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梦者魂行(3)

3.

 

我和君在梦境中遇到过,我穿着厚厚的棉衣,跟着他从圣诞节的海边小旅馆归来,然后画面变成了A市,我们行走在穿梭不息的天桥下面,车站上灰扑扑的,人们蜡黄着脸伸长了脖子等待公车的到来。君和我随着人流一起走过马路,他显得心情愉快,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每次都兴致勃勃地回过头来望着我跟我讲起许多写作的灵感,但不知为什么,在梦境中我始终躲避和他的目光接触。

 

清楚的记得公车站台上有一个大的广告牌,关于一家卖旧CD的音乐商店,他说要去这家店看一看,因为他已经想好下一部书要写的内容,他需要一首歌配在其中,然后我听他唱了起来:睡在漂动的月光.....三月下过的雪...我爱已久,永不能忘....我已经开始苍老....因为爱过了你,你甚至不用知道爱你的我是谁.....

 

我的心剧烈地颤抖着,从歌声中醒来。那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了,让我有种不寒而栗。

 

我记得这旋律,即便许久没听,也能清楚地记得旋律中每一个顿音和颤音。这首歌的名字叫《梦之浮桥》曾经陪伴在我和H分手后的大半年时光里。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张黑白色的电影海报:一对年青的男女坐在一条小船上,女人手中撑着一把白色蕾丝的半月形小伞,将头轻轻地靠在男人的肩上,女人表情沉静目光中带着茫然,将目光投向无波的水面,而男人则微微侧头望着苍茫的天空发呆。这场景几乎是刻在了我关于青春的记忆中。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梦之浮桥》,我以为我早已经忘记了H,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走出来了,却发现伤口依旧,而我只是选择性的忽略。

《梦之浮桥》的CD依旧被摆放在书柜的最深处,CD的盒子上方覆盖着灰尘,我用抹布将它擦干净。然后取出碟片放入了音响。夜这么的长,梦多么哀伤,让我举起记忆的酒杯一饮而尽。

睡在漂动的月光
梦跳起华尔兹
回忆又再次盛开玫瑰的浮桥上
爱从不同的路过来命运只有一颗心
六月的驼云倾倒
三月下过的雪
仰起脸只为迎接落空的一个吻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我爱你已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永不能忘)
在我举杯的时候
把对面留给你
当遇到美好诗篇要为你读一遍
你只需在燃烧过后把灰烬全留给我
爱并不盲目
没有爱才盲目
开始在你来之前结束在你走后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我爱你已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永不能忘)
我已经开始苍老
因为爱过了你
你甚至不用知道爱你的我是谁
爱恋中每一个瞬间都可能就是一生
时光都已经不再
你比我更永恒
亲爱的没有了你就没有任何人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我爱你已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永不能忘)


 
H是我在大学时的初恋,我一直对他有所怨恨。虽然文人们将初恋描写的如何甜蜜美好,但我没有这个幸运,我在自己尚且幼稚的年纪遇到了一个比我更幼稚的叛逆男孩,于是我们之间不象爱情,更象一场战争,是试探与反试探,挑衅与反挑衅,猜疑与误会,伪饰和妒嫉的组合体,虽然我后来认为我学到的比起失去的要多,但是我依旧怨恨H,因为经历了他之后我对男人有种特别强烈的不信任,我的梦里也一再出现这个信号,不要信任男人,因为他们的大脑永远管不住他们的性器官,他们的誓言永远只是一张废纸。哪怕分手后多年,哪怕是在梦境里,我依旧无法释怀。


在出国前的最后一夜,我将要送给H的那张卡片从凉台上丢下去,我看见他弯腰捡起,在残冬依旧一片枯萎的梧桐树下,借着楼道里的灯光,打开,阅读,然后当着我的面将卡撕成碎片,任风吹散了。

我一直记得那张画有黑色玫瑰的小卡片,一朵诡异而苍凉的黑色玫瑰,下面是一排手写体:if love is a war, I surrender

 

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从一次次的跌倒中爬起,从一段段的伤害中振作。白天的喧嚣让我们忘记了自己柔弱的伤口,只有在夜晚,在睡梦中,我们才能面对那片不完美的柔软。

 

在梦境中,当君唱出了《梦之浮桥》,这段旋律将我的过去和现在连在了一起,让我有些无措,我眯起眼睛,想起那碎掉的玻璃,和不请自来的小鸟,还有外婆的警告,还有这首《梦之浮桥》.....我想一定是因为《时光暗流》中有种彻骨的感伤,一种埋藏在极端淡漠下伤感让我的灵魂感到了召唤和呼应。在内心的最深处,我曾同样踽踽独行在一片寂静的雪夜中,一切的情感都封闭了,没有邀约,没有朋友,没有聚会,天地之大,我却如孤鬼游魂,独自悲伤哭泣。

 

我痴迷地辗转在《时光暗流》的深渊中,渐渐的有点儿分不清现实和梦,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非常无望,令人窒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到故事中去的:依旧是静谧的风雪小镇,依旧是低沉婉转恍然蓝调的节奏,但是一切都那么人绝望,一长排一长排的句子挂在梦境的石墙上,诸如“木门后的神秘气息,六角形的房子,桔黄色的灯光,闪着柔和光泽的褐色屋顶,铅灰色的沙滩,青白色的礁石,暗绿色的苔藓,废弃的海船和破旧的桅杆,飘满覆冰的海面,看不见的边际的海面....”它们化作一道又一道令人痛楚的皮鞭,劈空而来,我的情绪也变得非常非常的坏,仿佛置身于遮天蔽日的黑色迷宫怎么也走不出来,漆黑潮湿的甬道中散发着苔藓的霉味,我穿过无数石头拱门和幽深的长廊却依旧不断穿行在梦魇中,找不到光亮和出口。

 

终于我累了,摸着墙坐下来,身后的墙壁很冰凉,但是我累极了,什么都顾不上了。迷迷糊糊中我一直想着他和她,心里全是悲哀和伤感。我想我一定是睡着了,不然我不可能进入他们的时空,我看见她跟着画家,经过一排排椭圆形的窗口,从一个狭窄的楼梯走进了他的画室,画室是长方形的,灰色的水泥地面,进门靠墙有一排桌子和椅子,四面墙壁边上都堆放着很多画板。

 

他走过去打开画板。几乎每张画上都是同一个女孩的面孔,他让她先自己看看画,回身去楼上的拿来一瓶红酒和两只高脚杯。他们谁都没有看见我,仿佛我并不存在。我看见他将一只酒杯递给她,他说,喝点儿红酒吧,这是我储存了很多年的红酒,我这里很久都没有来客人了。

 

她犹豫着接过酒杯,看着他将鲜红的酒液缓缓地倾倒入酒杯,石榴红色的酒液丝绸一样沿着杯壁旋转滑落,他灵巧的控制住力度不多也不少地给她倒满了三分之二的酒杯,然后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上了同样多的红酒。他将酒瓶轻轻的放回到靠墙的桌子上,然后举起酒杯,说,来吧,为了长梦不醒,干杯!

 

她学着他的样子站得笔直,将右手握住高脚杯的细腿优雅地举到脸庞附近,重复了一句:长梦不醒,干杯!”

 

她用柔软的嘴唇抿了一小口红酒,入口微甜,绵软的液体滑过舌根流到嗓子里,带着一点热热的感觉,慢慢口中回味出了几分涩苦,好像爱情的感觉,一开始总是甜蜜的,慢慢地滋生出艰涩。

 

他喝了一大口酒,眼睛看着那些画板,有的是女孩坐在草地上,有的是女孩坐吃苹果,有的是女孩做鬼脸,有的是女孩钻在桌子底下,有的是女孩在海边沙滩上走,有的是女孩在看书,有的是女孩在堆石头,有的是女孩在吹肥皂泡,有的是女孩在海边堆沙堡。 到处都是同一个女孩的头像,到处都是他无处不在的思念,和他曾经毫不吝啬的青春。她用眼睛一张一张的端详起这些画作,每一幅画作虽然很唯美,却都散发出悲伤的气息,仿佛充满了痛苦而挣扎的记忆,她轻轻地问,你为什么你不去找她?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我的世界在这里,离开了我的画室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她问,既然你这么想念她,难道不能将你的画室带到有她在的地方吗?

 

他的表情显得忧伤而决绝,我的画室必须远离喧嚣,有如一座寂静的庙宇,让我用有限的生命去创造永恒。

 

他问,你呢,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那么伤心。

 

她本来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也不喜欢轻易坦露自己的心事。但是这次她说,我总是这样,从来如此,从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的心里住着一个非常悲伤的灵魂,她一定经历过很多痛苦的往事,但是我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真笨,对吗?

 

他没有说话,并不显得很惊讶,他本来就是个不容易大惊小怪的人。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当酒精麻木她过分敏感的神经,她感到一种微醺的醉意,好像飘在云端,又好像浮在海面,眼睛也有些迷离起来。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好像她曾经来过这里,她努力的回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来。她不是个太能喝酒的人,不过才喝了一杯红酒,就感到有些昏昏沉沉。她隐约觉得应该是在某一个梦境中来过这里,她可能在那时就见过这个画家,后来呢,那个梦后来怎样了?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有些无措地四下张望,轻轻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来过这里,我记得这个地方,还有你,我们曾经就这样站在这间画室里聊天....然后,我记得...后来,她的脸红了起来,红得如同三月盛开的桃花一样...她想说却又不敢,因为她已经记起来了。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她感到羞耻,一个刚刚见第二面的陌生人,她怎么会想到跟他做爱,为了掩饰她的窘迫,她一口气将手中的红酒喝干。现在她晕乎乎的,却快乐了许多,她觉得有些热,解开脖子上的藕荷色丝巾,露出纤细而优美的脖子,过去他的男朋友总是说她的脖子很好看,好像白天鹅一样的优雅。

 

一想到迟迟不来的男友,她忽然又沮丧起来,情绪变得特别糟,刚刚还想笑,现在又忽然很想哭,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个很容易担心,很容易不安的人吗?为什么不让自己一直跟着他呢,那么孤独而绝望的圣诞节,她只差一点点就已经死掉了。

 

画家看出了她的恍惚和不快,好心地问,还要点儿红酒吗?酒让你忘记烦恼!

 

她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对画家有着莫名其妙的信任,他说是就是吧,她轻飘飘地走过去,自己又倒上了半杯酒。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天,他开始一幅一幅地为她介绍他的画作,两个人走得近了,不经意间,她的手碰到了他的,她忽然很想抓住他的手。

 

这些伟大的生机勃勃的画作都是他用这只纤细修长的手画出来的吗?她很想触摸那双手上硬硬的厚茧,她想象着他用有力而强健的臂膀日夜挥动着笔刷,在画板上演绎自己的生命,孤独而悲壮,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可是,他一碰到她的手,就飞快地将手缩到了身后。她为自己脑子里庞杂无章的念头感到羞愧,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爱恋的是画中的小镇女孩,自己等待的是从远方赶来的男友,他们的生命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可是为什么自己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的念头?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副画作面前,那是所有画作中唯一一张不是小镇女孩的女人肖像,

灰暗的底色,然后渐进出一团团浓烈火烧般艳丽。一个女人的背影立在荒漠之中,身边事一棵细嫩的小树,女人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着,火红的裙裾充满生命的强度,她好像隐在生命之中,又悬在时光之外,安静,隐忍,悲绝而又神秘。

 

他看着画陷入深思,良久,她听见他的声音气泡一样从海底冒出来,他问,你有没有觉得,这张画上的女人很像你?

 

她点点头,其实从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这个女人的背影很像自己。

 

如果你是第一次来我们的小镇,我想我不可能见过你。这幅画的灵感来得很奇怪,是从梦里得到的,她就站在我眼前,等着我画出来。于是我夜以继日地画了两个星期,就是这样子,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画家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一回头,发现她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眉头不由得皱在一处,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是啊,这里有点儿冷....我把羽绒衣忘在楼上了。

 

你等等,我去帮你去拿。

 

不,不用了....你能抱我一下吗?她的声音细不可闻,但是他还是听见了。

 

他犹豫着,最后还是张开双臂将她搂紧,她果然全身冰凉,身体又冷又硬,好像要冻僵了似的。他毫不犹豫的揭开外套,打开衣襟将她裹住,再次拥入怀中,感觉她的身体慢慢地变得温暖而柔软,她头发的气味带着青苹果般的香甜,几缕头发扎着他的脖子有些痒痒的,究竟有多久没有这样认真地抱住一个女人,这样温柔而深情地抱住一个女人?

 

他的胸膛温暖而结实,让她有种安全的感觉。这一路凄凄切切地走过来,寒号鸟一般凄绝,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切的悲伤在这一刻忽然烟消云散了,他的怀抱如此熟悉,一种不可言说的渴望,她觉得他们绝不可能是陌生人,而是早已认识了好几辈子。

 

他们久久地相拥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楼上的店门传来了叮咚的门铃声。

 

 

再醒来的时候,暗夜无边,墙上的时钟沉闷走了一圈又一圈。

 

时间尚早,透过纱帘可以看见窗外依旧是浓墨一片,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想起海边画室里的他们,想起她醉酒后脸上的嫣红,虽然他已经习惯了寂寞,习惯了独自一人,如果她愿意留下来,他会说什么?

 

我有点儿想不出,这个问题似乎超出了梦境能够解答的范围,在梦境中人更自由更随心所欲,只需要考虑爱和不爱的问题。可是一旦人回到了现实中,我们就必须开始考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怎样做才能合乎道德上的正确,怎样才是符合社会习俗的认可。接踵而来的是良心,责任,义务还有舆论,人活一世需要应付这么许多的羁绊。

 

现在我并不想去考虑那些。我只知道让他们梦境中拥抱在一起让我的心变得异常柔软。许多年来,我固执地将一切感性的痴愚的和不切实际的东西能烧的就烧,能撕的就撕,能无视的就无视,不能烧,不能撕的就上锁,加密,封存,然后继续无视。我本来以为我的一生就会这样了,毫无惊喜的荒芜,没有悬念,没有牵挂,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个女人的职责和使命。

 

但是现在我的心里开了一扇窗,先是小鸟飞了进来,然后他们也进来了,我无法不宠爱他们,我舍不得让他们刚刚相遇就被迫分离,君只给了他们两天的时间,然后分道扬镳各自飘零,他们的命运其实比现实中的情人更加无奈,更加绝望,更加的令人惆怅。

 

当故事中灰狗进站的时刻,我忽然闪过一丝念头,我决定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对自己说,让君去处理小镇女孩和迟来的男友吧,我要给画家和她建造一个安静的时空,在那个空间里,他们可以相依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楼上的店面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声敲打着地板。

 

她抱住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一些,但是依旧牢牢地扣住他的胳膊,她知道只要她放手就是永诀,他们没有第二次机会象现在这样近的靠在一起。她知道这样不对,不该,不合理,但是她还是迷恋他的怀抱,就象一只眷念温暖的小猫。

 

楼上传来男人的声音,Hello , 有人吗? Hello....

 

看来,就只能这样了,他和她的缘分只有这么短,短到只有一个拥抱的时间,命运的大手已经亟不可待地将他们推开,是时候了,各自上路吧,你们只是萍水相逢。

 

忽然,她向我的方向看过来,似乎觉察到我的存在,她轻轻地问,有谁在那里吗?

 

不要害怕,是我!我回答,不再隐藏自己.

 

画家也回过头来,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画室里?

 

你们先不要问那么多,以后我会慢慢解释。现在让我为你们多争取一点儿时间,让我为你们修一条梦境的通道,可以通向海边的灯塔。谁都不会知道你们去了哪里,只有我!

 

可是楼上的灰狗已经到了,客人已经来了,或者里面有我们都要等的人。

 

该来的人会来,该走的人会走,我们改变不了命运,但是我也知道该爱的时候要爱....我不能保证你们不会后悔,但是至少你们有几天的时间去考虑,你们可以选择,是相守还是告别....当我说完这些话,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君说的对,他和她没有可能的,他们有一万个理由各奔东西,我却宁可抓住那个唯一的理由让他们在一起,爱真是个神秘的东西!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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