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少有人见了我一两面后,认定我是福建人。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印象中,闽粤人大多身材矮小皮肤黎黑,高颧骨加浓眉大眼。而我白皙的皮肤、丹凤眼和淡淡的南方口音都让他们以为我的老家在江浙一带。
认真追溯起来,很多福建人是中原人的后代。就拿我们家来说吧,爸爸的“傅”姓的始祖为名相傅说,唐末傅姓随中原南下移民潮进入福建。妈妈的“林”姓属于长乐忠义林氏,奉林慎思为本系祖。林慎思为唐咸通十年进士,后升尚书水部郎中。黄巢农民起义军攻陷长安,迫其归顺,不屈而死。唐天子旌其闾曰:“儒英忠义”,诏立忠贤祠。其后裔世称“忠义林家”。林慎思后裔迁入福建后,为福建长乐第一大族。外婆的“刘”姓先祖九百多年前河南彭城入闽,迁凤岗后移居于长乐二刘村。乡人刘砥、刘砺同登童子科,后拜朱熹为师,蜚声儒林,村因之得名。九百多年来,二刘子孙繁衍,瓜瓞绵延,播迁110多个乡村,成为长乐乃至八闽刘氏重要发源地。
外公所属的忠义林的一支与外婆所属的刘氏的一支与中原人的后代通婚居多,虽然栖居在闽江口南岸,常年风吹日晒,还要出海打渔,却仍然保持着中原人白皙的皮肤。族中男子大多相貌俊朗,女子娇俏,我虽相貌平平,但一直被周围的朋友夸奖“皮肤白嫩得似江南女子”。
在蛇虫猖獗的土地上生活了近千年,中原人的容貌肌肤已是表象,我们福建人的精神世界里有着蛇的神秘莫测,蛇的智慧与忍耐…… 就连我的寂寞也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呵,不要悚惧,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相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它月光一般的轻轻地,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蛇的诱惑。(选自冯至的诗)
蛇作为一种冷血软体的动物,十个人见了九个怕,而有动植物王国、蛇的王国之称的福建武夷山,蛇总数占全中国1/2,毒蛇种类占全中国毒蛇种类1/3。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些数量庞大的蛇并不集中在武夷山风景区,而是分布在科考队才可入内的武夷山自然保护与大竹岚两地。据统计,仅武夷山自然保护区就有59种蛇,占全国蛇种(219)种的26.94%,福建省(86种)的68.60%,光光五步蛇(有被咬了,五步之内毙命的传说,故而得名)数量就有50万条以上,就更不用说常见的眼镜蛇、竹叶青、银环蛇等。
出国前我大多生活在福建的大城市里,小时候在闽中山区待过短短数月,几乎没有在行路途中撞见活蛇。在乡下生活时,村民们在田间劳动遇到蛇,用锄头把它们活活打死了,尸体摆放在田埂边,我才得见。回到城里后,偶尔有山里人背着一篓活蛇到我们的职工大院,当场表演生剥蛇皮,取出新鲜的蛇血和蛇胆现卖。血淋淋的场面很快将我吓跑了。
我想我见到活蛇时也一定会很害怕的。闺蜜晓怕蛇怕出了心病,只要在书本上看到蛇的绘画,立马花容失色并且尖叫,书本也扔了。我们都很佩服她的大姐巧玲。巧玲比我们大一轮,十几岁就加入了探矿队,经常去武夷山地区考察。她在野外穿着长裤和坚韧的靴子,手持木棍,不时打草惊蛇。真的遇到蛇时,她冷静地一挥木棍,将蛇挑在一边,然后面无惧色地扬长而去,真乃“女汉纸”也。
巧玲姐姐告诉我们,毒蛇头部多呈三角形,较大,有颊窝,吻尖上翘,蛇身色彩花纹鲜艳,脊鳞扩大呈六角形,尾短而细,前半身可竖立,常主动攻击人和动物。无毒的蛇脑壳一般不呈三角形,没有颊窝,吻端圆钝或尖而不翘,尾巴越往后逐渐变细。她连最毒的眼镜蛇都遭遇了好几次,次次全身而退。我和晓听完她的“蛇经”,全身起鸡皮疙瘩:若是我俩在野外遇到蛇,早就手脚发软了,哪还辨得清是有毒蛇还是无毒蛇,是竹叶青蛇还是眼镜蛇呢?
凡是蛇经过的地方,四周必定有疗蛇伤的草药。福建山里常见的七叶一枝花、半边莲、鸭跖草 、鬼针草、白花蛇舌草、两面针等均是治疗蛇毒的草药。
草药的效果比较慢,治疗蛇毒是与时间做赛跑,被蛇咬伤了应该赶紧去正规医院急诊。还有,切忌用嘴巴为别人吸蛇毒。因为口腔黏膜的通透性非常高,蛇毒可以通过口腔黏膜直接吸收到吸毒者的血液循环里面,让施救的人也中毒。武侠剧里常有的桥段:男主被蛇咬伤了,女主奋不顾身地用嘴将蛇毒吸出来。即使爱蠢了,也不需要用这种不靠谱的方法来表明真爱,电视里的那个女人十足的“猪脑”!
以上全是我在产蛇大省生活时获得的知识。
我敬佩的巧玲姐姐后来全家移民多伦多,她在一座人气很旺的商厦开了一家快餐店,干得风生水起。她是浙江人的后代,父母从朝鲜战场归来后一同南下福建。她和我这个中原人的后裔一样,在充满着崇蛇细节的闽地文化的熏陶下,自信而勇敢,无惧陌生而险恶的环境,努力地开拓,只为一个更美好的明天。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全是名副其实的蛇的后裔啊!
我在温哥华生活了二十年,常常去林地里观察野花,还发了不少照片到朋友圈。福建的朋友好心提醒我:“一个人在野外,担心遇到蛇!”我哈哈大笑,善意的提醒内容往往反映了一个人的生活地。说“担心遇到蛇”的很可能是福建人,说“担心遇到熊”的则可能是加拿大人。
加拿大总共有25种蛇类,其中9种生活在BC省。大温低陆平原地区的居民只会遇到三种蛇:普通袜带蛇(common garter snake)、西北袜带蛇(northwestern garter snake)和西部陆生袜带蛇(western terrestrial garter snake)。这三种蛇没有毒性,一旦遇到了危险,会从身体里排出臭气,和臭鼬的防御行为差不多,然后才是用牙齿咬人。其它的六种蛇,包括西北太平洋响尾蛇(Northwest Pacific Rattlesnake)、大盆地地鼠蛇(Great Basin Gopher Snake)、夜蛇(night snake)、橡皮蟒(rubber boas)、尖尾蛇(Sharp-tailed Snake)和黄腹游蛇(yellow-bellied racers)。唯一对人类有较大毒性的是西北太平洋响尾蛇,主要集中在水果产地奥卡纳根地区(Okanagan)。响尾蛇生性好静,常隐匿在藏身处极难碰见,不具进攻性。万一行山时不小心惊到了响尾蛇,先停下来别动,一两分钟后再慢慢后退,就能全身而退了。总的来说,加拿大的蛇算是“温良恭俭让”的典范了,熊和马蜂远比蛇可怕多了。更何况我经常行走的次生林地四周被人类文明环抱,已经见不到蛇了。
朋友们的提醒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问题:美国南部有好多种毒蛇,千百年前的北美土著采何种草药来治疗蛇毒呢?
我在本地发现了两种原生于美国的蛇根草(snakeroot),据说印第安人采其根来治毒蛇咬伤。一种是黑蛇根草(black snakeroot),也叫黑升麻,响尾蛇根。我在邻居家的花园里见到的品种为单穗升麻(学名Actaea simplex,还有个俗名bugbane),为毛茛科升麻属下的一个种。它的叶子是深裂的,紫褐色, 花穗长长的,如动物的小尾巴,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粉红色(或乳白色)的芬芳小花,为金色的秋天添一分细致的韵味。如果将黑升麻与花期相同的菊花种在一起,盛放于明朗清澈的秋光里,即使在多雨的温哥华也不会感叹“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了。
世上有黑蛇根草,就有相对应的白蛇根草(White snakeroot,又叫蛇根泽兰),是菊科假藿香蓟属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学名Ageratina altissima,或者 Eupatorium urticifolium)。它是一种生长在北美洲草原和牧场的有毒植物。当食草动物,例如牛,吃了它时,可以引发一种叫做“震颤病(the trembles)”的疾病。人类如果喝了食用过这种植物的牛产的牛奶,可能会感染一种叫做“乳毒病(milk sickness)”的致命性疾病。美国前总统林肯的母亲南希·汉克斯(Nancy Hanks)就是死于这种疾病。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人们才了解事情的真相,当时美国农业部发现了致死原因并立即对外公布。
尽管这种有毒植物在农业区得到了严格的控制,但野外仍可以发现它的踪影,还有好事者将其引为家花。白蛇根草的菊状小白花从盛夏开始一簇簇的盛开在一米多高的茎端,清纯的浅笑含蓄而多情,引得无数昆虫前来采蜜。奇怪啊,尽管牛吃了白蛇根会中毒,这些昆虫却全部没有中毒现象。有谁能想到,在它迷死人不偿命的外表下,有着阴暗险恶的内心世界呢?
难道它是“美女蛇”?就像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道的: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很多读者不明白鲁迅先生为什么花了如此多的笔墨来写长妈妈讲的故事,甚至认为关于“美女蛇”的描写造成了孩子的迷信和恐惧,颂扬了佛教糟粕。
我完全不赞成这种批评,因为我是蛇的后裔,读懂了故事中折射出的文化和历史信息。一千多年来,江、浙、闽的“汉民”社会中存在十分丰富的蛇图腾“文化残余”。福建很多地方有较大规模的蛇王庙,人们甚至将民事纠纷、判断是非等问题也诉请蛇神予以公断。 同时闽中各地还流传着多个“改造蛇妖”的传说,算是闽版的《白蛇传》吧。故事中的蛇都是祸害人间的蛇妖、恶神,或被斩杀、或被驱赶、或改邪归正皈依蛇神,终得其所。这些传说是以中原的华夏文明的价值观为基础的,对闽地原本的“南蛮蛇种”进行文化改造。大量的蛇崇拜文化和“改造妖蛇”的传说故事,反映了中原移民与闽地土著在融合过程中的激烈文化冲突。
汉越文化融合后的福建人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敢为人先,不断超越自我、出奇制胜,形成了互学互鉴、创新求变的精神特质。
我们是龙的传人,我们更像是蛇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