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定居后几年,忽然发现国内掀起了一股梯田旅游热,尤其是云南、广西、贵州三省的梯田最受追捧。摄影师拍出来的插秧期注满了水的梯田,或是丰收时金黄一片的景象,如一幅幅秀丽的山水画卷。
我从福建来,对梯田一点也不陌生。福建的山地丘陵占了全省面积的80%以上,森林覆盖率超过66%,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中原的汉人入闽后,以水稻为主要农作物。随着人口不断繁衍,他们逐渐向周围山地移民。山地太多,耕地太少,为了生产更多的粮食,南渡的北方汉人开始开发梯田,“垦山陇为田,层起如阶梯”,估计福建的梯田从宋代开始就蔚然成风了。
网友们将尤溪的联合乡梯田评为全国十大最美梯田之一。我没去过尤溪,倒是对沙县南阳乡杜坑村(文革期间属于南阳乡,现归为郑湖乡)的梯田印象深刻。那里离尤溪一百多公里,在地理位置上和尤溪同属于闽中山区。我五岁时被两个舅舅从福州接到杜坑村与外公外婆生活了一小段时间,一直到上小学前,我不时往返于福州、沙县和厦门老家之间,我的寒暑假几乎是在杜坑度过的。偶尔妈妈还帮我翘课,母女俩一起去山区呆上十天半个月,她对村里人说她是来养病的。当时她身患绝症,动了两次大手术,福州各大医院的医生都断定她活不了几年。
去杜坑村是很辛苦的一趟旅行。我们坐火车从福州出发,夜半时分抵达沙县车站,必须在候车室里干坐着几个小时等天亮。晨曦微亮,我们提着行李从火车站步行一公里去长途汽车站,沿途荒凉,好多辆冒着黑烟的运煤货车从身边呜呜驶过。好容易挤上了长途汽车,又旧又闷、充满难闻汽油味的客车在九曲回肠的山路上转着圈子,随便爬上一道坡,就可以看到丹山碧水间成片的梯田,还有稀稀落落的土墙褐瓦的村舍。我的年纪太小了,还欣赏不来古诗词里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美好意境,只觉肠胃翻江倒海,大脑晕乎乎的,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呕吐了好几次,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好容易到了终点站郑湖乡,又累又饿、小脑瓜晕得厉害的我还要走上五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达杜坑。
一进村口,我就见到了左手边平地上的一小片水稻田以及更远处层层的梯田。杜坑村海拔430米,人口顶多四五百人,村里最气派的房子是文斗堂,乃解放前三明胡姓大地主的别院。房屋背靠牛形山,前面是农田,对面为凤凰山。村子里的梯田是顺着山形就着山势开发的,规模不算大,也没有很强的立体感。如果按现代旅游景点的标准,应该连及格线都达不到。而对于我来说,杜坑就是童年时代山青水秀的“边城”了。
我大多是春季和夏季呆在那里的,因而有机会观察到梯田的两季自然景观。插早秧的季节,田里注满了水,如一面面银色的镜子,反射着时而阴沉时而明媚的天空。福建春天雨水多,梯田是阴晴不定的脸,有时哭有时笑,就连远山上的雾也时浓时淡,让你数不清山里到底有多少棵绿竹与野柿子树。
初夏禾苗吐翠,似一道道绿波,六七月间稻谷熟了,金黄色稻穗沉甸甸的,把梯田妆成暖色调的油画。我的两个舅舅去田里耕地时,会不时摸些泥鳅和田螺回来改善生活。七月最热的那十天半个月,家家户户忙双抢,水稻被镰刀一片片割倒,稻田如蚕食般慢慢空了,田边宽阔的平地上堆满了稻杆。收完稻谷,必须马不停蹄地放水、犁田、插秧,直至满山的梯田再次被嫩绿覆盖。这段期间舅舅们披星戴月,早早赶往田里忙农活,很迟才收工。外婆在家里蒸了竹筒饭,饭里埋上几块鸭肉,雇了村子里的一位小姑娘给舅舅们送水送饭。
太阳落山,白天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累得汗流浃背的男人们回来了,进家门前先在文斗堂前的那条小河里游个泳,洗去满身泥泞。女人们是不能下水的,只在岸边说说笑笑。邻居老黄来了个“鲤鱼打挺”,引来女人们阵阵掌声。不远处的梯田在暮色的吞噬下渐渐变成一条条曲线,或平行或交叉,此时如有月亮升起,就是一副简约大气的版画了。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外公外婆一家落实政策回城了,我再也没去过沙县。从此杜坑这个古朴秀丽的乡村只在我的睡梦中和文字中出现。
当然,我的饱经苦难的家人们不会告诉我,他们为什么到杜坑下乡。我原以为和两家从福州来的黑五类家庭同住在残破不堪的文斗堂里的是几户村里的贫农,其实不然,他们是农村中的四类分子。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要被抓出来批斗示众的。村里的贫农大多住在文斗堂对面的凤凰山脚下。文斗堂的地主们被斗怕了,对城里来的黑五类非常客气,他们的骨子里还保持着旧时贵族的慷慨与善良,时不时从拮据的口粮中省下一碟咸菜、一个烤地瓜或者一个咸鸭蛋,笑咪咪地端到我面前。窝在文斗堂里的城里和乡下的旧时代的老地主们在薄凉的世界里和睦相处着,倒也成就了一段泪中带着微笑的回忆。
缺乏农业知识的我在当时也不会知道,杜坑海拔高气候寒凉,冬天偶尔还下雪,不适合双季稻的生长。在极左路线下,村民们开垦的梯田其实并不高产,每年必须向外村借粮,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粮食不够吃,几乎顿顿要配红薯,几根野蔬当菜,再拌一点酱油调味。每年两季的插秧是辛苦活,村民们躬着腰,左手握着秧苗,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着秧头,不停往田里插。如此反复,稻丛在巧手下延长,终于成为一张经纬分明的长条形地图。生产队分成六个小组,只要在田埂边扫一眼,农活的好坏立分高下。老农民插的秧一株株直挺,横竖间距又整齐又好看,知青们插的秧则是歪歪斜斜的。我的两个身材瘦小的舅舅的农活特别差,秧苗朝着一个方向斜歪着。如果将插秧比作一种书画艺术,老农们写下的是苍劲有力、端庄质朴的大字,看着赏心悦目;知青们则需在梯田这方“洗砚池”里多多临摹和苦练,技艺方可精进啊!
我在小学课本里读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时,眼前浮现的是村民们为了生计在梯田里劳作的情形。没想到几十年后,生活富裕起来的城里人开始讲求返璞归真,纷纷赶去欣赏梯田的自然美、文化美和形体美,并设了相关的旅游景点。
我在想:当年的小山村会因此热闹很多吗?魂牵梦萦的梯田是否更加绮丽了?
离开杜坑村四十年后,我终于万里迢迢从加拿大返乡,再次来到沙县。福建的高速公路网四通八达,已不复见当年的“行路难”了。驾着面包车从沙县到杜坑只要一个多小时,水泥马路直接修到了村口。文斗堂是清代的建筑物,作为历史文物被当地政府保护起来,我有幸见到了当年生活过的小屋。只是村里的地几乎全荒了,那片梯田不见了。
邻居老黄家的大女儿文革期间跟着父母从福州来下放,平反前嫁给了本村的农民小伙子,从此留在了乡下。她告诉我,村里的年轻人几乎个个跑出去做沙县小吃了,只有老人和孩子留守着。和我在文斗堂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那些地主的孙辈们,是第一拨出去闯荡的时代弄潮儿,将“沙县小吃”推广到全国,早就发了财,彻底改变了命运。杜坑的板鸭闻名全省,板鸭加工利润高,采收山上的冬笋和春笋也很赚钱,谁还愿意在贫瘠的黄粘土上种水稻呢?梯田就这样消失了。
物是人非固然令人有些失望,但杜坑人的现状又让我很欣慰。有一位作家是这样形容福建的梯田的:天光溅起时,梯田的表情是上过七彩的釉,那是神回家的栈道,挺曲折的。
梯田又何尝不是我们通向神圣和幸福的途径呢?《圣经》里提到过雅各的梯子。雅各出了别是巴,向哈兰走去。到了一个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躺卧了。他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耶和华站在梯子以上,说:“我是耶和华,你祖亚伯拉罕的神,也是以撒的神,我要将你现在所躺卧之地赐给你和你的后裔。你的后裔必像地上的尘沙那样多,必向东西南北开展,地上万族必因你和你的后裔得福。我也与你同在,你无论往哪里去,我必保佑你,领你归回这地,总不离弃你,直到我成全了向你所应许的。”雅各睡醒了,说:“耶和华真在这里!我竟不知道。”就惧怕说:“这地方何等可畏!这不是别的,乃是神的殿,也是天的门。”
杜坑的下乡经历是家中长辈们的人生长河里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我被他们的命运裹挟着,作为一个旁观者,参与到这段悲欢岁月中。外公外婆是虔诚的天主教徒,邻居家的老黄夫妇信基督,两家大人凑在一起时常常用《圣经》里的训诫互相鼓励着,在后辈们面前呈现的是一副知足感恩的心态。我当时是浑然不知的,只觉得随处可见的层层叠叠的梯田很好玩,有时从山脚往山顶走,一股雾气飘来,远处青翠的山峰和竹林忽然隐去,有古诗里“云深不知处”的意境,带给人们无尽的遐想空间。
原来神早在冥冥之中做了安排,我身边的梯田就是一层层通往幸福天堂的阶梯啊。我们在攀登的过程中尽管伤痕累累,不也收获了四季美景,最终达到了超现实的高度吗?
注:朋友家种了一株花荵(学名:Polemonium caeruleum),俗名“雅各的梯子”(Jacob’s ladder)。它的叶子的排列有点呈梯状,令西方人联想到雅各的梯子。蓝紫色的花朵是钟状的,花芯桔黄色,春夏之交绽放。这些花在长茎上一簇簇阶梯式排列,格外引人注目。我很少在本地见到花荵,它的俗名让爱花的我联想到闽中山区的梯田 – 那是我通往幸福天堂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