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是我父母的老家。雾城茫茫,豪迈屹立。入市即无平路,出城就得过江。五四十年前轮渡,如今桥上堵车。
一九六五年的春节,我妈带我回老家。我第一次坐火车。当时中国“三自一包”见成效,人民告别了饥饿。宝成火车线修通好多年了,蜀道不再难。
火车轰隆隆过阳平关,跨秦岭山,从西安到重庆要坐几乎一整天的火车。好在人小屁股好,坐能睡;醒了就听凼话(广播里的话),瞎胡跑。生命相当欢畅。当时没有春节返城的农民工。
我坐硬座也兴高采烈。过了成都,火车上就几乎全是川话了,当年有电影《王保长》,陈戈演的,是我小心里的英雄。当时流行歌《成都》还没有
那年火车上的东西真好吃。虽说被耄忽悠被党折腾,人民依旧朴实。做吃不掺假。我人生第一次坐火车,终生难忘的是川味五香豆腐干。
我妈和她妈,和平年间在同一国却十五年都没见过了。我外婆和外婆妈解放后按照凼的政策只能呆在原籍不许动。
外婆妈和斯大林是同年。一八七九。她的人生经历过列宁在一九一九;“五四”一九一九;新中国一九四九。在她的人生里,八国联军攻进过北京(那年生下我外婆)。武汉起义清朝崩塌。然后军阀混战,共和艰难。“八年抗战”,“三年内战”,“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北京的桥》,重庆的坡。我外婆大半生都守寡伺候守寡妈。
一九四九年的血色江山耄大王的政策是:你在哪里剥削过,你就必须在那里住着不许动(接受改造),动则脑袋搬家?外婆母女二人,大半生相伴守寡,老的伺候更老。两个老太太必须在乡下看她们剥削过的农民过红火日子。当然“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农民的日子也不红火。
我舅在重庆,娶了个舅妈像特务。抽烟极其厉害,脸色特别青黑。我舅每个周末一大早起来就从重庆过江看妈。给妈送点好吃的东西,跟妈吃个午饭,说说话。我舅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
我妈在西安忙自己的三个孩子,直到我懂点事。她十几年也攒了点钱才第一次带我回重庆看她妈,好让外婆见见最小的外孙子。
我外婆“原地不动“的地方叫“四公里“,从重庆市区的储奇门码头坐小火轮过江,再坐车顶顶个大黑包的公交车到”四公里“,再走一里多路,就看到了山坡对面外婆住的土墙屋。下坡再上坡才走进外婆屋。别后十多年第一次见妈,外婆和妈泪花花。
外婆的土房,一卧一厨。卧室大约十来平方米,厨房大点。一口大锅,两个炉头。做饭烧火,坐个小板凳吹火加柴。厨房里有一张坐四人的方桌。桌子旁边堆着柴火。
重庆冬天的乡下景色优美。坡坡上绿树翠绿,水田里水清照人。我特别喜欢南方冬天的山青水秀,和碰上好天气的风和日丽;不喜欢西北的黄土高坡,冷风飕人。我喜欢在田埂上小跑,掉进水田也不怕。
外婆特别喜欢我。她有孙子辈五个,我最小。听妈讲,外婆姓陈。二十多岁的时候丈夫就死了。靠着些外公留下的水田出租养活一儿一女。共产党把用土地换劳力的人都叫地主。地富反坏右,全是阶级敌人。中国人分成两个阶级,互为阶级敌人。“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外婆土屋没有我和妈住一晚的地方。下午我和妈还得赶回重庆市中区。我舅家在望龙门,得下几百个梯坎才能到舅家;姨妈家在观音岩附近的胡同里,一下雨,黑路泥泞。舅舅在医药公司上班;姨妈在外科医院当大夫。
重庆是山城,晚上特别好看。人小腿脚好,登上重庆市内的枇杷山,极目远眺,山上山,山连山。万家灯火阑珊;小楼错落有致,星光弥漫。亮灯让人觉得近,暗灯让人觉着远。可惜当年太小,没什么情怀。“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