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古人用心良苦地教化我们“吃亏是福”,但还是有很多人是不喜欢吃亏的。毕竟当下更要紧,那个所谓的“福”多半来得比较迟缓,磨磨蹭蹭,一个长甩说不定把鱼饵甩出好多年去,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万一那福气缺席了怎么办。正义都常常缺席,何况是福气呢。总不如眼前来得实惠牢靠。这倒不是说人心短视,而是人生真的变幻莫测,瞬息万变。
不过不喜欢不代表就会远离。在人与人无法割断物质与情感上千丝万缕联系的社会里,大约没有谁一辈子从没有吃过亏,或者是物质的,或者是情感的。
所幸这个世界总有它自己神奇的办法使万事万物最终都能回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这大约就是天理的法则。
但是在天平本身寻求它的永恒的平衡的过程中,总不免倾斜摆荡。在那些倾斜的时刻里,处于下端的自认吃亏的人,如何寻求内心的平衡就是至关重要的了。
我父亲在八十年代初的时候曾经吃过一次亏。有很多吃亏是缘于贪心,我父亲那次吃亏就是如此。他像被人下了降头,从兜售袁大头的陌生人手里买了一些银元。
我父亲生性偏迂腐,他不坑蒙拐骗,就以为别人也不会坑蒙拐骗。大约受骗上当的人多是如此。
其实我父亲也没有那么天真,他也不是随便就相信陌生人,据说他特地拿了银元去问一些懂行的人,甚至包括做过银行行长的人。估计是得了可信的回复,他便买了当时一千多块钱的银元。
自然都是假的。那些假银元像讨债的小鬼,沉甸甸地窝在我父亲心里一度快给他窝出病来。那时候一千多块钱不是一笔小钱。
那还是社会上整体人心相对简单纯洁的年代,依旧有骗子,让人感慨,只是描绘歌舞升平是不够的,这世上必须要有人有勇气写揭露阴暗面的文字,否则这个社会圈养的就只能是一些流水线生产的没有分辨力的傻人,而最终坑害的自然也只是这些天真无辜的平民百姓。
大概这也是我对别人说我总写阴暗事情的嘲讽置之一笑的缘故——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好在我父亲有我母亲。我母亲那时对金钱看得极为轻淡。她不但没有埋怨我父亲被人骗去这么多钱,还开解我父亲:破财消灾。谁知道消掉这些钱财是不是无形中给自己免去了一些身体的灾祸,增添了几分人寿呢。
凡事真的都需要转念一想。越是想不通的地方越需要强迫自己转念想,说不定一下子就天地开阔。
我父亲在我母亲的开导下转了被骗吃亏的念,把它当作吃堑——不要贪。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这里乍看很阿Q。不过我从来也不觉得阿Q精神不好。虽然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让人又可笑又可气,但是阿Q精神运用到自救方面却具有绝对的正面效力——要想在一个并不称自己心意的社会中被打倒又一次次站起来,不屈不饶,相信即使身为鸡蛋,也会有可能砸破石头——这时候的阿Q就是可爱又可敬的了。
吃一堑长一智。这是我父亲那之后常常用来教育我们的一句话。我把这句话引申为,人生在世,要学会把所有非主动的吃亏看成是吃堑。
因为吃亏这两个字容易让人心生怨恨,而怨恨只会蒙蔽心智。看成吃堑则容易让人心境开朗,把它当作人生的历练去增长自己的智慧。
物质上的吃亏是如此。情感上的吃亏道理亦是如此。
这世上极少有人天生自带出世的聪慧。绝大多数都是凡夫俗子,需要接受生活点点滴滴的教诲,一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摔摔打打,才能像竹笋落箨那样,慢慢成为心神清明圆融的智者。
那时,你会感激一切曾经让你难过悲伤甚至痛苦不堪的经历。
当然世上也有一种人,像我母亲老去之后现在的样子。
在如今骗子横行骗术高明的时代,我母亲可以前赴后继地吃亏上当,把她有限的退休工资无限地投入到骗子的腰包里,甚至不惜借钱。
难得的是我母亲从不觉得自己上当受骗,所以她从不抱怨,吃亏吃得总是那么兴高采烈心甘情愿。
我对母亲这样持续上当吃亏,从开始劝说她不听郁闷得捶胸顿足到后来像观看人间喜剧一样哑然失笑……
真是不得不感慨现时代骗子的高超骗术——能让人精神抖擞感恩戴德地被骗,也不失为一种极致的艺术了。这样一想,母亲欢天喜地的吃亏也都跟着生出几分艺术的美感了。无论吃什么,结果不就是为了开心吗?
写到这里,突然意识到我这篇文字的自作聪明和多余。那么,就到这里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