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健身房的跑步机每次启动前都必须先填写年龄,她习惯性地按了一个25,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自己的真实年龄了,女人过了30岁以后会自动停止计数,哪怕是和朋友庆日,也绝对不愿提及真实的数字。
她跑了起来,步履轻快如同一只穿越林地的小鹿。她的上衣领口已经被薄薄的汗水浸湿了,墙上的时钟指向5点48分.
曾经她觉得女人老了便没有了谈论美的资格,记得小时候有个女邻居,多大年纪了还留着一头齐腰的长头发,那头发既不油亮也不顺滑,无论近看远看都是一把枯草,但是那女人还是美滋滋地披散着长发,好像披散着永不流逝的青春。
现在,她也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时光的痕迹从头发丝里冒出来,从皮肤的褶皱后透出来,她看着镜子的时间越来越长,对于衰老的恐惧是与日俱增。她否定不了年龄,只能将心中的惶恐用另外一种方式溶蚀掉。窄小的健身房里,她的红色跑鞋有节奏地敲击着跑步机的滚动带。
跑步给她一种掌控的力量,也许她控制不了时间,控制不了衰老,控制不了变化,但是却能控制自己的意志,仿佛只要她还能努力,就不会失去活力和青春。
窗外的天空灰暗疲惫,栏杆上堆着昨夜刚下的小雪,她飞奔着,时不时侧头看一眼墙上的镜子里正在跟时间赛跑的自己。智者说女人若想美丽,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喜欢的人。她对这句话深信不疑,没有什么比爱更能滋补女人的内心和身体的了。网络时代,人们有了更多相识的机会,图片是修饰过的,语言是修饰过的,人们要的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幻梦的空间。
她更加喜欢现实中的电流,卡顿医生眼中的小火苗给了她很多的快乐,那意味着她依旧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依旧对异性的有某种吸引力。如果护士知道卡顿医生本人给她打了电话,还不知道会作何表情呢?她的嘴角扬起来,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像是沾沾自喜,又像是怜悯。
那天放下电话,她拿着卡顿医生的号码,望着那7个数字发呆,电话在一步之遥,但是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回味着卡顿医生说的话,故事可以有无数的可能,但对于生活的残酷她已经知道的太多,她早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女孩。爱情当然可以让女人美丽,爱情也可以让女人衰老悲伤嫉妒愤怒,最后爱情总是喜欢变成双刃剑伤人伤己。
为什么总是保持着不合时宜的清醒呢,她右肩上的小魔鬼叹了口气:不过是一个电话,又有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不可以偶尔迷失一会?好花不长开,好景不常在,不如就当一个走下列车的旅客,在路边开满野花的小树林稍作停留,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过客,短暂的快乐后回到生活,能有什么大不了?
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问题在于这世上的人,有了好的,总想更好。
卡顿医生对她有好感是真的,但是还会有更美更年青的女人出现在卡顿医生的诊所。护士压抑的笑容浮出水面,她有些悲凉地想为什么卡顿医生有了那么爱慕他而又忠实的助手依旧会不知足呢?
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爱着杰的, 那个曾经让她彻底失守的男人,一开始也是同样的小电流,同样的心动,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还不懂得害怕,不懂得爱的代价,被命运打翻在地的滋味真不好受,又何况是被最爱的人。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是一定不会爱上杰的。那时杰从加拿大回来开广告公司,自己担任艺术总监,太太和孩子仍然留在加拿大蹲移民监,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却还是陷入了感情。她一直都喜欢他的才气他的专注,他们自以为掩饰得好,但咳嗽和爱情都是藏不住,公司里的人不知怎的全都知道了。
大家对杰又敬又怕,但是背地里对她可没少排挤。每次她走到休息室,人们就会沙丁鱼一样的挤到屋子的另一角。她能感觉到挑动的眉毛,开合的嘴巴,压低的声音和无处不在的孤立。广告公司的人员流动快,不过3年下来,从媒体部到客户部到设计部,已经进行了两次大换血。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是资深的员工了,即便不是最聪明的,也一定是最勤奋的。
但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个没有底线的女人,是个不光彩的小三,她的成绩都拜杰所赐。他们不会懂得她对杰的爱是无条件的,这么多年,广告公司的人来来去去,她并不介意从未涨过的工资,心甘情愿地留在杰身边做他的左膀右臂,她用尽心思地做好杰交代的大小事务,觉得自己和杰的太太相比才是更适合的搭档和伴侣。杰一开始就跟她说要在公司和客户面前维护一个好男人,好先生,好老板的形象,她听懂了,所以总是低调,总是忍耐,总是沉默,因为深爱着杰 ,她并不觉得自己过得委屈,她耐心地等待着,相信杰会像他说过的那样安排好一切,并最终与她长相厮守。
关于《好合》的摄影系列是她和杰共同的创意,摄影对象是从20岁新婚到80岁金婚的夫妻。60岁以上的老夫妇非常难找,毕竟要全裸出镜,对于老一辈的人来说且不论思想上的保守,但就在镜头前暴露衰老的躯体是巨大的挑战。她费了好大的气力找到几对思想开通的模特,从年青到年长都有,惠子夫妇是老年组中最引人侧目的一对。拍摄那天,惠子和先生准时来到摄影棚,惠子精神颇佳,满头的银发被修剪得有型有款,皮肤带着自然的光泽。
摄影安排在两天完成,为了节约经费,每一个细节都是她亲自核对的,开拍的当天,杰迟迟未至,差不多等到了中午,杰的电话打过来,他说他不能继续《好合》的项目了,让她解散摄影组。
为什么?她大惊失色,手上的资料本全摔在了地上。为了这个项目,她准备了很久的资料,反复掂量,每对模特夫妇的资料背后她都会加上一个备忘录,注明对方的性格,背景和经历等等,甚至细致到喜爱的动作和生活习惯,方便在录影时使用。她绞尽脑汁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最没想到杰会忽然撤出。
她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压住怒气,大声问。
这个项目必须停掉,资金方拒绝投资。海伦,你通知大家解散吧,现在实在没办法了,对不起,辛苦你了。咔嗒一声,杰挂断了电话。
屋子里很安静,摄影师,助理们都看着她,模特们也瞪大眼睛。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解散两个字是很容易说的,但是这个项目散了就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重来。这是她和杰的心血,花费了他们无数的日夜,多少甜蜜和心酸的付出不能就这样泡汤。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升起无数的疑问。杰变了,自从他太太从加拿大搬过来以后,他就一点一点地疏远她了,她看着这变化发生却无能无力,她期望用《好合》留住他的心意,但是一切都完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像一个孤勇的将军,无论有没有粮食都要打完这一仗,她想,无论如何她决定第一次违背杰的指示,她决意独自支撑下去,绝对不能让《好合》陷入停滞。
但是事情并不是她能够掌控的:她临时找来的替补摄影师不熟悉流程,不断地发脾气。有几个模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担心拿不到钱,开始讨价还价。助理们聚在一起讲小话,声音忽大忽小,她没有抬头,但是背脊上好像有无数条蛇爬过,那种湿冷的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她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真的吗?海伦和杰?怎么可能啊?
所以老板娘不开心啊!
老板娘这招真厉害,她才是公司的实际控股人。
到底是谁告诉老板娘的,谁这么坏去捅马蜂窝?
还用人告诉吗?不是说嘛,只有咳嗽和爱情是藏不住的。
........
压低的笑声传来,她慌忙带上了耳机,心乱到极点。她给杰发了一天的信息,他都没有回复,电话也不接。一天下来她感到自己就快要崩溃了。
又有一对模特表示不愿意再拍摄了。她安抚了好半天也没有效果。
惠子一直坐在不远的落地玻璃窗前喝茶,此刻起身走了过来,大声说,海伦!他们不肯拍,我们没事的,我们先拍!
人群忽然安静了,大家看着惠子谁也没说话。
她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谢谢,太谢谢了!好的,那我们就先拍你们这一组。
当惠子和先生穿着浴袍走进摄影棚,她给惠子送去公司准备后的胸贴,没想到惠子摇摇手,不用啦,都这把年纪了,敢答应你们要拍,就不会在意这些。
摄影机下惠子按要求半跪在地上,整个身体向前匍匐在地上,与同样全身赤裸的先生,相对叩拜。下面一张要求惠子和先生面对面彼此凝视,他们看着看着忽然都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惠子的身体瘦削,柔韧性非常好,惠子年青的时候一定是个风采卓然的大美女。当惠子伏地叩拜,赤裸的肌肤上从背部到脖子有一大块椭圆形的暗红色疤痕非常刺眼。
摄影师皱眉问,赶紧拿遮瑕霜盖一下?太难看了!
化妆师慌忙走上去要给惠子化妆,惠子却不让,到了这个年纪,真实比美重要,我不要遮瑕,也不要修图,这块疤痕对我有特别的含义,我不想抹掉。
化妆师和摄影师将探究地目光看向她,希望她能劝劝惠子。她沉吟着,如果换在昨天,她还是那个完美主义者,她会用尽全力去劝说惠子。但是,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杰的退出好像一刀砍在她的身上,她的坚持不过是不甘心不服气而已,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刺目的疤痕更能打动她的心。
我觉得这疤痕很真实很震撼,不如就这样拍吧!她说。
惠子转过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那其中有懂得,也有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