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4)晚年的痛苦

母亲离休后,没过上几年舒心日子,1987年夏,父亲正准备离休时发现了癌症,且是晚期。

为了治好父亲的病,母亲多方寻医、找药,甚至每天陪父亲一起练“气功”,直到父亲去逝,她也毫无怨言。受尽病痛煎熬的父亲去世前,已不能进食,但神智非常清晰。那天,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嘴里反复念叨:“你妈妈是个好人啊,你妈妈是个好人啊,你妈妈真是个好人啊!”说的我潸然泪下。

父亲去世时,母亲异常悲愤。当她看到市委、市总工会的新、老领导前来吊唁时,又想起了父亲在世时所受的冤屈,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对着他们叫喊、哭闹,要他们滚,说要给父亲讨个“说法”,好给我们子女及下代有个“交代”。可过去的事情已然成历史,“说法、公道”能讨回来吗?!

父亲走后,家里的收入顿时少了大半,加上几年后,大弟多次下岗,又结婚有了孩子还住在家里,吃饭不交钱,母亲的生活渐渐拮据起来。

为了省钱,母亲把自家的房子租给外地生意人,自己和大弟一家三口搬到租金更便宜的地方,赚点差价。有次我回家,看到他们搬到一个酷似“龙须沟”的地方,连厕所也没有,心里难过,就心狠地对她说:“你以后再这样虐待自己,我永远不回家了!”她这才搬回家住,可还是把我给她买的冰箱留给了大弟。

为了省几个小钱,母亲买菜专捡便宜、下市的买,还捡人家不要的菜帮、菜头腌成咸菜,弄得大弟嫌丢人,把它们统统扔掉。母亲还做过传销,结果家里堆了许多垃圾商品找不到下家后,母亲试图让小妹买走,搞得小妹很不高兴。有一次她病重住院,在病房里还受骗买过墓地,结束,当场交了五千块钱压金后(差不多两个月的离休金),再也不见骗子的踪影。我回家后,大弟偷偷地告诉我此事,我问她是否确实,她还否认。

父亲去世后,孤独的母亲渐渐地,越来越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中,对父亲又产生了怨恨,逢人就叨咕她和父亲所得到的不公正待遇,还把父亲的遗像打碎,把父亲的照片统统毁坏剪掉,并发恨说,死后坚决不和他葬在一起,搞的弟妹们都对她有意见。

由于母亲小时候家庭贫穷,吃不饱穿不暖,年轻时工作繁重,加上还有我们五个孩子们,母亲的身体常年处在亚健康状态,晚年的身体很不好,有心脏病、高血压、内风湿关节炎、糖尿病等多种病症,特别是糖尿病严重地损伤了她的身心健康。她的内脏、大脑全部出了问题,脾气变得更加火爆,老年痴呆症的病症也显露了出来,可医生和家人都没有注意到。最后发展到在她生命的后期,她甚至癔想她的主治医生和大弟要合伙谋害她,分她的家产,气的大弟叫她抹颈、上吊、跳江去死,其他的弟妹们也怕她吵闹,很少回家,家里的亲戚和她不和不说,连和她早年一起渡江参加革命的老战友、共事多年的老同事也大都和她断绝了来往。母亲生气无法,忍无可忍把弟妹们告到了市妇联,市电视台也不分青红皂白地还访谈了她,说是她年纪大了,得不到很好的照顾,使的弟们很没面子,也无可奈何。没办法,请了很乡钟点钟,没有一个使她满意。最后,还是大弟放弃工作在家全职照顾她,才勉强过下去。可悲的是,她的这些病状,医生根本不说是“老年痴呆症”的原因,只说她脑子不好。家人、朋友也都错误地认为她脾气暴躁。

母亲是离休干部,按理说根本不用耽心医药费的问题。可她从乡下回来后一直做小学教师,小学的经费有限,医药费需要自己先垫上,半年才能报销一次,报销时还常受人白眼,一拖再拖才能拿到钱,搞的母亲心寒。

母亲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她看不惯有些医院拿离休病人当摇钱树。她不要医生开些无用的补药、一些脸盆、水瓶之类的“药品”给她,只在病情实在严重,甚至发展到半夜晕过去才去医院,病情稍微好一点了赶紧回家来。有一次,母亲在街上被人撞倒胯骨粉碎性骨折,医生知道她的医药费可全部报消,要给她换新的进口的材料,她也只捡国产的换,医生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她活不了几年了,还是省点国家的钱吧。

母亲为了治病,除了去医院,还想尽各种办法自费寻医找药,搞了很多中草药的偏方、单方,还买了许多所谓的“补药”。她去世后,家里除了有大量的中草药以及大量传销的“保健药品”外,她的冰箱里,竟然还有过期多年,且从没动过的蜂蜜制品。母亲为了治病,甚至还发展到迷信鬼神的地步。那年我回家,当天,她就硬逼着我和大弟去公园摘了一根桃枝,再买了一打黄表纸给她赶鬼用。我和大弟只好随她。那天,天黑以后,在她躺平的身体上方用桃枝扇动了几圈,再烧掉了那打黄表纸,然后把桃枝和纸灰倒在垃圾堆上。为了母亲,从不信鬼神的我,生平第一次为她老人家糊弄了一回“鬼事”。

当晚,我睡在母亲身边,半夜醒来,我仔细端详背对着我熟睡的母亲,突然发现,母亲怎么老的这么厉害。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的妈妈: 那高大、热情、爽快、泼辣的女强人哪里去了,眼前只是一位睡梦中病老太太,满头的白发凌乱地撒在洗的掉色的枕头上,满是皱纹的皮肤松松垮垮地裹着瘦骨嶙峋的肩颈,出气不匀的喉咙里里还时不时发出一、二声呻吟。看到这里,我鼻子一酸,忍不住翻身起来,抱着母亲的脸,轻轻地吻了下去。谁承想,母亲被我的吻惊醒了,转过身来,诧异地望着我,然后,轻轻地对我说:“睡吧,天快亮了,你再睡一会,我也要起来吃药、锻炼了。”我紧紧址抱着母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流泪。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我的母亲!

母亲去世前的几个月,几乎都是在医院度过。她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探家临走前,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里召集我和弟妹围在床边,告诉妹妹们自己早些年就准备好的寿衣放在家里某个地方,家里的房产也留遗嘱给有了儿子们大弟,身边仅有的一万二千块现金,四千块留给即将结婚的我儿子,剩下的八千元钱留给了小弟,心照不宣地让他给自己处理后事。

公元2007年12月7 日,刚满78岁的母亲,怀着巨大的无奈、遗憾和痛苦,不甘心地去了天堂,陪伴在父亲身边。

想必,母亲在天堂的日子应该和父亲过的舒心点吧!

 

苏平-5946 发表评论于
回复 '92m' 的评论 :
谢谢点评。是的,确实是这样。母亲的晚年是异常痛苦的。
92m 发表评论于
其实执着于民间土方医药,也是她唯一可以享受对自己生命与生活的主动掌控权的一种方式吧。想想看文中提到她社会与家庭关系所涉的其他方面,亲人,单位,医院,商人,谁能够给她真正的关心与尊重呢?
42now 发表评论于
同情。不知道是她们那一代人的生活环境问题,还是本身性格问题,有许多事情她们的选择和做法,我们这一代理解不了。她们痛苦,我们也不好过。我母亲家庭出身的问题因为嫁了我父亲,起码在我们记事后没有对她有任何不好的影响。但她非常偏执,我现在猜想是她青少年时代因为出身问题受过许多苦的后遗症。
BananaeEggs 发表评论于
比起那些黑五類之首的地土家庭,情况要好千萬倍啦!
wumiao 发表评论于
你母亲如果退休前是小学老师,那可能不是离休干部,甚至连事业编制都不是。你母亲的个性很强,注定比较难。
fonsony 发表评论于
同情,但以为令堂过了偏激。性格强了点。
smithmaella 发表评论于
写的好,人生不可控。交代、交待,不知有无差别。
lamoon 发表评论于
你的母亲真不容易, 那个年代是多灾多难的!
高枫大叶 发表评论于
那年代许多有才华有理想的人不得志,甚至丢了命,能活到2007年不是很差了
weitao 发表评论于
谁容易?
nikki_陶 发表评论于
老年痴呆基本上的遗传病,后天因素的影响很有限。
showers 发表评论于
人生无奈,难过。
清漪园 发表评论于
看到我父母的老境,让我知道了一个网友说的一句话是多么的正确:每个人的晚境都是一场血雨腥风。我父母没人啃他们老,都有离休待遇,但因为衰老多病,仍然过得极为艰难,每一天都是一场重复了无数次的战斗。
苏平-5946 发表评论于
蓝天白云915LQB 和 snowball123、梅花书香、newGSDowner 好:

多少年来,一直想把我母亲的遭遇写下来,这次总算写了一点皮毛吧。我认为,很多事情从发生、发展到结果是有它一定的前因后果的。我记下的只不过是表象。

我母亲和父亲婚后不几年,俩人的日子因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见:“父亲这只虎”)过得糟糕透顶,有时,甚至闹到离婚的地步。晚年的母亲曾对我说过,她看上父亲,主要是因为父亲老实、年轻、有文化,能歌尚舞,特别是写得一手好字,使她很倾慕。
母亲经常说,她从小没有父亲,和外婆在旧社会受尽了苦难,解放了,才翻身作了主人,当上了国家干部,实指望和我父亲婚后,琴瑟和睦、幸福美满,谁知,受到我那太老实的父亲所谓历史问题的牵连,职务一直提不上去不说,反而落到一辈子当个小学教师的地步,直到老死连个党员也没混上,甚为遗憾。

祝您们一切都好,冬安!
newGSDowner 发表评论于
心疼。
梅华书香 发表评论于
母亲不容易啊!你也不容易!
蓝天白云915LQB 发表评论于
你母亲真可怜,她是病了,社会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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