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端午没有包粽子,觉得生活缺了很多仪式感。我在网上教中文时,总是给孩子们看端午赛龙船,挂菖蒲,熏艾草,还有孩子们额头上的一抹雄黄。唯有这个粽子,他们看得着,吃不到,没法讲清楚。说rice dumplings wrapped in reed leaves吧?他们怎么能领会到那软软糯糯的口感呢?我们从小刻在脑里、印在心里的滋味,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外形的描绘而已。
前几年我都自力更生包粽子,并且馈赠朋友。也就是近来中国店才有晒干的粽叶,可以操作。我是看了网上毛毛妈推荐的视频,依样画葫芦,笨手拙脚,包了这儿漏了那儿,绳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才勉勉强强成形,自己看了都要捂着脸。
虽然卖相不佳,粽子的口味着实不错。我包的是肉粽,但是因为从小不吃肥肉,就用鸡大腿肉代替五花肉,吃上去有点糯米鸡的风味,而且带点腊味的硬香。先生和我算大同乡,从小吃惯肉粽,又是糯米控,特别喜欢我的粽子,说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的味道。我的同乡们在爱我的手艺,不说粽子的新鲜远胜店里的冻货,就是鸡肉的健康也让爱苗条的女生追捧。
有一次我将自己的拙劣手艺晒在微信朋友圈里,我的一位小时候的邻居大哥哥用家乡话点评:“诺,尼个粽子搭尼老亲娘个一式一样。(你的粽子和你奶奶的一模一样。)”
我奶奶为了支撑娘家熬成了老姑娘,二十九岁嫁给爷爷做“填房(继室)”,前面两个儿子胡天胡地,一个女儿自说自话,着实不好管教。三十多岁守寡,家产给侵吞,守着我爸爸一个独子过活,经历了无数艰辛。她为人刚强,脾气也倔强,不怕得罪人,想来是孤儿寡母给人欺负够了。
在我父母安家乐业,我和哥哥承欢膝下以后,她有一段比较平和的日子,主持家务,和邻居走动交好。我说的对门那家邻居就是她走动最多的。那位老太太是我奶奶闺中密友,嫁给无锡大户,可惜解放后家道中落,一大家子人守着一幢三层小洋楼。我奶奶从小擅长家务,而那位杨婆婆属于娇小姐,不大会包粽子,每年端午两个人一起包两家的粽子,说说笑笑颇为热闹。我也跟对门的大哥哥一起凑热闹,虽然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是粽子烧出来尝个鲜挺踊跃的。
其实那位大哥哥说的不完全准确,我的亲哥哥比我大十岁,从小由奶奶带大,记忆更清楚。他说我包的是小脚粽,而我奶奶包的是枕头粽,她的包法比较特别,和外人不同。我用绳子固定,而我奶奶挑出一丝粽叶,穿过一根铜针,扎进层层包裹的粽叶里,严丝吻合,密不透风。她做的粽子样子好,从来没有漏米。
家里做粽子是个大仪式,要准备好几天。一开始是拿个大木盆浸粽叶,糯米和赤豆也在水中泡软。然后我奶奶邀上邻居婆婆,两个人互相配合,做出一大锅一大锅的粽子。那是没有肉粽,主要是白米粽和赤豆粽。我奶奶还有自己的独门绝活--豆瓣粽。新出的蚕豆剥出鲜绿的豆瓣来,裹在糯米里,煮出来又鲜又香,一股春天的味道。白米粽和赤豆粽我们都是蘸白糖吃,我不大爱吃豆子,特别怕没有烂的赤豆,所以不大上劲。但是把吃剩的粽子煎一下,金黄金黄,透着焦香,又是美味。
奶奶七十几岁时摔坏了腿,以后就基本卧床了。我的童年和粽子的记忆一起结束了。邻居阿婆家的洋楼给强拆了,他们的大院子和满院的好花木给夷为平地,造成了一幢难看的大楼。不久邻居阿婆也在新分配的小公寓阳台上摔了一跤,卧床不起了。一对好姐妹再也没有见面。我奶奶还常叨叨着要给她写信,但是她不识字,永远成了一个遗憾。
我离开中国时,已经没有多少人自己裹粽子了。倒是来了美国十几年后,开始怀念旧时光,怀念在奶奶膝下温暖日子。我在她生前会顶撞她,不像哥哥那般孝顺。但是她总是以我为荣,我练的书法,我做的作业她都收藏好给别人看。我高考得了省状元,她开心地天天用凳子一挪一挪拖着残腿走到门口,等着来来往往的人恭喜她。现在我妈妈说,我的脾气其实和我奶奶是一样的。倔强、不甘落于人后,但是气性也大。
多谢微信,我跟当年那位小哥哥也联系上了,他比我记性好多了,我们童年两家的布局,大人的交往记得很多,让我又能回味一下当年的快乐了。中国现在粽子都是礼盒装,我家附近穆桂英的就价格不菲。很多人家送来送去,吃得发腻。无论多好的美食,做滥了,成了社交工具,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