时间都没有公开发表。他还托人把文稿带给在重庆的郭沫若和茅盾,征询意见。
郭沫若后来让人带回了四个字的评价“有经有权”。“经”指的是普遍规律,“权”是特殊时期的权宜之计。据胡乔木回忆,毛泽东对这个评价很是欣赏,认为得到了一个知音。
直到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的1年多,1943年10月19日,为了纪念鲁迅去世七周年,经毛泽东仔细改定,《讲话》才全文发表于《解放日报》。
而按照《讲话》精神指引,延安文艺界的创作进入了空前的繁荣时期。
一大批作家、艺术家背起背包,奔赴前线,与人民和战士同呼吸,共命运,他们的创作激情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和战斗中得到释放。《白毛女》《王贵与李香香》《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种谷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一部部为人熟知的经典之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百花争妍。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至今已近70年,成为了党史和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文献。时至今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仍散发着灼灼光华,“为人民大众”的文艺方向和“深入生活”的创作道路,构建了新时期文艺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