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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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琳(上)

此小说发表于香港《文综》杂志2020年春季刊

加拿大技术移民刚兴起的那段,奔赴在移民第一线的勇士里有句很流行的话:一年大苦,二年小苦,三年不苦。这是蛮多移民生活初期的真实写照,也是离乡背井漂泊异国的人们不安的内心对未知的未来一种期盼向往。但这个定律对戈琳来讲没有一点参照意义,她在多伦多一落地,就每两周准时收到老王的工资支票,两千五百加币。按当时的汇价折合成人民币一万多,赶超戈琳在国内幼儿园做教师一年的工资。 

戈琳每次都是扭着屁股唱着小曲到家最近的TD银行分部营业处去存支票,她恨不得敲锣打鼓广而告之。达到这个目的很容易,戈琳的嘴巴多张合了几次房东家的狗狗都知道了老王的老婆有些二,在收入列为隐私问题的资本主义社会,居然有人热心主动不厌其烦地告知着他家收入,也算奇葩一朵。只是戈琳最终期望的效果——艳羨的目光和赞赏,却几近没有。移了民的人感情似乎内敛很多,喜怒都不行于色,更何况初来乍到自己门前的雪都扫不干净,怎么去管别人瓦上的霜,对別人的收入附上喜乐更不是必修课。这让戈琳很有几分失落和郁闷,就如穿着漂亮新衣服的女子被关在狭小的屋子里,没有观众欣赏一样。 

不过不当观众不代表没有评论,像现在的影评书评写得精彩的大都是没有看过该剧该书的。有人摇头叹息:“上帝造人之公平处处体现,有美貌的就没有智慧和灵魂。”戈琳听得一清二楚,也理解得很透彻,但她并不恼怒。戈琳学历不高,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世事的领悟,这故意文绉绉的咬文嚼字,不过是不得志的穷知识分子表达酸劲的方式,她的世界里见得太多。 

戈琳来自大陆不出名省份的一个小城,她从不提她爸是煤厂的工人,在家用煤气普遍之后,煤厂就倒闭了,一家的生活因此连三餐都曾有困难。她初中毕业去读了小中专,只希望可以早日出来帮补家用。那四年日子过得东拼西凑,捉襟见肘。如今这些对戈琳来讲是遥远而无需触及的回忆。 

大杂院里长大的戈琳并不粗犷,也不野蛮,倒很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细腻,这得益于她的母亲。据听说,母亲曾经是市里某歌舞团的演员,戈琳深信不疑,她自己的容貌,能歌善舞的天赋就是最好的证明。有传言母亲因为勾引歌舞团团长落得除名,也有人说团长引诱了母亲,戈琳就是这个事件的遗留物。戈琳无从得知真相,她的记忆里歌舞升平想像中都没有出现过。等她长到足以理解明白整件事时,母亲早已不知所终。偶尔汇来的包裹邮戳显示广东深圳,那个和香港一水之隔,在当时戈琳心中天堂一般的城市。好长一段时间,戈琳都在等待,母亲如天使一般出现,把她救出水深火热。告诉她本来她是个公主,磨难是为了让她的蛻变更加辉煌。但奇迹没有发生,自始自终,她都是那个灰姑娘,没有水晶鞋的那个。 

和老王第一次见面是在市中心有名的上岛咖啡厅,穿着从同事那里借来的衣服的戈琳尽量装作淡定。不过等她偷眼看清楚了老王的尊容,那份淡定就变得自然而然居高临下起来。老王的脑袋硕大,稀疏的几根黄闪的头发黏耷耷地团结一起,配套的黄牙也稀疏着。在老王对着她讨好的笑容里坚持不懈地表现着,两只小眼睛却很紧凑,齐聚一致牢牢地盯着戈琳,如做胸透X光般,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厌。 

介绍人根本没有让戈琳的失望不屑情绪发完就冷冷地打断:“觉得不划算你就撤,哪来的这多废话?漂亮的女人这世界不多可从来也没少见!人家是博士,有加拿大身份,十几万加币一年的工作,还有三十万人民币的彩礼。”

三十万人民币那时够买戈琳城市中心一套两百平的大房子,几近于她三十年的工资收入。戈琳顿时闻到了新鲜钞票的油墨香,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犹如沐浴在春风中。原来还打算有发展的同事顿时黯然失色,几百人民币的工资,豆浆油条的早餐别说吸引力,要产生也是反作用力,瞬间戈琳的心思就跨越到太平洋彼岸去了。 

戈琳把二十八万齐整整的现金交给了她爸,感觉一身轻松所谓的家,家人,确定不确定的关系,从此都两讫,愿山水不再有相逢。剩下的两万全买了衣服,一堆平常看标价心惊肉跳的衣服。换上脱胎换骨一般,戈琳是鸟儿终于栖上了配得起她的枝头,从此她要展翅翱翔在原本属于她的天空。 

那年戈琳穿着真丝连衣裙登上飞往多伦多的班机,飞机上空调的温度有些低,空着的两条腿有些冷,尼龙丝袜贴着皮肤有些难受,细尖的高跟鞋卡着久坐不动肿胀的脚趾有些疼痛但这所有都没有让她觉得不适。她的心被说不出的兴奋极度膨胀着。接机时,老王那魂不守舍的目光还让她的自信增加到了新的最高点。戈琳是只需要开屏的孔雀,并不介意舞台灯光的效果怎样,只要有场地就好。 

只是后来这般装束去周围移民家拜访,戈琳意识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她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不是曲高和寡,而像素净淡雅的水墨画被人错泼的浓艳色彩。戈琳开始努力寻找适合她绽放的空间,却发现两头不是岸,在缤纷的油画天地里,她一样突兀不协调,怎么摆放都摆脱不了异类的感觉。这让戈琳很失落,站在失落的角度重新审视了一番生活,她才又顿悟,她的日子不过是她自己吹的肥皂泡,不怎么美丽而且飞不了多高就粉碎,和大地蓝天的壮观相较,都根本不值一提。 

各种各样的豪宅,奔驰宝马车遍地开花,安大略湖畔的各式游艇,戈琳一度眼花缭乱。站在多伦多市中心的央街上,这条世界上最长的街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戈琳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井底之蛙的见识。老王的薪水,在国内的戈琳认为是天文数字,在加拿大不过是买菜和买些普通专柜化妆品可以不用犹豫再三,离其它全是万里长征遥不可及的距离,除了远远地当“相公”只看之外。 

老王其实外形和内在不太相符,他是个勤恳的人,勤勤恳恳地做工养家,希望有房有车的小康生活,所以他一年可以存下五万加币。戈琳接管钱后存下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都到达不了,目标中的小康生活由唾手可得变成遥遥无期。吵架和纷争自然而然地衍生,自然而然成家常便饭,就如春天种子会发芽,秋叶树叶会飘落一样。吵前吵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寻找出路,虽然期待的出路各不相同,但结果很一致,都没找到。戈琳依然在家肆意妄为,老王依旧唯唯诺诺,这个从初次见面就定的格局从没有改变。 

老王失业和戈琳怀孕的消息是同时散发出来,弄得相识的人们都不知道用何种语言表达何种感觉才是恰当的?这对夫妻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从外形到内在没有一丝般配和协调的两人硬生生给绑在了一个屋檐同一张床,产生了很多爆笑小品中才有的喜感。至于剧中他们的苦苦挣扎是真是假?周围的人就是知道了也不见得理解得了,一笑了之静观其变或许更合适。更何况工作的变迁和人口的增添更是个人生活中大事,外人更不敢轻言妄语。这让戈琳有困兽绝境之感,孤独无助外加孕期的呕吐折磨得她连想死的精神都没有不过因此反其道的正作用出现,成就了戈琳和老公除新婚日子外唯一和谐相处时期。戈琳那时想天大地大孩子生下来事大,大不了多生几个孩子,拿着福利的加拿大单身母亲其实过得挺光鲜的,而且这个仿效对她来说根本没有难度。 

上帝的危和机总是并列站着,老王很快找到了一份美国的工作,戈琳懵懵懂懂间瞬时仿佛又栖上了一个更高更广的枝头。虽然戈琳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特别恩赐,但美国中部的小城,不高的房价让他们在女儿出生前就住上了四千尺的大屋,宝马车也在孩子满地跑时给戈琳母女代步了。戈琳的身材圆润了一些,讲话嗓门大了一些,尾音丰富了一些,添了少妇的风情好些。 

家务戈琳依然不爱做,学习深造更是提都不想提,她把“你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发挥到了极致。闲来时,戈琳会在带泳池的后院办烧烤聚会,邀请一帮移民朋友,她不露声色地借机嘲笑和贬低一番新来的移民的言行举止和装束,虽然她自己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心灵的满足和优越感在聚会之后可以在戈琳心中持续很长时间不衰退,仿佛巨浪之后的波澜,消逝的同时,圈纹却在不断地扩大。

思念青荷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伊梵' 的评论 : 我可能以点盖面了,我住的城小移民挺多的。谢谢评论!
思念青荷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谢谢鼓励!问好
伊梵 发表评论于
不懂,美国中部小城哪来的一帮移民朋友?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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