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六个一工程”：河南艾滋病事件中最大的造假闹剧
2004年，在河南艾滋病事件中是紧张激烈充满玄机的一年。2月，国家卫生部责令河南“清查疫情”，河南省政府派工作队进驻38个艾滋病重点村；6月，卫生部再次敦促河南“尽快查清”有多少HIV感染者，全省展开“拉网式”艾滋病大普查，从省、市、县、乡直至村，层层建立专门机构 “艾滋病防治帮扶领导小组”，一把手亲自挂帅；7月，省委组织部出面“加大力度”，在38个重点村实施“六个一工程”打造窗口形象。这种“突然转变姿态”的声势浩大的艾滋病防治帮扶行动，直接动因来自当年7月召开的第十五届国际艾滋病会议（2004年7月12日~15日，泰国曼谷）的压力。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六个一工程”。
“六个一工程”是在全省38个艾滋病重点村实施的紧急建设工程，包括修一条柏油路、打一眼深水井、建一所学校、建一所标准化卫生室、建一所孤儿孤老养育院、建一个党员活动室。显然，“六个一”的基础就是“五个一”，增加一项“建一个党员活动室”是为了突出加强党的领导。六项工程要求一个月完成。同时配套提出的口号是：实施民心工程，打造窗口形象！ 其中孤儿孤老养育院后来被统一称作阳光家园，党员活动室用做了村委会。
2004年8月下旬香港凤凰卫视董事局主席及行政总裁刘长乐被请来河南，由河南省委副书记陈全国亲自陪同，前往实施“六个一工程”的艾滋病村庄现场参观考察，刘长乐表示惊讶赞赏。当晚的凤凰卫视报道，一举改变了河南当局在艾滋病问题上的不良形象。国际舆论发生逆转，称赞河南省艾滋救助工作做得好，中国抗击艾滋力度大。至此，中国政府完成了在国际舞台上的“华丽转身”。党和政府以救世者形象施恩于民救民于水火，地方官员利用艾滋病再创政绩，一场灾难性事件不但没有人受到惩处，反而成为立功晋升的资本。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参加河南省社科院“河南省艾滋病防治与帮扶工作研究”课题组，走进了河南艾滋病疫区。
2004年9月，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召开动员大会，号召院里年轻人报名参加艾滋病课题组调研。我不年轻，但是立即到科研处报名。艾滋病是敏感的课题，我曾几经尝试无法切入，这次成立课题组，给了我机会。课题组任务很明确：按照省委省政府布置，反映河南省在艾滋病防治帮扶工作中的成绩，总结经验，“弘扬主旋律，在国际社会挽回不良影响”。而我希望借此机会尽快进入现场，调查了解疫情真实情况。
2004年10月，我跟随省课题组参观“六个一工程”。上蔡县芦岗乡阳光家园是所有阳光家园中规格最高的，因为著名的艾滋病村庄文楼村属于这个乡。文楼村是被媒体公开曝光并引起国际社会关注的“艾滋病第一村”。带领参观的人介绍说，建这所阳光家园一共花了400多万元，外国人看了说中国政府真了不起！院子里的“绿地”眼看着就是密植的麦苗，一问果然，被问的人有点尴尬，说是任务紧迫，上级要求半月完成一期工程，一个月全部完工，来不及种草坪了，抢种的“美国麦苗”。这里除了建有寝室、学习室，还有餐厅、娱乐活动室、图书室、计算机室，计算机室里有5台计算机。设施的确很好，可以说是太好了。这所阳光家园共收住了24个孩子，其中六年级12个，四、五年级各6个。后来才知道他们都是临时“借来”的孩子，“供领导参观”。当时陪同我们参观的当地干部私下议论说，要是把建筑材料花岗石换成砖，省出来的钱能照顾多少人！说是不计成本，不惜代价！太过分了，人家看了不踏实，我们自己看了也不踏实。
一位河南省领导人对外介绍说：“六个一工程”建设起很大作用。重点村成了河南艾滋病村的亮点，水塔是彩色的，星罗棋布。外国卫星来侦察，说是不是新的卫星基地？现在的艾滋病村很漂亮，因祸得福，比一般村庄发展超前十年。特别是阳光家园建得很漂亮，4个人住一屋，生活上每天换菜谱，弹琴画画。如柘城阳光家园小孩集中教育，十几天就不一样了，懂得文明礼貌，见人会说叔叔好。北京军委来参观很惊讶，说，咦，比军营还好！”
而实际上，水塔只在文楼村建了一座，没有“星罗棋布”。柘城县官员说柘城阳光家园光晒被子没人住，还得8个人管理维护，只为接待参观来访。
事实上，建成的这些阳光家园几乎全部闲置。有些阳光家园为了应付参观，临时“借”孤儿应景。据省民政厅介绍：政策规定，孤儿孤老每人每月160元救助金，中央财政拨款。农村穷，老百姓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每月160元很管用，家里很多问题都解决了，所以孤儿多数都是给亲戚领养了，阳光家园没有人住。包括上蔡县芦岗乡那一所。一年后，我独自到上蔡县做田野调查，再看到的那所规格最高的阳光家园，大门上了锁，我透过铁栅门向里张望，看门人隔着院门很警惕地看着我，说：“谢绝参观，不准拍照！”那所院子里，很寂寥很荒凉。
在艾滋病疫区其他地方，地方官员说，咱这里不能跟上蔡比，它那里全省22个厅局都支持（河南全省38个重点村，上蔡县占22个，重点村分别由省直属厅局级单位派驻工作队帮扶支持），去年得了1个亿，单单文楼一个村就给了1千万，建水塔，建门诊，那是专门打造的形象窗口，做给联合国看的。一位乡党委书记说，当时建“六个一”任务紧迫，要求半月完成一期工程，一个月全部完工。上级领导来拍着肩膀说，工程要搞好一些，写个报告吧，给钱！结果是现在工程款压得抬不起头，垫资债主说，你当领导的搉（欺骗）俺。现在是报告打得太多了，100次也不止了。哪个领导来了，都赶紧打报告，没有用。现在净是来要账的，光接待费用都花不起。省里应该有措施，县里乡里背不起。救助是天大的好事，背着包袱不好干活。一次骗，可以。经常骗就不可以了。另一位乡党委书记说，你重点村“六个一工程”搞好了，我其他村工作难办了，都攀比，争着要当重点村，有的村情况比重点村还严重，省里能不能再增加一些重点村？一位驻村工作队长直接批评说：“六个一工程”是“面子工程”、“牌坊工程”。这么多投入可以为老百姓做不少实惠的事情，比如发展生产自救。
有人更是尖锐指出：这种作法严重误导了舆论欺骗全世界。这是一种粉饰太平的做法，只是制造出一派艾滋病防治的“繁荣”景象，误导人们误以为河南省只有38个艾滋病村，这不仅不利于艾滋病防治工作，还由于表面假象而耽误了实际的艾滋病防治工作，人们不知道，在每个重点村周围，还分布着大大小小无数的艾滋病村庄，有的疫情更严重。
河南艾滋病疫情的确很严重。
一位驻村工作队员说，开封尉氏那里，卖血盖房子，房盖好了，人死了，有的都死绝了。在一个村里见到这样三户：一户三间瓦房一个院，院里长着窜天杨，大门封了，说没人了绝户了。还有一户，只剩一个人了，条几上放着四张遗像。第三户光剩一老一小。
一位上蔡县的乡党委书记说，过去村村卖血，没用药时（指国家没有医疗救治政策时），热天加快死亡，有一年全乡一季死70多人，有一个村死12人，没人埋。旁边另一位基层卫生官员说，冬季寒冷更容易发病，集中发病死亡更多。
驻马店市委组织部帮扶办一位科长告诉我，艾滋病感染潜伏期8—10年，现在都已经到了死亡高峰期，“底下真都急眼了，去年（2003）真有大乱的架势，艾滋病人成群结队上访闹事，堵国道堵高速公路，不采取措施真要出大事哩！”
银庄所属白集镇党委政府报告中写道：……上蔡县每年接受上级艾滋病专项资金1000多万元，县财政下拨100万元，艾滋病人全部免去农业税以后，每人每月还可救助150元。而我们白集镇特重病号每人每月只能救助22元，全镇艾滋病人每年负担70万元农业税……。艾滋病就像火山熔岩正在急剧膨胀，岩浆就要喷出山口，……白集镇目前正是这样的火山口。
银庄是河南省38个重点村之一。卫生部长高强、河南省主管卫生工作的副省长王菊梅、河南卫生厅长刘全喜都曾到这里视察，村卫生室墙壁上宣传栏里有他们到访视察的照片，彰显着各级领导的关怀。我在村里也时常会遇到上级领导或者外来访问的人，他们被带领着，通过新修的道路来到新建的村委会、村卫生室，然后再被带往建在镇上的阳光家园参观。就像我自己曾经被带领着参观访问河南其他艾滋病重点村的“六个一工程”一样。
一切看上去似乎很好。
但是，如果走进村去，真正走进这些艾滋病村庄，就会发现依然存在着的贫穷、疾病和死亡。灾难并没有过去。村子里道路泥泞，不少荒宅荒院，一派萧疏满目荒凉。不少人家里躺着发病的人，那些坐在墙角下的老人每个人都有丧子之痛，许多家庭只剩下孤寡妇孺，生活非常艰难。
在中国，“上级任命”的升迁制度，是整个官僚机制运作的动力。从“五个一”到“六个一”，这场由“拿着官帽”的省委组织部挂帅“加大力度”，“推动”起来的防治帮扶运动，尽管表面看很热闹很有声势，但许多情况下只是“贴在墙上的”官样文章，“做给上头看”、“做给联合国看”， “忙而不动，劳而无功”，“六个一工程”是投入巨大自欺欺人的“造假工程”。中国政府不仅借此“在国际社会挽回不良影响”完成华丽转身，还为之后继续造假创造舞台，提供道具。这是只有官方才有能力完成的造假。从此，河南“艾滋病的事”不是像对外宣称的那样，“已经公开了，不保密”了，而是被控制得更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