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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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故乡的时候,我才一岁。后来再去故乡,只说是回老家。

 

那是一幢泥房。浅黄的墙,瓦可能是黑色的,有的地方铺着稻草。具体是什么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出生的那间房靠着山,前面有个窗户,塑料蒙着。房间里没有桌椅,只有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面睡着我们一家人。

 

很多年后,爷爷中风,也在那张床上睡着。他翻不了身,我给他洗脸擦手的时候,他连话都讲不清楚。吃饭的时候爸爸和叔叔商量着找医生,在邻村有一个名医,要绕过对面一座山才能找到他。当时我想,如果我能把山劈开多好,劈开山,爸爸很快就能回来。那天我着急的站在屋檐下看着山下那条路,寻找爸爸归来的影子。

 

那山如今还在,门前的路变宽了,可以开车长驱直入,停在路的最末端,再往上顺着泥巴路爬四,五十米就到了。

 

在这之前,爷爷奶奶住在另外一边,我们搬走后,我们住的那间房一直是伯父住。直到他们在我和爷爷种芋头的地方盖了新楼房,爷爷奶奶才搬过去,把他们住的两间房给了小叔叔一家。

 

老家的房子没有客厅浴室这样的名词。进屋也就进了主人的卧室,厨房是有的,大多很小,有一个很大很大很大很大的泥土砌成的灶台,它很高很高很高很高,要搭上凳子才能看到大铁锅里有没有剩下的锅巴。吃完饭,人们都会把米饭放在一个篮子里,吊起来。

 

为什么要吊起来呢?我没有问过,估计是为了通风,也为了防止被动物或者小孩子偷吃了吧。

 

灶台的一角是烧柴火的地方,一张小板凳对着炉膛。奶奶经常坐在那里把打成结的草捆子点燃了扔进去,再用长竹筒往里吹,噼里啪啦火苗就旺起来。好神奇的。

 

大人做饭的时候都会把小孩子赶出去。我们坐在另外一个房间,那里一天到晚都会有客人,吃饭的时候,做饭的时候,早上刚睁开眼,晚上点了灯了,都可能会有客人来。他们来的时候不打招呼,走的时候也一样,起身就走了。有的客人很不客气,累了就找张床躺下小憩一会儿。我记得那间房有两张床。一张爷爷奶奶的,一张是姑姑的。对于我来说,两张都是我的。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爸爸妈妈来了就得去别的亲戚家找地方睡。

 

我有个堂姐。是我大伯伯的孩子。堂姐有个表弟,是她舅舅的儿子。他们家住在我家对面那座山腰上。我没去过他们家,通常都是在我家门前平地上大声喊,他听到了就出来冲我喊。

 

他家山脚下有一汪泉水,我们家喝的水一般都在我们山脚下打,我妈说要说好,还得去他家山脚打水。可也就是说说而已,没人愿意走那么远。有几次我好奇想去他们家喝泉水,可能喝到了吧,我已经不记得了,所以想必那味道也不过如此。

 

我妈就是这种人,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泉水,别人家的就是好啊!

 

堂姐没怎么上学,很早就和姑姑们刺绣养家。不知道是哪一年开始,吃完晚饭她就不好好绣花了,手里拿着针线,不停的看着外面,心不在焉的样子。突然放下手里的针线就跑了。奶奶说她是野了心了,要找个人家放了。我妈说,才十几岁,太小了。不能放。我问她们放是什么意思。她们就告诉我小孩子不要多话。后来我自然知道了,放就是嫁。因为很快,我姑姑就被放到镇上一户人家。

 

堂姐的表哥经常来我家。他有时候一句话不说,靠着墙坐着,把自己坐成雕像,我去逗他,拍拍他的肩膀,拽拽他的头发,他也不理我。给他一杯水,他接过去喝,喝完接着沉默。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严肃的事。有时候却话很多,不停的说,不停的笑,还拉着我的两只手在原地转,越转越快,直到我飞起来。

 

农村里的日子过得慢,日头一点一点地移动,时光一点一点地流逝,白天天一亮,年轻人就去干活,累了随便找个人家进屋一坐,一边摇着草帽,一边喝水聊天。休息过来了接着去干活。天黑了,吃完晚饭,接着串门。姑娘小伙子在外面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约会。故乡的青山绿水将年轻的身影隐没在其中。

 

从我家出去绕过一个弯,弯弯对面住着八奶奶。为啥叫八奶奶,无从考究。她很瘦小,总是围着围裙要去喂猪的样子。她儿子经常干活累了就来我家,进门故意加大嗓门对我奶奶说,是来接我回家的。我赶紧跑出来质问他,接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家孩子。他就说,你生下来就是我家童养媳,迟早要去我家的。气得我去抢他屁股底下的板凳,踢他捶他要赶他走。

 

然而我的担忧是多余的。村里的姑娘都放到了别的村。本村的小伙子也把外地的姑娘娶进了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规矩,本村通婚是不可能的。所以村里面有了情义的男男女女也总是以离别收场。

 

堂姐的表哥很久很久很久也没有结婚。他喜欢的姑娘叫大丹子。是我们本村的。

 

大丹子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皮肤白,眉毛很黑,嘴唇肉嘟嘟,红彤彤的。有一年过年,我们都去了长舅家。长舅并不是我舅舅,全村人都叫他长舅,原因我也不知道。他在家门口生了好大一堆篝火,大家都围着火跳舞唱歌,有劣质的卡啦ok大喇叭,声音大到整个山谷都在颤抖。我看到堂姐的表哥和大丹子手拉手在跳舞。我还看到他们脸贴得很近。

 

一群男孩子拉着我的手围着火疯跑,跑着跑着我觉得跟不上了,大口喘气。这时候,堂姐的表哥出现在我眼前,他冲那些玩得正嗨的孩子使了个眼色,他们就跑了。

 

不停有人往火堆里添大木头,火堆里的木头红灿灿的,闪着金色的光,火焰随着风忽明忽暗。我喜欢这样的火堆,它那么明亮,那么温暖,那么让人兴奋,我一边喘气一边看着火堆,一不留神,被人从后面举起来,我尖叫,看到大丹子在我眼前晃,她拍着手看着我,双眼闪耀着火花。我被举起来不停的转圈。被放下来后,我伸出手,还想要堂姐的表哥举起我接着转,他却拉着大丹子的手扭头跑了。

 

后来大丹子去了深圳,结婚了。后来我见过她一次,有点发胖了。

 

堂姐的表哥一直没有结过婚。在某一个早晨服毒自杀。直到中午他继母才找人去撞门,已经无法挽回。原因好像是做生意亏了。这些都是后来听说的。我记得最后一次看见他是我爷爷中风,我陪着奶奶坐在爷爷身边。

 

大概是晚上10点多的样子,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对着门坐着的,她说,你来了。

 

他一言不发的坐到我身边。说,还是爱看书啊。

 

我说是。

 

他又说,你和你妈妈一样,很爱笑。

 

我说是。

 

奶奶去给他倒了杯水,他端起来喝了,又扭头问我,在外面过得好吗?我说好。这时候,奶奶打开了电视,我突然掉下眼泪来。

 

他起身看了看我爷爷。跟我奶奶说有事就到门外坪场喊他一声。我奶奶说好。他又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他走了。

 

我偷偷跟到门口,他已经顺着门前的山坡消失在拐角处,头也没回。

 

夜晚的山谷幽静无比,天上的星星像宝石一样璀璨。我听到四面八方虫鸣的声音,我听到流水潺潺奔向远方的声音,我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另外一个比那个时刻更令人悲伤的夜晚。就连一声狗吠都成了最忧伤的旋律。

 

我孤零零倚靠在门口,突然觉得很孤独。 

 

我长大了。我的故乡在慢慢老去。故乡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将我举起来,我还要经历多少岁月,才能追回过去,找到那些远去的背影?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看到一架飞机在天空爆炸,深蓝色的苍穹笼罩在黑色的大地上,熊熊烈火燃烧着坠落下来。我惊恐无比的找我妈妈,妈妈说弟弟被大老虎吃了。我不信,我说我前几天还在微信联系他,他怎么会被大老虎吃掉呢。然后我徒劳的不停的想要启动我的车,看到前方的火越来越烈。

 

那是故乡的火焰。

带娃是持久战 发表评论于
回复 'wuliwa' 的评论 :

忙点好 :)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带娃是持久战' 的评论 : 没写是因为一天到晚在忙什么不重要的事去了:)
带娃是持久战 发表评论于
写的好,很形象 :)

今天肿么没写?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尘之极' 的评论 : 反正横竖是用来生火的。不浪费:)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pcdummy' 的评论 : 老乡你好,其实我才是个dummy:))
pcdummy 发表评论于
估计我们是差不多同一个地方的,很多熟悉的东西。把饭吊起来据说是防止老鼠偷吃
尘之极 发表评论于
在金贵的书法作品背面画画,好可惜啊。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youayou' 的评论 : 要是什么都没有了,真是可惜的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喵儿爸' 的评论 : 哈哈哈哈哈,我打算养狗。不过不知道啥时候能实现
喵儿爸 发表评论于
回复 'wuliwa' 的评论 : 你什么时候养狗啦?给你讲个狗的故事。A girl says to her dog, "Hey. Our neighbor told me that he saw you chasing people on a bike." The dog answered, "He was lying. I don't even have a bike!"
youayou 发表评论于
我的老家也有那种烧稻草的灶台, 小时候我还帮奶奶烧过。那是座黑瓦白墙的二层小楼, 爷爷辛苦了一辈子的成果, 我度过了好多个小学寒暑假的乐园。可惜现在什么都没了, 整个村子的地都被征用了, 祖坟没有了,爷爷奶奶的骨灰只能寄放在骨灰堂里, 姑姑叔叔们都拿着搬迁款住进了高楼大厦。 我想我此生不会再回去了, 回去也找不到了。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Pillar' 的评论 : 肯定会过去的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大汉唐' 的评论 : 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可以回去了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喵儿爸' 的评论 : 千万别告诉她,打断我的狗腿:)
喵儿爸 发表评论于
我在想你妈知不知道wxc。
大汉唐 发表评论于
过年回去时,故乡已禁烟花炮仗了,加上非常时期,更是冷清。唉,回不去了:(
Pillar 发表评论于
故乡,疫情似那燃烧的火焰;万里之外的我,牵挂而无助。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qtsx' 的评论 : 2018年回老家还是吃的柴火饭。灶台并不是那么大。烧柴火好多灰。和小时候的记忆还是有点差别的。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qtsx' 的评论 : 嗯嗯。你解释得比我清楚。我只记得有那个东西。具体已经不记得什么样子了。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东西越来越少了。
qtsx 发表评论于
那个盛剩饭的叫饭篮,是用细细的圆圆的毛竹条遍的。底下小上面大。
qtsx 发表评论于
那个盛剩饭的叫饭篮,是用细细的圆圆的毛竹条遍的。底下小上面大。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稳稳' 的评论 : 一开始我以为你说我的字。后来才明白是哪个字:))
稳稳 发表评论于
小娃的字好神奇,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画面感?赞!
"故乡的火焰", 那就是小火页吧? :)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东风再起' 的评论 : 八大的原版:)
东风再起 发表评论于
回头再看故事。谢小娃画的鱼。好苗条。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以前画的鱼虾蟹都那么胖嘟嘟了。。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Fanreninus' 的评论 : 咱们不会是老乡吧?:)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渐远的光' 的评论 : 最近特别想家。特别挂念。
wuliwa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蓝色的小溪' 的评论 : 也谢谢你:)
Fanreninus 发表评论于
这几个鱼不错,小的时候,发大水的时候,会去捉鱼,这种小的总试着往大水形成的小瀑布的边上往上跑,傻傻的,最好捉。
渐远的光 发表评论于
小娃写的故事,都有些悲伤。想家了,抱抱
蓝色的小溪 发表评论于
岁月往事,多少话凄凉。像散文诗,更想水墨丹青。期待下一篇。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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