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跟建明的婚姻,安红觉得一开始可能就已经错了。那时她刚从N大学新闻系毕业没多久,在一家杂志社做时装版面的编辑。杂志社不大,在一家旅馆的地下室里办公,有七八个办公室。总编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文质彬彬的,人非常好,只是能力有限,无法扩大杂志社的业务。杂志社没有多少钱,也拉不到什么广告,总是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人员流动也很大。广告部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杂志社的营收也没什么起色。她工资不高,周末的消遣是坐地铁穿过半个城市,到城市另一端的Y大学去跳舞。
在一次周末舞会上,她结识了正在Y大读研的建明。建明住在学校宿舍里,过得很落魄。他个子高而瘦,头发乱蓬蓬,脸上的皮肤因为缺乏营养而显得苍白。他总是穿同一件宽大的不合身的衣服,走路显得晃晃当当的,说话漫不经心,做事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跟建明结识的那天晚上,舞会结束后他送她到校门口,错过了回她住处的最后一班地铁。他们在附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坐了一宿,建明给她讲了自己的生活。建明从小失去父亲,靠母亲带大,家里拮据,经常靠煮方便面当晚饭。当建明讲到失去父亲的难受时,她的泪点一下被戳中了。她父母很早离异,知道从小失去父亲的滋味。她觉得建明跟自己一样,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
那时安红正处在相信爱情会天长地久和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的年龄,只一晚长谈,就认定了以后要对建明好。建明在读研,真的是一无所有,没有钱,家里也不富裕,靠着一点微薄的奖学金为生。她在杂志社的工资和奖金也不多,除去房租和上交给母亲一部分钱之后,剩下的钱也仅够日常生活。她省吃俭用给建明买最好的手机,给他买衣服,带他去吃饭,给他洗衣服,尽自己的一切所能对建明好,容纳建明的缺点。她有洁癖,而建明在生活方面一塌糊涂,撒尿时会把尿液滴到马桶外,脏袜子和内裤随手扔在地上,不洗手就吃饭,嘴里一边嚼着食物一边说话,不洗手不洗澡就跟她亲热 – 这些换了另外一个人绝对接受不了的陋习,她都接受了。虽然遭到了母亲的反对,母亲觉得她跟建明太吃苦了,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男朋友,但是这更坚定了她跟建明好的决心,他们同居并且很快就领证结婚了。她甘心跟建明一起挤在鸟巢一样小的房间里,过着去早市买菜都要和小摊贩讨价还价的日子。那时她觉得,所有的穷困都是一种浪漫。那些钱包里没有多少钱,买什么东西都要心里算计一下,方便面里打两个鸡蛋,你一个我一个的日子里,她看着建明坐在小书桌前,在昏暗的台灯下弯腰聚精会神地看书写字,觉得自己是一只幸福的小兔子,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像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一样,那时她心甘情愿地为建明付出一切,并且为自己付出的牺牲感动,因为只有爱情才是这个样子的啊。然而结婚十年后,一切好像都变了。现在跟建明好像都没有什么话可谈了,像是进入了一种死气沉沉的情感淡季。平日上班,下班,做饭,吃饭,督促孩子做作业,陪孩子玩,等孩子睡着了,自己也精疲力尽了,还要去收拾屋子,给孩子准备第二天带的饭,洗澡,上上网,睡觉;周末送孩子去中文学校,买东西,洗衣服,拖地板,吸尘,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对话,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刚结婚的时候跟建明还会爆发出一些争吵,到现在已经疲乏和麻木了,宁愿用缄默来代替争吵。也许自己能做些什么改变这种状态?过去也不是没试过,但是不久就放弃了,因为既改变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建明。
她想建明一定也是对现状不满,所以死了心的要回国,除了羡慕国内的同学们的成就外,也许是一种对现状的逃避?自从建明说要回国工作之后,她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生活,一个有自己的房子,有车有可爱的孩子的生活,重新又面临着未知的风险。建明若是走了,怕就回不来了。她觉得国外对孩子的教育和成长更好,不愿意带孩子回国去,但是长期异国分居,那自己怎么办呢?孩子怎么办呢?离婚吗?让孩子重新经历自己小时父母离异带来的痛苦吗?将来孩子会不会也像是自己一样,在成长时期,变得自卑和缺乏安全感?
建明曾经对她说,将来医学发展了,人可以活五百岁。他们要白头偕老,一起活到五百岁。她也曾经真诚地相信过,感动过。现在,她越来越不敢相信这样的许诺了。她也曾经觉得自己是最了解建明的人。现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了解建明了。
几辆车从安红身边飞速地驶过,带着呼啸的风。车轮卷起了地上的雪和泥,溅到了她的靴子上,把出门时看着很光洁的靴子弄脏。她本能地往边上躲了躲,紧靠着车门。前面车上下来的男人走到他们的车前,弯腰查看了一下保险杠上凹进去的地方和旁边垂着的小灯泡,又看了一眼建明和她,问道:
你们人都没事儿吧?
没事儿。建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了一眼安红说。
人没事儿就行,男人对建明说。车撞坏了没关系,有保险公司给修。这种风雪天,赶上黑冰,老司机都有可能出车祸,更别提新手了。你也别那么大火了,我打个电话给警察,警察来了给开个证明,咱们各走各的保险公司就行了。你带保险了吗?
带了。
建明说着,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来,从里面翻出一张粉色的纸递给男人。
我能照一下吗?男人问建明说。
可以,建明点头说。
男人一手捏着保险单,一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用大拇指划开屏幕,把手机对准保险单。
没见过这么笨的,前面的车都减速,还继续踩油门,建明嘟囔说。真是笨到家了。
刚才建明一路上唠叨,安红已经觉得神经都要崩溃了。撞了车,没有一句安慰,却当着外人劈头盖脸的说自己,她觉得自己不光闯了祸,而且被吼得尊严扫地,一点面子都没有了。现在建明又当人说她,让她觉得很委屈。
还不都是你瞎指挥,她小声回嘴道。
呵,还怪上我了,建明说。我瞎指挥?我瞎指挥什么了?
是你让我撞前面的车的。
你听得懂人话吗?
虽然知道当众吵架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儿,但是此刻安红也顾不得了。过去她从来没跟建明这样当着外人对吵过。她知道这次是自己的错儿,而且也闯了不小的祸,但是建明对她说话的态度和语气让她实在受不了。所有积怨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她承认自己笨,傻,无能,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但是当着外人被这么无情地数落,她觉得实在无法接受。
你说撞上去,把前面的车撞毁。
我还让你把车上的人压死呢,你怎么不压啊?
行了行了,消消气消消气,都别激动。男人把保险单还给建明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我车被撞了,还没生气呢,你们生什么气吵什么啊?
本来我开得好好的,就是他旁边老得吧来得吧去的,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把我给气的,忘了踩刹车了,安红说。
前面的车尾灯都亮了,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建明说。这反射弧长的,也让人醉了。
谁没反应了,你不会直接跟我说刹车啊?你干嘛让我撞上去啊?
都少说两句行吗?男人打断他们的争吵说。大冷的天儿,咱们先把事儿办完,要吵,你们回家关上门慢慢吵去好不好?
我让你撞你就撞啊?建明没搭理男人,继续对安红喊道。
你不是说你是教练吗!你不是说什么都得听教练的吗?!
我。。。!我让你刹车,又没让你捂眼睛,你捂眼睛干什么?
我不敢看!
你也知道害怕啊?早知道害怕,反应快点不就得啦?
谁能跟你比啊,反应快的,把手闸都能拽下来,安红反唇相讥道。
要不是我拉手闸,这里就成严重车祸现场了你知道不?!
没有你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叨呗儿叨,我还撞不了车呢!再说是你让我撞上去的!
我那是反话!
我反应的过来吗我?
我让你捂眼睛了吗?
好好好,您们二位继续,等你们吵完了咱们再叫警察,男人说。
男人走回自己车边,手在兜里摸索着,摸出一盒烟和一个银色的防风打火机。他从烟盒里弹出一颗烟,叼在嘴角上,大拇指熟练地拨拉了一下,推开打火机的盖子,按了一下。打火机里飘出了一长条带着蓝色的火焰。男人把火焰凑近嘴边,把烟点上,吸了一口,把打火机塞回兜里,懒洋洋地靠着车尾部,两条长腿交叉着,看着依然在争吵的安红和建明。
笨死了,练个车都能出车祸,建明说。
我承认我笨,所以我听你的啊。可是听你的错,不听你的也错,我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以后练车你自己练去,别找我,建明说。
你以为我爱找你啊?没你我就考不成了吗?
你有本事,你厉害,你撞的车,你自己处理吧。
建明说完,甩下安红,自己向着马路对面走去。
你回来!安红冲着建明的背影喊道。
建明像是没听见一样,跨过马路,站在路边。一辆出租车从左面驶来,车顶亮着灯。建明举起手臂,对着一辆出租车招了一下手。出租车速度减缓下来,在建明身边停下,车身挡住了安红的视线。安红看见建明的头和肩低了一下,随后消失在出租车里。出租车打了一左转下灯,向着前面的路驶去,并入主路,一下就消失在雪中了。
***
看着建明乘坐的出租车在雪中远去,安红突然觉得很伤感。多年以前,在她上初中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雪的寒冷的日子,爸爸跟妈妈吵了一架,提着行李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那天她追出门,喊着爸爸回来爸爸回来,在后面追着爸爸。爸爸回身抱了抱她,摸了摸她的头,说爸爸走了,以后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别让妈妈生气。爸爸从兜里掏出钱包,把里面的钱都塞到了她手里,转身继续提着行李箱走了。她想追上爸爸,拽住爸爸的胳膊,像是小时用爸爸的胳膊当秋千一样,坠住爸爸,求爸爸不要走,但是胳膊被从屋里追出来的妈妈拽住。她看着爸爸在雪中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了,哭得更伤心了。自那之后,爸爸再也没有回家住过。
自从父母离异之后,安红就变得自卑而倔强,对人情冷暖变得很敏感,一句话可以让安红感动得落眼泪,也可以让安红心里被扎出血来。当建明说爱她的时候,安红觉得自己成了鲜花盛开的森林里的漂亮的仙女。当建明指责她的时候,安红觉得自己一瞬间变成了黑森林里的一个丑陋的无人要的小女孩,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坐在潭边掩面哭泣。结婚以后,建明每次对她发脾气,她都觉得自己的心被扎了一下。这么些年来,安红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变得麻木了。但是偶尔,就像今天,却依然能感到彻骨的疼痛。
安红觉得自己的婚姻越来越像爸妈的婚姻了。爸妈当初很相爱,也都是不错的人,对孩子,对老人,甚至对外人都很好,很耐心,很有礼貌,但是彼此之间,却经常争吵,互不相让。后来爸妈离异了,两个人倒客气了,见面说话也正常了,也能互相帮助了。
安红一直觉得,在那个爸爸离家出走的雪天,如果不是胳膊被妈妈拽住,如果当时自己能追上去,拽住爸爸的胳膊,爸爸一定会心软,一定会为了她而留下来,留在家里。爸爸说过,从小带她玩的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天眼看着爸爸的身影消失在大雪纷飞的路口,她哭得浑身颤抖,声音撕心裂肺的,觉得亲爱的爸爸永远不会回来了。眼睁睁看着爸爸离开却无能为力的那种痛苦,已经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每当她回想起来,眼眶都会止不住的发红。
有了孩子后,安红发誓,为了露露,自己一定不要像爸妈那样,因为家庭琐事吵架和离婚。也许是因为父母离异留下的后遗症,安红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特别缺乏安全感的人,也特别在意和怕别人说自己。跟建明结婚以后,特别是有了女儿之后,每当家里有争吵的时候,安红都会想起爸妈的失败的婚姻和年幼时经历的那些痛苦和恐惧。想到女儿在家里会听到,安红无论多委屈都会自己主动闭嘴,不跟建明争吵。但是越是不想走爸妈的老路,她就觉得自己越是走在爸妈的老路上。现在她开始理解妈妈为何当初反对她与建明结婚了,妈妈说爱情是不会天长地久的,也是靠不住的,妈妈说建明是个任性而倔犟的人,结婚以后不会让着她。她那时觉得妈妈讲得一切都不对。现在她觉得妈妈当初讲得都有道理。
她站在雪地里,感觉好久没有产生过眼泪的泪腺又复活了。她想跑回车里大哭一场,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哭。她咬着嘴唇,看着出租车离去的方向,心里充满羞愧,耻辱和难受。
***
靠在自己车边吸烟的男人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碎,走了过来。他走到安红身边站住,看着她的充溢着泪水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有几秒钟,男人开口说:
回车里去吧,外面太冷,你看头上身上都是雪了。
她伸手一摸,果然头发上已经落了一层雪。一些雪已经化了,变成水和冰渣,粘住了头发。她低下头来,用手拂落头上的雪,顿着脚,抖落身上的雪。
别担心,男人说。你回车上去暖和着,我给警察打电话。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体贴和安慰,让她心里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她抬起头,带着歉意说:
真对不起,刚才是我晕了,忘记了踩刹车,一下就撞上了。
其实也不完全怪你,男人说。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你的车撞上来了,要是反应快一些就好了,就可以躲开了。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没死人没伤人的,就是车追尾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不出事儿,就没事。
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好多了,她说。
认识一下吧,男人说。我叫子哲,老子的子,哲学的哲。
我叫安红,心安的安,红色的红。刚才忘了问你了,你也没事儿吧?
没有,男人说。就是觉得车身一震,吓了一跳。
现在怎么办呢?她问道。
这种事故一般都是两种办法,找警察走保险公司,或者私了,子哲说。
我没经验,哪种比较好?她问道。
如果损害得比较厉害,修理花钱多,找保险公司比较好,子哲说。如果只是前后保险杠破损了一些,修花钱不多,那私了比较好,这样免得你以后涨保险。
我。。。我真的不懂,她说。也不知道修车得多少钱,你有经验吗?
我也没什么经验,子哲说。刚才看了一下,我的车好像还行,只是保险杠被顶进去了一些儿,蹭破了一些,估计让人给敲一下,重新刷一下漆就好了,可能花不了多少钱。你的车,前面保险杠瘪进去一块,车灯也碎了一个,可能花钱要多一些。不过,要走保险公司,他们会给你涨保险,而且留下个记录,可能最终花得钱更多。
那你的意思是,还是私了好?
我觉得私了好,子哲想了一下说。不过最好回去跟你老公商量一下,看看他怎么觉得。
那就私了吧,她说。
私了的话就不找警察了,子哲说。我去让车行看一下,回头告诉你多少钱。我有个朋友在车行,不会坑人的。
那太好了,她说。你已经有保险单了,需要我驾照吗?
私了就不用了,给我留个电话就行了,或者给我个微信 -- 你有微信吧?
有,有,她说。手机在车里,我去拿一下。
好的,我等你,子哲说。
她走回自己的车,拉开车门,看见手机掉在了车座下。她弯腰捡起手机,关上车门,划开手机,找出自己的二维码让子哲看。子哲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扫了一下她的二维码。
行了,有你的联系方式了,我抽空把车开车行去,有了消息告诉你,子哲把手机放回兜里说。
太谢谢你了,她说。遇见你这么通情达理的人,我感觉心安了,刚才简直要吓死了。
彼此彼此,你也很好讲话啊,子哲说。那,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回头联系你。
好的,她点点头说。
你赶紧回车里吧,子哲说。别冻坏了。
嗯,她又点点头说。
子哲对着安红微笑了一下,挥挥手,向着前面的黑色SUV走去。
***
安红走回自己的车,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把手机放在咖啡座上。前车窗上已经堆积了一层雪,挡住了视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扭头四处看了看车里,想看看车里没有扫雪刷。前车座下没有,后面车座下也没有。她没有找到扫雪刷,却看见一盒Timbits和装Donuts 的棕色口袋都滚在到了副驾驶座下。建明的咖啡杯倒是没倒没撒,安稳地插在咖啡座上。
她想起曾经在后备箱里看见过一个扫雪刷,于是按了一下车门上的一个黑色按钮,把后备箱打开。
她推开车门,下了车,看见子哲在前面坐进车,关上车门。路有些湿滑,她扶着车壁,小心翼翼地沿着车边走到后备箱,把后备箱的门掀起。她低头扫视着后备箱里的东西,看见有几个黑色的盛放物品的包,几张废纸屑,一截女儿用的跳绳,还有一些细碎的落叶。没有看见扫雪刷,她有些失望地关上后备箱的门,向着车前走去。
她看见子哲车的尾灯亮了起来,尾部的喷气管冒出了几缕灰白色的烟雾。黑色的SUV打了一下左转灯,随即并入左边的路,向前开去。
她走到副驾驶座边,把Timbits和装Donuts 的棕色口袋从座位下拾起来,放在座位上。她关上车门,绕到车的另一侧,打开车门。她坐进驾驶座,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用脚踩住刹车,把车打着火,拧开雨刷。雨刷咯吱咯吱地响着,把窗玻璃上的雪扫到一边,刷出一片扇形的光亮区域。
雪依然下着,马路上一片白茫茫的雪雾。她看着在雪路上行驶的车辆,心里又紧张了起来。这样的雪天,自己怎么把车开回去呢?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开回去。她没有正式驾照,按说她这样学车的,得旁边有几年驾龄的人坐在副驾驶座上才可以开车。何况刚出了车祸,自己心情不稳,要是遇见警察可就麻烦了。但是,如果自己不开回去,就得叫拖车或者打电话去求建明。她不想去求建明。她不想去求建明。她要自己把车开回去,让建明看看,她并不是一个蠢笨和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干不好的女人,也并不是凡事都要依赖建明。没有了建明,她也能把一切事情料理好处理好,甚至做得更好。
可是怎么开车来得?脑子都让建明给气糊涂了,忘了怎么开车了。
踩住刹车。把车挂上D挡。打左转灯,告诉后面自己要并线。扭头查看盲点。她看见盲点处驶过来了一辆黑车,吓了一跳,想幸亏查看了一下盲点。
那辆黑车擦着她的车边驶过,在她前面停下来,挡住了她的路。她正觉得奇怪,就看见前面的车尾灯灭了,车门打开,走下了一个人。那个人看着怎么很熟悉的样子?啊,是子哲!难道是子哲变卦了,不想私了了,想找警察?
她正胡乱猜疑着,就看见子哲走到她车边,弯腰示意她开车窗。她把车窗按下,让车窗裂开一条缝隙,看着子哲问:
你怎么回来了?
刚想起你在练车,没有正式驾照开车是违法的,子哲说。我帮你把车开回去吧?天气不好,要是万一碰上警察,会很麻烦的。
那你的车呢?
我车就先放在这儿,把你送回去,再回来开我的车。
那你怎么回这里来呢?
叫个Uber,花不了多少钱,子哲说。你家离这里不远吧?
不远,不过,太麻烦你了吧?你不是刚才说有事儿吗?
噢,没什么要紧事儿,子哲说。先帮你把车开回去,我再去办事儿也来得及。
哎呀,那太好了,安红说。正发愁怎么开回去呢,太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子哲说。你坐旁边去,我来开。
***
子哲看了一眼她的车上的雪,重新走回自己的车,从车里拿了一把大扫雪刷来。安红把车熄了火,推开门下车,走到副驾驶座边,把座位上的Timbit盒子和棕色口袋放到车后座上。子哲沿着她的车的四周,把窗玻璃上的雪都扫下来,然后提着扫雪刷,坐进车来。
雪必须得扫一下,不然挡着视线,看不清就麻烦了,他把扫雪刷贴着自己的腿边放好说。
她看着他,点点头。
我们走吧,你给我指路,他拉过安全带来系上说。
他拧动钥匙把车打着火。熟练地打灯,查看镜子和盲点。她看了一眼后面,说:
后面没车。
他点点头,转动方向盘,轻踩油门,把车开上了路。她松了口气,刚才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胸膛,心里踏实了许多。她伸手转动热气按钮,把热风开到最大档。一阵热风嗡嗡地从送气口吹了进来,车里顿时感觉暖和多了。
该拐弯的时候提前告诉我,他说。
一直往前开,要开一小段儿才拐弯,她说。
他目视前方,熟练地开着车。她坐在一边,从侧面好奇地又一次打量着他。子哲肩膀平坦,身躯笔直而稳,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和镇定的气息,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和信任感。
他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扭头看了她一下,紧闭的嘴唇上闪出了一丝微笑。她有些发窘地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膝上,把头转向窗前。车沿着一条河边路开着,晶莹的雪花不断地从车窗上闪过,落在河边的一排排树上,宽阔的草地上,悄然无声地融入水面,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雪中的河显得安详和静谧,比平日美丽了许多。四周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几辆车在路面上行驶着,把地上的雪碾出一道道水印来。
***
一路上,子哲车开得很稳,但是话不多。安红也不是一个跟人能自来熟的人,所以说话也不多,只是快到路口时告诉他该怎么走。
左转,就是前面那个红绿灯左转。
对对对,直行,要走几个街区,再右拐。
到前面那个转盘右拐。
对对,右转。
安红一边指着路,一边拿过手机来,点开Uber,把位置设在离家最近的一个咖啡馆,点了一下要车。很快,一辆银灰色的Camery就接了活儿,显示有八分钟就会到。她看了一眼前面的路口,对子哲说:
看见路口左边那个咖啡馆了吗?那里离我家就两个街区,我一开就到家了。你把车停在那里就行了,我叫了一辆Uber,过几分钟就到。
你叫了Uber? 子哲有些惊讶地问。
啊,是啊,她说。你不是说坐Uber回去吗?
对,对,只是没想到你做事这么麻利,子哲说。谢谢你。
哪里啊,是我该谢谢你,她说。多亏了你帮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能开回家。
你脾气挺好的啊,怎么刚才那么厉害啊?子哲问她说。
也没有啦,其实我平时性格很温柔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今天是被他气晕了。他平时性格很不错的,不知道怎么一教我练车,就变得这么暴躁,上次把我给气得中间下车走了,这次他自己气走了。
你也得为他想想,子哲说。开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开快了开慢了都容易出车祸,一出事就要命,不是你的命就是别人的命,坐在边上能不提心吊胆吗?
你怎么这么向着他?
因为。。。我有一段时间丢过工作,中间做过驾校教练,子哲说。
有没有把学员气跑过?安红好奇地问道。
没有。不过,他们把我气跑过,子哲说。
安红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看见她笑,他也跟着笑了一下。
别太当回事儿,反正人没出事儿就好,修车也花不了多少钱,钱多了还有保险公司给扛着,就当是掏学费了。学什么不都得掏学费吗?
你太会安慰人了,她说。
他把车开进咖啡馆的停车场,把车停在咖啡馆门口,熄了火。
你喝什么咖啡,我请你,她说。
不用客气了,他说。真的不用客气。Uber 一会儿就到了吧?
真不是客气,她说。你看,我把你车给撞了,你不光没发火,还安慰我,又帮我把车开回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呢。走吧,Uber还有五分钟才能到,正好可以买杯咖啡。
她说完,拿着手机,推开门先下了车。他犹豫了一下,看见她已经下了车,也跟了下来。
***
安红和子哲一前一后走进咖啡馆。虽然下雪,咖啡馆里人还不少,柜台前面也有五六个人在排队。她看见一个邻居坐在门边靠窗的一张小桌前在吃着三明治。邻居是个很胖的单身女人,丈夫因病去世了,家里养着三条狗,经常一个人带着狗在街上遛。邻居看见安红,对她友好地笑了一笑,举起胳膊来了个招呼,她也微笑了一下作为回应。
她和子哲走到队尾,并肩站住。座位与柜台之间被一段木板隔断,形成一条不宽的走廊上。
你喜欢喝什么啊?她问他说。
French Vanila,他说。
那很甜啊,她说。怎么不喝咖啡呢?
一开始工作的时候,单位有免费咖啡,喝伤了,他说。再说咖啡太苦,不太对我的胃口。
哦。
你喝什么?
热巧克力,她说。
你也不喝咖啡啊?
我们单位也有免费咖啡,所以在外面都不喝了,她说。再说咖啡喝多了睡不着觉,晚上特别容易醒,醒了后好久都睡不着。
那怎么办啊?
我发现一个好办法,她说。找那种能催眠的小说看,一下就能睡着。
还有这种小说?他好奇地问。
有啊,我就找着一个,在文学城上,她说。那个作者叫系我一生心,写得,哎呀,别提了,又臭又长,经常不知所云,还没标点符号,也不分段儿,太能催眠了。
啊,真的啊,还真能催眠啊?他问道。
能,太能了,她说。削个土豆这么屁大点儿事吧,他能写两万字,第一片是怎么削下来的,第二片是怎么削下来的,第三片是怎么削下来的,削了二十多片,从头到尾就是一片片削土豆,哎呀,别提多烦了。我都恨不得提把刀过去给他削了。
哈哈哈,幸亏没削一万片,他笑了说。
昨天是一篇写开车去多伦多,从坐进车里写起,哎呀那个慢,我都睡着了还没看见他这车出城呢 ---
哈哈哈,是太过分了,他大笑了起来说。不过,听说法国有个新小说派作家叫米歇尔·布托尔,写了一个中篇,叫《变》,整篇就是一个人在路上,还得了文学奖了呢。
那是法国,人法国人多悠闲啊,她说。可咱是中国人,哪儿有那闲心读这些啊,他也不看看读者,人法国人不读他的,咱中国人不爱读,你说写这些不是纯粹耽误自己时间也耽误别人时间吗?他又不是法国人,人法国人也不会给他颁奖,人法国还一大帮子作家想得奖呢。再说了,咱文学城上这些人也不是法国读者,谁爱读那些读不懂的东西啊?
说得太对了,他点头说。你怎么不去给他提点儿意见啊?
我怕他真改了,我睡不着觉时没催眠的小说看了,她说。
你说话太有趣了,他说。
你说,小说写成这样,是不是心理不正常啊?
能把小说写得这么能催眠。。。也不容易,他摸了摸后脑勺说。我也知道这么一个人,把小说故意写得不好读。。。肯定是个心理扭曲,反社会,长得也特丑的人。
对啊,我也觉得是这样啊,一定是超自恋,自己还觉得挺美的,不知道讨厌。
就是,秃头大肚子,说不定是个七八十岁的糟老头子,专门趴在网上给人添堵。
你够狠的。
你也够狠的。
哈哈哈。
哈哈哈。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下把刚才练车时发生的不愉快和烦恼都给忘掉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种大男孩的开心。前面排队的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她收敛了笑,对他说:
真笑死我了。
终于看到你的笑容了,一路上都很郁闷的样子,他说。
那人要是听见我们背后这么议论,肚子都会气鼓成青蛙了。
管他怎么想呢,只要你开心就好,他说。
前面有个买完咖啡的女人端着咖啡向后走来,从他们身边经过。站在外侧的他侧身让女人通过,手臂碰了她的手臂一下。她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了一下,但是目光注视着前面,装出什么都没觉察的样子。
微信响了一声,安红低头看了一眼,是娟子来的。
安红姐,警报解除,不是坏人,还挺帅的,他去洗澡了。今晚你去合唱团唱歌吧,我们晚上见,回头细聊。
这下我放心了,晚上见,安红回复说。
买了热饮出来,她和他端着杯子走到门口,隔着玻璃看着窗外。
Uber快到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说。
谢谢你给我买的咖啡,还有叫的Uber,他说。
哎呀你怎么这么客气,比起你对我的帮助来这简直算不了什么,她说。
手机上显示Uber的车已经驶近了咖啡馆。她向着窗外望去,看见一辆银灰色的车拐进停车场。
哎,你的车来了。她用手指了一下车说。就是那辆。
那,我走了,他说。
嗯,安红点点头说。
你开车回去的时候多小心。
知道啦,安红说。
他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她跟在他后面走出去,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外面空气很清新,带着雨一样的潮气。雪依然飘着,落在咖啡馆前的道路上,车辆上和空着的停车场上。他回过身来笑了一下,对她挥挥手。她摆了摆手,微笑了一下,心情觉得很愉快,但是又有些惆怅。他转过身,继续向着银灰色的Uber走去。雪花模糊了身影,他的背影融入雪中,看起来像是一幅美丽的画。他拉开银灰色的车的后座门,坐了进去。咖啡馆的门前显得很寂静,连雪落在地上的声音都似乎可以听见。他透过车窗向她挥了挥手,她握着手里热乎乎的杯子点了点头。
银灰色的轿车碾着地上的雪,向着路口开去。车在路口略停了一下,随后拐上了主路,消失在雪和车流中。安红迈下咖啡馆的台阶,走到自己的车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把咖啡杯放在咖啡座上。座位上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腿,她低头一看,是一把长扫雪刷。
哎呀,忘了把扫雪刷让他带走了,她想。他肯定自己也忘了。但是现在太晚了,没法儿还给他了。不过,等他车修好了,把修车钱给他时,到时一块还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