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埋葬的爱》(1) -- 卡顿医生

1. 卡顿医生

 

他会给她打电话,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过他喜欢她确是在第一次诊所里见到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他是个文弱的人,个子不高,谦和的笑容,没有通常的医生给人的那种权威而傲慢的感觉。她看见他投射过来的目光,那里面有着毫无掩盖的惊奇,然后他低下头看向病例,她非常灵敏地抓住了那短短的电流。也许人和人之间真的存在着化学反应。

 

第二次见面是一年后,她带着孩子去复查,她依旧记得一年前他初次见到她的惊奇,于是这次她特别的留意着他的表情。他说话的时候喜欢半闭眼睛,声音轻柔,他是个内向的人,她想象少年时代的他,一定是个内敛又勤勉的少年。

 

他的护士是个高个子女人,表情略微有些严肃。护士小心翼翼地伺立在一旁给他当下手,分毫不差地递上他需要的工具。她凭着直觉感到这个护士一定是爱慕着卡顿医生的,就算不是爱慕也一定崇拜得紧,因为即便他发出指令时声音轻得如同扬起的灰尘,护士都能灵敏而周到的接收到并且处理好,像极了一个异常细心的妻子。卡顿医生跟护士有种夫妻的感觉,就是那种默契的不需要多说话的关系。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脑海中浮现出他回到家庭中的模样。他恐怕是个寡言而威严的男人,虽然与他温和的外表并不符合,但是她觉得事情就该如此。

 

给孩子看牙的整个过程,他始终沉稳,他的步履很缓慢,让人觉得好像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内在的痛苦。他对每一个步骤都做解释,好让她安心,给孩子拍X-ray的时候,他请她离开病房去前台等待一下,她看向他,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烫了一下,就飞快地转开头去。

 

在前台等待的时候,她忽然决定要为自己洗一次牙。这么多年了,她的牙齿倒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但是偶尔爱出血,网上说什么老年痴呆都是从慢性牙周炎开始的,听说口腔里的细菌会逐渐蚕食入侵大脑,单单是想象就足以让她害怕。诊所里的另外一位男医生走了出来,那是个年青男人,见到她笑着打了声招呼,他身体健壮,笑容热情,跟病怏怏的卡顿医生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也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如果在卡顿医生和这个年青医生之间选择,哪怕卡顿医生是个外貌并不出色的人,也更值得她的信任。

 

轮到她去看牙已经是三个月后,这次没有带孩子,就是她自己。依旧是同样的病房,同样的护士,依旧是病容满面的卡顿医生,她看见卡顿医生看到她的时候那种微妙的羞涩,一个中年男人的羞涩比少年人的羞涩更加有趣,她想。眼睛却停留在那位护士的身上,老实说护士的五官姣好,岁月的痕迹让她显得非常干练和.....正派。对,就是正派这个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词,但这个词非常贴切,是为了形容那种五官端正却缺乏女人味的那类女士吧。护士夸奖她的衣服好看的时候,她假装羞涩地笑了笑,然后将穿着黑色丝袜的长腿放在躺椅上,她隐约感觉到护士皱了皱眉,也许是一种错觉吧,但她知道自己的裙装与诊所严肃简练的风格是格格不入的。

 

 

护士给了她一幅墨镜,这样在炽光灯下不至于睁不开眼睛,这个墨镜恰到好处地隔绝了卡顿医生和她之间的尴尬,她既期待又害怕卡顿医生眼中的那抹电流,医生即便工作态度再严谨,专业水平再高超,但内心中总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浪漫和微妙,哪怕只是瞬间的悸动,而恰好被她铭记于心。

 

她张大嘴,让他看自己的牙齿,他低沉问询,语气微微带着责备,她渐渐有些不好意思。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牙医保险,所以也一直没有洗过牙齿,对于这样布满结石的牙齿,经验丰富的牙医一定是非常不以为然的。她敏感地觉出他的小电流消失了,她从一个优雅的女性,变成了一位不够懂得爱惜牙齿的病患。

 

卡顿医生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那是非常职业性的,有种小小的悲哀从心底涌起,好像一个幻想的泡泡被捅破了,原本的五光十色就此破碎了。他们中规中矩地说话,认真地订好洗牙的时间,确认了没有保险后的价格,她带着懊恼和羞愧离开了诊所。

 

 

再去洗牙的时候,卡顿医生说通过X-ray看到了她最后的智齿上方有两个蛀牙,很果然地让她当天就拔牙,她微微纠结了一下,同意了。拔牙的过程让她更加接近他,幸亏有墨镜阻挡,幸亏有护士在场,她的脑子时常跑开,耳边听到他略带痛楚的呼吸声,明明是自己在拔牙,为什么反而觉得是医生在遭受痛苦呢?他微微叹息着,像是在怜悯她,她觉得卡顿医生是个非常敏感的人,也许太有同情心。当他用钳子用力撬动右边最里面的蛀牙,她觉得自己的下颚都快被扳断了,她忍耐着,终于受不了疼痛,含糊地叫出声,护士听懂了,立刻让卡顿医生停下来,他又重重嘀叹气,飞快地换了一把小一点的钳子。

 

她对于痛苦的承受力也许让卡顿医生有些惊讶,除了那么含糊的一声,之后她都选择默默地忍受,他再次发力,她感觉那颗牙齿在后面的牙床上摩擦转动,脑子里发出闷闷地钝响,而这次她的内心决定不至余力地配合,像一个献祭的羔羊。她知道这次一定可以了,果然,卡顿医生的手又一次灵巧的发力,牙齿被转了下来。卡顿医生夸她是个勇敢的病人,她含着纱布努力笑了笑。

 

护士递给她两张说明书,叮嘱她回家后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卡顿医生过来在说明书的上角写了一排电话号码,说如果晚上不舒服或是发烧就打电话给他。她看着电话没说话,卡顿医生又补充了一句,发短信就可以,他下班后并不经常接电话。

 

她有些迷糊,不知道这算不算特例,如果病患拔牙,医生都要留下私人电话,这到底是否符合惯例呢?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止痛片她就上床睡觉了。夜里被痛醒了两次,但是又吃了一次吃痛药,熬了大半个钟头就又睡过去。

 

早上依旧不舒服,头痛,脸颊也是浮肿的,但也还没有痛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她满脸倦容地上班,一个上午都没精打采,没有想到中午的时候卡顿医生打电话过来了,卡顿医生说话的声音依旧缓慢,她几乎能看见他半闭着眼睛字斟句酌的样子。

 

她不记得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他询问她的感觉还有口腔的情况,她客客气气地道谢,心里很有种受宠若惊的不适应。她猜想如果她的态度稍微暧昧和俏皮一点儿,他们也许会发生什么,比如去哪里小坐或是约会什么的。这个念头冲入她大脑的那一刻,顿时让她满脸羞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期待着,像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她拿着电话的手有些冒汗,卡顿医生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恍惚。

 

她竭力想将自己从羞愧和不安中释放出来,客气是一种距离,一种无声的紧张。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护士那略带敌意的凝视,背脊升起一股微凉。她记得年老的惠子赤裸的后背上那片暗红色伤疤,像惠子那样聪明的女人都无法处理的妒忌和痴迷,她自负是绝没有可能处理好的。只是这么一念之间,她便彻底清醒了,原本微微发抖的声音也变得冷静,她不动声色地听卡顿医生询问完情况,就礼貌地挂上了电话。

 

这次电话后,她偷偷取消了下一次跟卡顿医生的看牙时间,后来尽管有几次她经过卡顿医生的诊所,会偷偷地往里面瞟上一眼,那年夏天后她没有再看见过卡顿医生, 但是她总是会想起他打给她的那个电话,那电波短暂而真实,毫无掩饰,真正地触动过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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