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社交平台的兴起正在迅速改变人类的语言风格,表现出着越来越向下走的趋势。虽然一方面越来越接地气,可也越来越俗不可耐了,越来越粗鄙怪异。比如美食家这个文雅的称号如今已经被吃货所代替。也许美食家属于精英范畴,而吃货则是面向大众的,因此吃货更符合网上的草根特色。从这点看,这个称呼的变化也代表了互联网时代的趋势—反精英主义。
网上有各种吃货的大比拼,晒自家美食的,炫耀高档餐馆菜肴的,展示个人烹调技艺的,每天都在轰炸我们的眼球,可却鲜见有把饮食当作文化来研究的高人。也正因此,吃货这个俗称也的确是符合网上实际情况的。消费主义的盛行,撕碎了传统社会的那种文雅的面纱,把一切都还原为赤裸裸的牟利行为,把人生当作了一场物质消费的过程。
由喜欢美食到热爱烹调,从热爱烹调到专业大厨,再从专业大厨跃升为美食作家,最终通过美食而悟道,我觉得这才是一个吃货的极致人生,也是一个吃货到美食家的精神升华过程。由此可知,只要保持足够的热情和一颗赤子之心,吃货也是能吃出境界的。
最近很火的一本美食游记《鱼翅与花椒》就把一个吃货的极致人生描绘的精彩纷呈、引人入胜。作者扶霞是个英国人,自小就对各国美食有着不同常人的激情。这部分归因于其父亲是剑桥的语言学教授,家里经常有世界各地的学生来做客,也带来各自国家的美食烹饪,让扶霞从小就品尝过不同国家的美食。
《鱼翅与花椒》讲的是扶霞女士在九十年代初到中国四川留学期间,如何爱上了四川菜,进而在四川学习烹饪技巧,成为一个川菜大厨,以及后来为了介绍中国美食,到中国各地进行美食和烹饪旅游的经历。在书中,她将其所经历的对中国美食困惑、不解、兴奋、接受和热爱的心理转变过程描写的细腻逼真,幽默风趣。然而,在我看来最值得称道的是她的真实心路历程。
一本好书和一篇好文章一定是真性情、真思想的自然坦露和喷发,这样的文章读起来或如行云流水,或如排山倒海,都会让读者有一气呵成之感。文以载道,语言修辞是否华丽精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情实感。扶霞的文字就是真情实感的体现,不仅有西方人的直白和坦率,也有东方人的细腻和含蓄。在对中国饮食的热爱和探索当中,扶霞也毫不客气地批评中国一些人对西餐的无知和偏见。尤其那句“要是我能爱上兔头,他们怎么不能爱上奶酪呢?”,更是让我忍俊不禁。而面对外国人,包括他的母国英国人对中国饮食的偏见,她反身就以一个中国人的立场去反驳和讥讽。每每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都会心一笑。有时觉得她批评的就是过去那个无知又怀偏见的我。
扶霞来中国留学的时间与我去瑞士留学的时间相重合,我也遇到扶霞刚到中国时同样的饮食问题,只是我的表现远远不如扶霞。刚到瑞士时住的集体宿舍没有厨房,无法自己开伙,只能吃学校的食堂。记得第一次吃蔬菜沙拉时有吃草的感觉,觉得外国人的味觉真奇葩;第一次吃那种半生不熟的牛排时我顿时恶心的想吐,心想外国人真生猛,怎么还处在茹毛饮血的阶段啊;而味道特殊的奶酪始终没敢尝一下,感觉和中国的臭豆腐有一拼。唯一对我胃口的是意大利面条,但还不能加奶酪。
很多时候我们是被自己固有的成见所欺骗,自己给自己建了一道篱笆。比如,我自以为外国的饭都不如中国好吃,那汤也肯定不好喝。可等喝了那种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洋葱汤,才知道味道如此鲜美。有一次开派对,我品尝了匈牙利女博士伊丽莎白做的匈牙利牛肉汤后才知道,其实他们喜欢的味道,也是我喜欢的。民族不同,但味觉的差别并没有那么大。所以,任何事不可道听途说,一定要通过亲自验证。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一定要亲自品尝才行。
如今的蔬菜沙拉成了我的家常菜,而且特别喜欢带奶酪的凯撒沙拉。奶酪也早就进入了我的美食菜单,而且喜欢的奶酪品种越来越多,也学会了做一些奶酪食品。最近学做的是蘑菇果仁奶酪派,用的两种奶酪是Mozzarella和Parmigiano干酪,都是意大利风味的。现在奶酪成了我替代肉食的主要蛋白质来源。不过现在想想有点后悔,据说瑞士有几千种各色奶酪,可惜我一种也没有尝过。即使去奶酪厂参观时,长桌上摆放的免费品尝奶酪我也没尝过一次。如今的我不仅不再排斥西餐,而且还成了西餐菜肴的烹调者,有时给家人做个西餐,也时常博得好评。读完《鱼翅与花椒》后,跟扶霞学做了一个英国菜—黑椒苹果鲜鱿鱼,看着也像模像样了。:))
只要不怀偏见,不自我封闭,美好的事物就会开怀入心,应接不暇。
因为我自己的保守和怯懦,我对扶霞就十分佩服。她第一次面对猪脑和熏兔头时比我面对奶酪和半生不熟的牛排要勇敢的多,也开放的多。猪脑、兔头这些对西方人十分怪异的食物,扶霞没几个回合就征服了。这不光是她的勇敢,还因为她有一个开放的心态。
唯有这种开放的心态,才能融入异国文化。很多在国外的华人都喜欢讲如何融入所在国文化,可很多人尽管外语讲的头头是道,对外国的历史比对中国历史都清楚,可偏偏就是吃饭这件事始终无法融入。一个人如果不能在饮食上完全归化,就不能说是融入了所在国的文化。而扶霞最牛的就是在饮食上完全变成了一个中国人,这是实打实的融入。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一定具有跨文化、跨种族、跨宗教的理解能力,否则就不配称为自由主义者。
因为对美食的热爱,扶霞爱上了中国的川菜,进而爱上了中国的美食文化。在对中国美食文化的研究中,加深了她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和理解,也更加理解了中国人,更加喜欢上中国。她不仅成为了一个中国美食家和一个川菜大厨,现在还是一个地道的中国通。她不仅是个中国通,还有慢慢长出了一颗中国心。有一阵子她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外国人,也跟中国人一样管别的外国人叫老外了。可以说她比很多中国人更了解中国文化。最有意思的是,当此书的译者宴请回到成都的扶霞时,竟然是扶霞自己点的特色馆子,而作为成都人的译者自己都不知道在成都还藏着一个这么有特色的小饭馆。
饮食确实是融入当地人的最好媒介。就像我们接待外国客人,如果客人喜欢吃我们包的饺子,对红烧肉爱不释口,喝起酸菜汤来津津有味。我们就觉得这老外和我们很近乎,会消除很多陌生感,这是人之常情。如果老外邀请我们吃他们的家乡菜和特色美食,而我们畏畏缩缩,挑挑拣拣,就会让人产生隔膜感。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饮食习惯,这谈不上什么好坏。比如,我是参加了一次我的教授举办的家庭宴会才知道瑞士人为何都是饭后才喝烈酒,而不像我们中国人往往是一开席就开喝。我的朋友告诉我,饭后喝烈酒有助于消化。想想,也是有道理的。
一个民族最顽固、最普及、最接地气的文化莫过于他的饮食文化。犹太人一到逾越节就要吃那种无酵饼(MATZOS),我想过逾越节吃这种饼的犹太人比恪守犹太教教规的犹太人要多的多。宗教信仰虽然作为中心文化,但却没有饮食文化影响那么广泛,那样深入普遍地被接受。中国人开在世界各地的饭馆所传达的中国文化元素要比孔子学院传达的广博的多。
以前看过一个美食纪录片《舌尖上的以色列》。在那片充满宗教、民族、政治冲突的地区,美食成了种族之间,异教徒之间沟通的桥梁。一个德国大厨,在以色列的烹调比赛中胜出,于是成为当地的一个名厨。因为他,很多犹太人改变了与生俱来的对德国人的仇视和偏见。因为这个和善的、笑容可掬的德国人一点也不像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纳粹。其实,纳粹不是一个种族的产物,而是一种文化的产物和特定历史的产物。
而生活在以色列的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也是因为美食才消除了彼此的戒备和不信任。犹太人进了阿拉伯人的馆子,欣赏着阿拉伯美食,彼此间的那种隔膜和敌对心态就化解于无形之中。其中一个犹太妇女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进了他们的饭馆,和他们吃着一样的东西,就觉得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因为长久的和平和经济的持续增长,中国这些年的美食发展进入了快车道。据我自己瞎估计,这几十年的美食创新将成为中国美食创新的大跃进时期。也因为长久的和平与发展,中国人对美食过度的追求和奢侈浪费也越演越烈,有时甚至是暴殄天物。吃不再是为了果腹和口感享受,而是具有了显示身份、面子和猎奇的别样意义。这就有点超出了正常需求的范畴,变成朱子所言的人欲了。
另一方面,因为金钱至上观念的驱动和生活压力的影响,中国食品面临着造假,污染两大危机。
作为一个有着中国心的扶霞,看着这一切变化是非常痛心和失落的。因此,他在书中对此着墨不少,带有强烈的批判意识,同时也表达出她和很多中国人一样的心态转变和自我批判意识:“在成都拿奖学金读书的时候,我活得很节约,十分渴望能尝一尝曾经在皇帝的御膳桌上大放异彩的珍馐佳肴。而现在呢,我只感觉自己越来越厌恶这些东西。像我这样的中餐美食家,充满探索热情的中餐美食家,会有什么东西不吃的吗?短吻鳄的肉、小鹿柔软的鹿角、兔子的肾、掌中宝(鸡爪中间的那块脆骨),还有猩唇……只为我们的口舌之快,多少动物要被夺取生命。有时候这些美味看起来真是比讽刺还讽刺,就像罗马讽刺作家佩特洛尼乌斯作品《特里马尔奇奥的晚宴》中上的菜那样,矫揉造作、浮华虚无。”
扶霞在对中国美食的探索和研究中,不仅有自己的感悟和反思,也接受和欣赏中国传统文化中节制的美德。因此这使得他的《鱼翅与花椒》不再是一本口舌经历之谈,而是心灵觉醒历程的记录。从感官体验升华到心的觉醒,将美食研究变成了修行过程。也许心怀善念的扶霞也能因此而得道。
无论过去的什么时代,不管什么民族和宗教信仰,节俭和节制都是公认的美德。只有在今天这个消费主义横行的时代,浪费和穷奢极欲才能理直气壮还振振有词。
所以我就想,扶霞将此书命名为《鱼翅与花椒》也是大有深意的。鱼翅代表的是奢侈和过度,花椒代表的是人间烟火。鱼翅燕窝其实是中国几千年饮食文化发展出来的饮食迷信,西方人不吃鱼翅燕窝,也不吃海参虫草,可西方人也一样健壮和长寿。林黛玉天天喝燕窝粥,可却早早夭折。过去的皇帝也是成天燕窝鱼翅,随心所欲地吃,可没几个活过刘姥姥的。所以,最好的药物是简单快乐的心态。古人云:仁者寿。真正的长寿之道是修出一颗自在而不逾矩的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