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生:岁月棱镜的光谱
没有熬不过去的凛冬,没有等不来的春天。
初履加拿大正值人间四月天,阿尔伯达省仍寒气透骨,然而春天毕竟挡不住。北萨斯喀彻温河开冻之景像,野性雄浑。巨大浮冰裹挟翘向天空的断木,轰然撞击下游河道,在顽抗冰层前叠成小丘,直至把坚冰压碎,春潮再鼓荡前行。北美红顶鹫展开巨翼,在厚云下盘旋,俯睨动物浮尸,如同历史残骸的掩埋者。春汛以强大摩擦力改变河岸地貌,每年周而复始,河道不断迁移……
沧桑之河也有记忆,如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而国家记忆正由无数个人记忆编织而成。 我童年记忆中美国是头号敌人,"打败美帝野心狼"从小唱的歌,红领巾时学校组织的游行示威,都针对美帝。我操练过红缨枪,戳向戴星条高帽的草人,带着莫名仇恨。直至青春叛逆期,始生出几许怀疑,只不过那时内心隐然反叛的是更大的东西。
上一代不像我的记忆如同白纸。父母是抗战流亡学生,身历湘桂大撤退,年仅十八的母亲带领一群学童,从柳州爬山涉水往贵州逃难,一路颠沛於荒野丛林,靠盟军飞机撒的传单指路,美机扫射投弹封锁道路,阻止日寇追杀。母亲是侨乡台山人,多有亲属在美国,其中一位就是盟军飞虎队昆明机场的地勤人员。然而父辈记忆已被深埋,被岁月挤压成黑黝黝的煤层。
那些烽火故事于我只是不可触及的倒影,惟独记得我家有一把水果刀,刀柄镌着USA徽记。文革破四旧,家人舍不得丢弃,便用粗砂纸把那个徽记磨掉,一如抹去不洁往事。后来始知,这并非水果刀,而是军用品。此为遥远敌国仅存的物事。
及至我远赴天涯当知青,越南抗美战争正硝烟弥漫,海南岛处于战备状态,就好比北大荒知青时刻警惕强邻熊迹。然而我已觉出,自珍宝岛冲突后,对苏修敌意越来越炽盛。与知根知底者失和结怨,恨意会比假想的妖魔来得更深。
(五十年代迄今仇恨教育仍在延续)
史卷总有某个篇章值得刻木记年。虽则整个七十年代都惊涛跌宕,没有片刻稍息,但1971无论对个人命运与国运都留下深深刻痕。这年我十九岁。林彪夜奔,葬身大漠,生产建设兵团严苛气氛为之一松,即便再拉满斗争弓弦,人心却绷不紧了。至于美国乒乓球队访华,我未琢磨出内中意义,只朦胧觉得有什么在酝酿,恰似热带台风登陆之前凝固的大气。
川河开冻,第一块浮冰撞击不动如山的冰层,细细裂缝便划出季节分割线。次年二月尼克松访华;四月中国乒乓球回访美国,第一站底特律,租用NBA活塞队的体育馆,竟然全场爆满,电视直播全美几千万人收看。到了纽约,主办方未料及如此盛况,只定在郊区长岛场馆。结果近万观众冒雨排长队,如同争睹外星人E.T降临。
此种心情我亦体验到了。1973年初夏我从海南回家探亲,适逢美国游泳跳水队访问广州。越秀山露天泳场被一万二千观众挤爆,其中就有从来没看过这个项目的我。彼时中国绝少体育赛事,荒芜看台临时修葺一新。我坐在边角位置用望远镜观看,被植入如许年"世界人民公敌"的固定印像,美国人对我如同穿越而来外星生物。记得那晚越秀山被久违的射灯映照得郁郁苍苍。广州因缺电而多年黯淡无光,这晚半座城市都望见天际那团光荤,宛如冷灰中劈啪重燃的炭火。还记得中途骤雨滂沱,全场无人离席。
浩大的反帝宣传仍震耳欲聋,但人心已悄然改变,云层罅隙投下几缕星光,唤醒着尘封的集体记忆。1975年文革已近尾声,只是没想到仅一年就在天崩地裂的陨石雨和大地震后嘎然而止。没有熬不过去的长夜,没有等不来的黎明。我的命运与国运一同改变。
(文革最后一年在樱桃沟寻访曹雪芹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