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岩下 第十八章

                        第 十 八 章

[革命大串聯]真的也在廣州展開了。各街道的革命委員會也暫時成了對外地的紅衛兵學生接待站;那些學校也成了外地學生的臨時宿舍。那些街坊大姐也忙著招呼外地紅衛兵,這對天庭一家來說是暫時可以鬆一口氣。其實對大多數成份不好的家庭來說,也暫時免於挨整。天庭回光孝路住宿也暫時沒人理會;李步鹽也如往常一樣,除了週末以外,都在天庭家住;麗虹姐偶爾也帶著兒子過來串門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絕大多數人以為是文藝界和教育界的思想整風運動而已。後來打擊面之廣已不限於文藝界,已經擴大到各階級層面。以往的運動多以歷史背景有問題或成份不好的來作批鬥的靶子,這是一貫的程序,是歷屆鬥爭運動的手法。但是這次運動和以往的不一樣。天庭逐漸看出端倪,并作出分析這是共產黨內訌,是關門打狗,是黨內發生權力爭鬥,而且很激烈。至於誰是誰非,至於鹿死誰手,那只有天曉得了。毛澤東指示紅衛兵到處串聯,其目的只有一個|利用他們去[揪黨,政,軍內一小撮走資派。]運動初期,毛澤東只起用那些全由高幹和成份極好的子弟組成的[毛澤東主義紅衛兵]來奪權;但打錯了算盤|兒子怎會揪鬥自己的老子?這招不通,來別招,毛澤東不愧為共黨掌門人。最近[最高指示]又有新的口號|[有成份論,不惟成份論,重在表現。]這口號比那些江湖術士的膏丹丸散還要靈;不知多少成份不好的學生受寵若驚。為數不少的捨身賣命地去[重在表現]。[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就是這些新寵的學生組成的;[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就是他們的造反精神。這可把天庭搞糊塗了,誰是當今皇帝?原來不是毛澤東,而是中央,各省委,市委的當權派?去揪鬥別人,除了心地善良之人,有誰下不了手?穿一套綠軍裝,戴一個紅臂章,持一張學校證明便可以免費坐火車外出,免費食宿,又有哪位學生不樂而不為呢?毛澤東過去能夠在黨內把競爭者王明,博古,高崗,饒漱石等一一鬥倒,那當然有其過人的政治手腕;對外能把國民黨擠出大陸也一定有其雄才偉略;但真正能夠令天庭切身體會到[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威力還是這次[文化大革命]。如果開始時用軍隊來搞這文化革命的話,那勢必引發內戰,甚至又出現軍閥割據的局面。[揪軍內一小撮走資派]的口號沒有再提,而且下令軍隊不能介入[文化大革命]不就是說明有這種顧慮?如果起用工人階級去搞這文化革命,那將會力有不逮的。年紀大一點的人做事不會那麼衝動的;何況很多工人還有家室之累。利用學生的幼稚無知,涉世未深;利用他們血氣方剛,貪玩而富破壞力來幫忙這次奪權鬥爭,毛澤東實在使得高明。若說學生不懂事嗎?他們會寫大字報,會唱革命歌曲,會跳忠字舞,會宣傳表演,會用毛語錄來爭辯;說他們懂事嗎?他們却極盡打,砸,搶之能耐。對於那些古蹟文物,他們一點價值觀都沒有,給予毀壞殆盡;對於人命關天的嚴重後果,他們一點概念也沒有,可以做到殺人如殺雞那樣冷血。拉一批打一批,製造矛盾,利用矛盾,看似簡單,其實深奧。毛澤東這兩招使用得非常嫻熟,百發百中,堪稱得心應手;遍觀當代的中國,無人能出其右。由於閒得無聊,天庭又準備出外走走,看看大字報。對了,很就沒見陸貴珩了,不如到他家坐坐,順便打聽一下南邊的情況;也許他三哥貴誠從東莞常平公社帶回一點好消息。天庭直覺認為現在正值[革命大串聯]的時候,南面的邊防也應受其影響,設防會比較鬆懈,會比較容易混進。如果穿上紅衛兵軍裝,戴上紅臂章,又誰能分辨出自己是學生還是社會青年?愈想下去,愈覺得這個主意行得通,天庭於是加快了腳步。街上到處亂貼的大字報比前更多,現在天庭可沒心思去看了。偶爾能引起天庭注意的是街頭巷尾的三,五,七個一堆,四,六,八個一群的在兜售或交換毛澤東像章的紅衛兵。那些紅衛兵有不少來自外地,身上多背個書包。書包裡甚麼寶貝都有,隨身衣服不用說,那些廣東水果,香蕉,甘蔗也塞了不少;但最重要的是集自各地不同款式的毛澤東像章。有些紅衛兵把像章用手帕包起來,也有用細小的盒子存放,有些把像章別在書包上,更有省事的乾脆把所有的像章別在自己的襯衫上,到交換或兜售時,便把軍大衣脫下,好讓對方看個夠。那些像章多以毛澤東頭像為主,或以北京天安門作背景,或以太陽光芒作陪襯,或加句語錄,再漆上各種顏色;有圓形的,有方形的,也有長方形的;有製作粗劣,也有比李仁信那家工場出產的更為精美,更有特色。

沒多久天庭已抵貴珩家;開門的正好是貴珩。兩人寒暄一番便一道上樓去。今天陸家可熱鬧了,兄弟姐妹都各自帶有朋友;女的都在自己的房間裡聊天,而男的多聚在客廳高談闊論。三哥貴誠穿著一套黑色唐裝服,衫袖和褲襠都往上捲起來,他邊用跌打藥酒往傷處塗抹輕揉,邊嘆述自己的經歷:『唉,這次可算命大,只傷了點皮毛。跨過那條國防公路,以為很快到海灣了;誰曉得那些邊防軍那麼蠱惑,臥伏在岸邊。一看到我們幾個影子便大聲喝「站住!」我們聽到呼喝聲便拔腿往回跑,大該只有傻瓜才會站住吧。』貴誠忍不住自己先笑起來;接著繼續下去:「哇,他媽的真險過剃頭,那些子彈嗖嗖而過,真給它嚇得屁滾尿流。幸虧那晚天黑月暗,否則,便即時[吃草]了。」

「三哥,怎麼現在[大串聯]期間,邊防還是那麼緊?後來你們又怎樣逃回來的呢?」天庭忍不住問道;此時心裡有如給一盆冷水澆下似的,涼了半截。

「天庭,我們這一批已經遲了。[串聯]剛在廣東開始時,有幾位朋友不知從哪弄來一輛吉普車,全身紅衛兵打扮,逕自開到深圳去。在墟鎮裡吃完晚飯,看完電影,然後從容地棄車過鐵絲網,進入英界。後來大概發現太多被棄的汽車和自行車,邊防便加強戒備。我們在山頭過了一夜,然後走了好遠的山路,快到平湖站時換上乾淨衣服,坐火車回來。」

「坐火車?那不用證明可以買到車票嗎?」天庭問道;飢渴地想得到多一點邊防消息。

「我們是先上火車後補票的。往南下不成 , 但往北上還可以混過關的。」貴誠答道。

「老三,不要再去了。我多說幾句,你又怪母親囉嗦;但是我不阻攔你的話,你又差點見閻王了。唉,這幾天我的心忐忑地跳,晚上又作惡夢。老三,聽媽話,不要再去了。」貴誠母親說得很憂戚。

「伯母,你不必擔心。每個人都生死有命。如果命中注定要死的,便劫數難逃;如果命不該絕的話,子彈也射不中的。我和三哥下鄉種田,不餓死也會悶死,那倒不如去一搏。成功了,便一天都亮了...」一位全身上下都是紅衛兵打扮的在講話。

天庭在旁只覺得此人面善,但記不清在哪裡見過。正在迷惑時,便聽到貴誠母親在罵:「亮你的死人頭!蘇達希,老三交上你這個豬朋狗友便沒有一天做過正經事。你看你這副[油水兵]的死相,到處打家劫舍;小心你日後幾年的報應。你不替你父母著想,也應該替自己積一點德。你最好不要再來找我老三。」

想不到蘇達希挨了頓臭罵却一點都不生氣,反而咧嘴微笑著說:「伯母,你怎樣罵,我不會怪你,因為我知道你希望我好。但是有一點我很不明白,我家給那些王八蛋抄了,怎麼你不替我罵他們幾句?現在我沒有做甚麼打家劫舍的事;只不過對那些聚賭之人作些許懲戒罷了。很慚愧,我也順便揩點油水。伯母,我現在不想積甚麼德了,我只想積點不義之財,再作一次生命的賭博。把我趕到鄉下去種一輩子田,我心裡不甘呀!」這時達希的臉顯出一點嚴肅,特別是那兩道眉上豎如出鞘的劍。看到這兩道眉,天庭記起曾經與他一道長游珠江到白鵝潭。貴誠的母親只嘆了口氣,搖搖頭,不再說甚麼了。

這時貴珩趁機向天庭使了個眼色,示意到他的房間去。進了房間,貴珩從抽屜裡拿出了一本頗為精美的相簿來,很得意地邊翻弄邊解釋:「這張騎著駱駝是在內蒙古拍攝的;這幾張是在北京等待毛澤東出來接見紅衛兵時拍攝的;另外的是南京中山陵啦,杭州西..」天庭把相簿接過來自己翻看,然後問道:「貴珩,你甚麼時後去[串聯]的?」

「嗨,你不曉得呀?我去了一個多月了,前幾天才回來。」

「你怎樣去的?誰出證明給你呢?」天庭不大相信地問;因為那時能北上串聯的學生還是要甄選派去的;而貴珩的家庭成份也不大好,街道也不會發證明給他呀。

貴珩先詭譎地笑了一下,然後從口袋掏出一個學生證來說道:「我憑這個學生證去的。你知道嗎?三年前我考進一家獸醫學校。我只在這家學校呆了一年多便沒繼續唸下去了;但是我沒有把學生證交還給學校。大概兩個月前,有两位同學弄到一張三人用的證明來,約我一道去湊夠數。反正沒事幹,我也樂得免費遊中國。」

「貴珩,我知道你這個人蠱惑多辦法,但是我從沒聽說過你進了獸醫學校。這不會是把自己的照片貼在別人的學生證上吧?」天庭說道,沒一點禮貌上的保留,老同學應該沒甚麼隱瞞的。

「馬天庭,我讀書沒你聰明,但並不是說我甚麼學校也考不上呀。」貴珩紅著臉說。

天庭只是對著貴珩微笑而不向他道歉;過了一會才說:「貴珩,我與你同班同學三年,你甚麼個性我不曉得?你把屁股翹起,我就知道你要拉屎還是要撒尿的了。老同學,還是以誠相向比較好。」

貴珩給同學拆穿了西洋鏡,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天庭,你真行,把戲給你拆穿了,有時候想騙你也過不了關。」

「那就不要騙啦。我們是老同學,騙來騙去有甚麼意思呢。對了,那張證明,你又從哪裡弄來的呢?」天庭說道。這時天庭腦海裡突然對證明兩字敏感,有濃厚興趣。想起外婆被拒醫是因為那張證明,瑞強那籮魚給沒收是因為沒有證明;證明的確非常重要,特別對將來要南下的人來說。

「天庭,你要保密,我只能讓你一個人知道。」貴珩叮囑著:「我真的有朋友在廣州獸醫學院讀書的,他姓區名木樞。有一天他和另一位同學來找我一道去[串聯],因為我有照相機和懂得攝影。問題是那張證明只開他們兩人的名字。如果我也參加的話,那非把證明加上我的名字,變成三人用的證明不可。」

「那你怎樣改?鋼筆字是擦不掉的呀!」天庭急著問。

「那當然不能用擦的辦法啦,擦過的紙會起毛的。是混不過去的。幸好是鋼筆字而不是毛筆字。毛筆字到現在還沒辦法去弄掉而不傷紙質。鋼筆字可先用草酸浸兩分鐘左右,待那些字消失掉後,小心把整張證明拿起來,再放進盛有雙氧水的小盆裡,也是兩分鐘左右拿出來過清水弄淨,再平放在一塊光潔的玻璃板上涼亁。第二天再把紙面上過蠟,那證明像新的一樣,檢查員也看不出甚麼毛病來。」貴珩說得蠻內行的。

「你用甚麼方法過蠟?還有那印鑑的油墨不會給弄掉嗎?」天庭非要問清楚不可。

「哈,你連過蠟也不會呀?」貴珩很得意地說:「用一塊非常光滑的鋼板,在上面均勻地塗一曾蠟,然後把證明面貼鋼板上,加幾張乾淨的白紙在證明上,再用熨斗壓燙幾下便大功告成。這種脫字法不會把印鑑的油墨去掉的。」

天庭聽到入了迷,把整個脫字過程暗背一遍;覺得將來南下時會派上用場。突然間,他好像記起甚麼似的問道:「貴珩,那你在甚麼地方可以買到草酸和雙氧水?」

貴珩聽了又來個蠱惑的微笑,好像在嘲笑對方甚麼都不懂似的;然後說:「雙氧水到藥房可以買到;草酸嘛,那是很難買得到,你走遍廣州市也買不到。那是工業用品,要單位證明。如果你要的話,看在老同學份上,我可以送一點給你。但你惹上麻煩時,絕對不能說是我給你的,也絕對不能牽連到我身上。」

「貴珩,這一點,你可以絕對放心,我不是那種人。你在哪裡弄到草酸的呢?」

這時貴珩斜著眼再把天庭打量一番,然後說道:「這事你絕對不能告訴別人,可大可小。我有個朋友在廣州化工廠做事,那種脫字方法也是他教我的。」

「貴珩,你可算交遊廣闊,各行業的朋友都有。」天庭心存佩服地說。

「我這個人很開通,不管三教九流,都可結交。你知道我家地方大,兄弟姐妹多,每人帶幾個朋友回來,便每天有十幾二十人進出。我自己在[信鴿會]已有很多朋友,加上我有沖晒放大機,替朋友沖晒只收成本,有時連成本也不要,那麼朋友便愈來愈多了。」

「貴珩,你可稱小孟嘗了。但是朋友多了便雜,你母親不擔心嗎?」天庭說出心裡話。

「她怎麼不擔心?她天天在罵,有時候衝著朋友罵。她罵我們兄弟姐妹把整個家弄成香港式的辦公大樓一樣,每個房間都是辦公室。罵歸罵,她還是沒辦法阻擋朋友來訪。剛才你不是看到蘇達希應付我母親那副嘻皮笑臉的樣子?其實我母親也是個很愛熱鬧的人。她說解放前這裡門庭若市,生意人天天相互往來。可是今時不同了,凡事都要小心為是。」

「貴珩,不要再說令你母親擔心的事,談談你[串聯]見聞好不好?」天庭想改話題。

貴珩聽到又有機會去炫耀一番,眼睛笑閉了;好像以前班主任讓他上臺講故事似的那樣興奮,話匣子可開了:「我們三人同行,除了學獸醫的區木樞以外,還有他的同學程寶森。我們全都是紅衛兵打扮,綠色軍服,紅星帽子,紅臂章,還有紅本子|毛語錄。原計劃是要在廣九總站拿票上車的,想不到車站的工作人員對本地學生一律不買帳,而外地學生却暢通無阻。可能有甚麼新指示或有甚麼新變化,那管不了那麼多。後來我們改到石牌站上車,上了車便沒問題了。車上擠得走不動,檢票員也沒法過來查。很多學生根本沒位置,只坐在通道上。有位置的不敢離開,否則,回來時位置給佔了。有些女生不敢離座,却憋不住而尿了一褲都是。我們原打算經武漢去北京的;後來在火車上認識幾個北京來的學生正從廣州北返,他們有消息知道武漢正在抓那些北上的學生;所以我們在長沙轉車去上海。」貴珩說著,從抽屜拿出一幅中國地圖,把它平舖在桌上;繼續說下去:「我們也去杭州,在那裡逗留了三天。」

「貴珩,杭州的女子是不是比廣州的漂亮?」天庭打了個岔。

「那是事實,蘇,杭二州的女子是比較漂亮。不知道是氣候問題,還是水土的原因,她們的膚色白裡透紅,細滑如雞蛋殼下面那層薄衣那樣,好像一碰便破似的;而且身材比較高大,所以比較吸引人。她們很上鏡頭。你知道啦,我是學攝影的。」

「貴珩,你碰過蘇,杭美女沒有?那你怎樣知道她們的皮膚細滑到一碰就破?」天庭故意作弄貴珩一下,微笑著說。

「喂,馬天庭,很多東西你不需要碰也可以知道的呀。我是用眼睛去看的。學攝影的要上[人體藝術]這一課,那是訓練眼睛的審美力,而不是手力。」貴珩頗為認真地說。

「對不起,我只是跟你開玩笑而已。請繼續你的串聯故事,我不應該把它岔斷。」

『那些上海學生也跟我爭辯說那裡的女子比廣州的好看;可我怎能在他們面前認輸呢。我問他們曉不曉得蘇東坡這位博士?他曾經說過:「蘇州美女不及南國佳人。」南國就是廣東,廣東就是南國。他們聽到為之氣結。』貴珩說罷,便吃吃地笑起來。

「蘇東坡被貶到海南島去,再加上給廣東的荔枝甜昏了頭,才說出那種違心話。好了,不要談美女了,請繼續你的北遊記。」天庭急著要聽故事。

「杭州風景的確很美。你看這些照片,西子湖,白沙堤,三潭印月,非常上鏡頭。」貴珩翻弄著自己的作品說道:『這是南京中山陵,多有氣魄,幾百級的石階依山舖建上去的。要看古代帝王建築,那保留得最完整的要算北京的紫禁城了;我花了幾卷菲林也拍不完。紅牆黃瓦高大雄偉,天安門廣場大得驚人,相信一次可以集結幾十萬人。那天一大早,我們三個便跑到廣場去等毛澤東出來接見;那裡真是人山人海。等了幾個小時才看到他老人家和林彪站在吉普車上揮手,很快地駛過。那些學生好像着了魔似的,每人拿著語錄紅本子,高呼:「毛主席萬歲!」震耳欲聾。』

「那你有沒有高呼主席萬歲?」天庭欲笑不笑地問。

「馬天庭,你站在那裡,你敢不高呼萬歲?你真會開玩笑。你曉得周圍有多少警察和便衣嗎?我想偷拍[阿爺]的偉照,照相機差點給沒收了。」貴珩說罷又斜瞪了一眼。

「毛澤東是不是真的很高大?」天庭有點明知故問。

「是很高大,林彪在他旁邊使他顯得更高大。毛澤東不戴軍帽時才顯出霸氣。當他穿上那套沒墊肩的軍裝,再用軍帽把光亮的額頭蓋著,那一點威風也沒有了。」貴珩說著,並用手勢來加以形容。

「貴珩,你到過那麼多地方,哪裡最貧瘠,哪裡最富庶?」天庭改個話題。

「我覺得陜西的農民最窮困。看到他們身上穿的汗衫破得不能再補了,泥汗混合的污漬洗也洗不掉的,當抹布也嫌髒。可是他們還在上面掛個毛澤東像章,真有點滑稽和諷刺。如果說到富庶的省份,那該數廣東了。衣,食,住,行,廣州是全國最好,最方便;上海也比不上。很多到過廣州串聯的學生都這樣說。」貴珩說著,把一張陜西農民的照片給天庭看。

看了照片令人心酸。以前覺得廣州很差,不比較不知好;原來廣州已是全國最好的了,中國究竟有多窮,天庭徹底清楚明白了。當他還在發愣,貴珩又發話了:「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在上海,接待紅衛兵的宿舍多是用學校的教室臨時充當。有一天,區木樞和程寶森一大早把我弄醒並告訴我有些來自北方的女生不穿衣服睡覺的。我當然不相信了。他們便連推帶扒地把我拉起來,往那女生宿舍去。只見區木樞那小子輕手輕腳地貓進去,走近靠門那位女生,然後雙手抓緊她蓋的毯子,死命的一掀。哇,真的一絲不掛,玉體橫陳。那位女生從夢裡驚醒,看到我們幾個男生便大聲尖叫。區木樞隨即奪門而逃,我和程寶森也踉踉蹌蹌跟著跑。」

天庭聽了大聲笑起來,嗆了一會才說:「貴珩,如果你們給逮到的話,那可算犯了严重非禮罪,坐牢三年不算多。」

「不多,一點也不多。如果三人分擔,那只坐一年。」貴珩笑答道:「大概北方人有睡炕的習慣。聽說赤條條睡比較舒服;特別是冬天的時候,炕下面有餘火暖著,躺下去便不想起來了。」

「舒不舒服要他們才感覺到。可是幾個人赤裸裸地擠在一起免不了有點肉麻吧。北方人不至於富有到每人一炕吧。」天庭不能茍同貴珩的解釋。後來他加上自己的看法:「窩裡的溫度比窩外高,起床後一定要加添衣服才不會著涼。如果穿著衣服睡,起來又要加添,哪來這麼多布料?不過省布也不是這樣省法,起碼加條小布蓋住私處呀。哎,也不能自圓其說。」

「天庭,你的看法的確不能自圓其說。」貴珩嚷道:「這算是肉麻?你還沒到過上海,那裡有更肉麻的給你看呢。上海人很講究穿著,可是在那些胡同,里弄,很容易看到有人對著牆壁撒尿呢。」

「那可能是你們這些外來的紅衛兵幹的好事吧;像黃狗到處射尿作記號,免得迷路。」天庭說罷,自己忍不住先笑起來了。

「喂,天庭,我可沒有這樣做呀!」貴珩粗著脖子嚷道。

「那你怎麽知道是上海人的習慣呢?」天庭笑問道。

『上海這個城市有點怪,很少公廁的。當上海人說「憋住了。」那意思是水壺滿了,却找不到方便的地方。對了,現在這麼多學生串聯,你為甚麼不趁這機會到全國走走?』

「貴珩,我不是不想去串聯,但我覺得南下比北上更有實在意義。只是苦無門路。」

「這方面的門路,我三哥的确比我多,而且消息靈通。邊防甚麼時候比較緊,甚麼時候比較鬆,在東莞總比在廣州的知道得快。你有空多來與他談談。現在我還不想南下,我打算到西部串一下再說。」

天庭聽到貴珩這番話,心裡自然高興。能與他三哥掛上鉤,南下的路便通了一截了。與 貴珩聊了一陣,天庭便離開了陸家。既然來到蓮花井了,為什麼不順道去探望謝榮燊幾位朋友呢?真的好久沒見他們了;說不定瑞強也在那裡呢;於是天庭朝謝家走去。由於各街道居委會人員都忙於接待紅衛兵,那些靠自由市場謀生的朋友也比較活躍;謝家只有榮燊的母親和妹妹在。榮燊的母親看到來訪者是天庭,開心到嘴也合不攏,連忙招呼倒茶,却又責怪道:「天庭,你這麼久也不來探望朋友,我還以為你已經給趕到農村去了。向瑞強打聽你的消息,他也說不知道。唉,大家都是朋友,應該多連絡,多相互照顧才是。」

「阿嬸,被趕去農村,說起來也差不多了。前一陣子,家裡給那些紅衛兵和街坊大姐搞到雞毛鴨血的了。到現在才有機會喘一口氣,才敢過來探望阿嬸。遲些日子又不知是甚麼世界?說不定劫數難逃。」天庭嘆說道。 呷了口茶 , 對那由木屋改建成的磚房子上下打量一下接著說:「這房子改建得不錯,多了一層,地方顯得寬闊多了。」

那多得各位朋友熱心幫忙;偉生,德華一有空便過來做雜工,替我省下不少錢。日後你那邊風聲緊的話,隨時到我這兒躲避。榮燊的父親以前是三輪車工人,我家的成份還算不錯,街坊大姐很少到我家搜查的。瑞強很多時喝醉了便留在這兒過夜。他留在這兒都無所謂,可是他經常不回家,那真難為了強嫂。瑞強死好命,討了個好老婆,從來沒聽過強嫂對她丈夫有怨言。」

對榮燊母親那番誠意,天庭先謝了;對於瑞強的家事,覺得不宜加意見,所以沒有答話。知道榮燊他們很晚才回,天庭便決定不再等了。

今晚家裡可熱鬧了,張仲強,麥維康,還有維康的弟弟維生也來了。天承,步鹽與他們正聊得高興。看到天庭回來,步鹽搶先說道:「喂,老二,你到哪去了?這麼多人只等你一個。來,我替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仲強的同學麥維康,那位是他弟弟麥維生,剛從福建廈門串聯到廣州...這是馬家的老二,馬天庭。」

「維康,我見過了。他弟弟維生倒是第一次見面。」天庭與維生握著手說:「維生,你就是維康那位剛從印尼回來的弟弟吧。你們兄弟倆不大像。」

「對,我去年才從印尼回來。我哥哥離開印尼太久了,樣子也變了,現在看他倒像百份之百的廣東人了。」維生操著不大標準的普通話說道:「老二,你母親同意我在你家打擾三天,你不會介意吧。」

「哪裡,哪裡,歡迎之至,歡迎之至。」天庭笑答道。再仔細對維生打量一番,覺得他們兩兄弟完全不像。維生的個子比較矮小;穿著一件帶有強烈熱帶椰林海灘色彩的短袖上衣和一條綠色短褲;雙腳套著一對人字型的塑膠拖鞋;他上下黝黑的皮膚和長滿暗瘡的臉更證實他是從南洋一帶回來的華僑。他那細小而不分明的唇型配那尖下巴倒還可以,而那下垂又無神的眼睛却使他顯得永遠的疲倦,的確少了他哥哥維康那份精明。還在思量,便聽到仲強在問:「老二,去[拍拖]了?看你滿臉春風的樣子。」

「去[拍拖]?」天庭盯望著仲強那高而帶勾的鼻子說:「仲強,你真會開玩笑,你以為我是廣州醫學院的大學生,有那麼多女孩子喜歡?你要知道我現在是個無業遊民,是社會青年。即使有女孩子願意跟我拍,我也不敢去拖呀!免得累人害己。」

「我認為這種想法不對。」仲強還未開口,維生已搶先說了:「談戀愛分甚麼有業沒業。在印尼,我無所事事的時候,還不是去找女生談心聊天。其實這樣才曉得那女孩是否對你真心實意。患難見真情嘛。」

「維生,印尼跟這裡完全不一樣;你不可以用那裡的風土人情來和大陸比較。你在祖國多呆幾年,便知道這裡另有一種民風國情。屆時你便明白我現在的意思了。」天庭答道。

「老二,你現在沒女朋友那是最好不過了。麻煩你替我招呼一下維生,帶他到各處走走。我和維康還要趕回學院呢。」仲強笑著說。那不整齊的犬齒也突了出來。

「吃過晚飯再走吧。老大也快回來的了。」天庭說道。

「先謝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還有很多大字報要寫呢。」維康說著,便和仲強一道站起來,一副趕著要回去的樣子。

「怎麼你們參加了[造反派]?[旗派]?」步鹽驚訝地問。

「維康參加了造反派。一般來說,成份不夠好的多參加造反派;成份较好的多加入[保皇派]。我現在兩邊都不是,只屬於[消遙派]。道義上我同情造反派,但是保皇派的實力太大。到頭來造反不成,吃虧的還不是我們這些成份不好的人?」仲強說罷,縱聲大笑。

「仲強,你這個人也算蠱惑;說自己是甚麼消遙派?我看你屬於[騎牆派],看哪邊強,哪邊勢力大,便倒向那邊。」步鹽說得毫不客氣;接著自個兒大笑起來,把旁邊每一位都感染上了。

「步鹽,那你又屬於甚麼派?我們當學生究竟為了甚麼要去搞那些派別?一不想當官,二不想當老爺,我只想明哲保身,但求無過。我的宗旨是君子不黨;不黨的意思就是沒有派別。」仲強紅著臉反駁道。

「仲強,這麼激動幹嗎?我只是跟你開開玩笑而已。我自己也是無黨派人士。唉,現在誰在當皇帝,誰在造反,我真的分不清楚。毛澤東帶頭造反,那誰是當今皇帝呢?你們不覺得有點滑稽嗎?」步鹽笑著說。

「好了,大家莫談國事。仲強,你們要趕回學校,那我也不留你們了。」天庭說罷,朝隔板那邊使了個眼色;他知道那姓李的同屋沒出門。仲強很明白天庭的意思,於是拉了維康一下,便走出房間,到小客聽與月容姨說聲再見便離去了。

吃過晚飯,天庭與維生出去蹓逛。多了各地來的學生,那些原是商業區的街道變得更擁擠了。天庭帶維生去嚐試一些道地的廣州小吃,西門口小攤擋的羊雜湯啦,蓮花井口那家雲吞麵啦。維生覺得那些小吃的味道很好,也同意[吃在廣州]的說法;但也抱怨量太少。天庭向他解釋量少也是令顧客覺得東西好吃的原因之一。如果量太多了,吃得太飽,那麼即使是山珍海味也覺得沒味道了。

「廈門有一種用豆粉製成像麵條型的[豆簽]很好吃,又爽又滑,每次都要吃上兩碗才過癮。」維生說道。

「維生,你從印尼回來,為甚麼不在廣州靠近哥哥而跑到福建廈門去呢?」天庭問道。

「唉,一言難盡。我們一踏進祖國的大門,那些護照和其它證件便給收去了;然後用一輛專車把我們接走,送到甚麼地方,我們根本無權過問。如果在廈門定居還好一點;現在我是給送到廈門郊區的國營農場。要知道我從沒下過田的呀!在印尼是少爺一名;誰曉得回來到祖國却是耕牛一隻,活受罪。」

「那你回國之前,從沒對祖國狀況作一些調查了解?從來沒有徵求哥哥和朋友的意見?只憑一時的衝動便貿然回來?」天庭問道;心裡覺得對方簡直是個笨蛋,自投籮網。但再細看他的表情又覺得他純真得可愛,無知得可憐。

「我不是沒有打聽過,我只是不相信他們的話。在印尼到處可以看到中國大陸的商品,真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穿的,吃的,不用說,連用的自行車,縫紉機,電風扇的品種都很多。當時我認為祖國人民生活一定很好,因為按常理自己吃不完,穿不完,用不完才拿出來賣。誰曉得共產黨這麼會騙人。搞不好我要來個[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

聽到維生竟然會引用造反派的口號,天庭禁不住笑了起來,隨後問道:「那你哥哥維康從來沒有寫信給你,暗示這兒的情況?你的父母從來不阻攔你回來?」

「不是沒有,只是全聽不進去。要知道當時印尼政府在搞排華,像我這樣的熱血青年很自然要反抗;那免不了入了政府的黑名單。我父親在印尼是位成功的生意人,有點錢,有點面,替我保釋好幾次。後來中國大陸政府派船來接那些被驅逐出境的華僑,說甚麼歡迎華僑回歸到祖國懷抱來。那時姚登山是中國政府的代言人,他那番話真感動得我痛哭涕零,裡只認定祖國才是我的歸處。」維生說得慷慨激昂,雙拳緊握,感情非常投入。

「維生,既然是排華,那為甚麼不排你父母呢?不應該只排你一個吧?」天庭笑問道:「是不是你在那裡參加了共產黨?」

「共產黨倒沒參加;思想有點左傾,給中共利用而已。當地人排華是因為華人在印尼控制大部份的經濟而引起不滿,嫉妒和排斥。當地政府的排華主要是針對那些被共產黨利用的激進份子。現在想起來,當時真的很笨。」維生嘆息地說。

「就這樣,你父母讓你回來了?」天庭想進一步了解。

『記得父親有對我說:「既然勸你不聽,那只好讓你回去。如果回去以後,祖國對你不錯的話,那你站著拍張照片回來;如果待你不好的話,那你坐著拍張照片回來吧。」現在才明白父親的用意,原來寄回印尼的信件都經拆查。』維生搖著頭,感慨地說。

那你拍了張坐著的照片回去了?」

「甚麼坐著拍照片?我真想跪著拍。後來怕惹麻煩,便改拍了一張躺著的回去。」維生說得那小而無菱的嘴也突了出來。

「維生,你現在不覺得應該離開祖國遠一點去談愛國,才更有意義嗎?」天庭笑問道。

「哈哈,天庭,你這話很有意思,很有哲理。虧你想得出來。」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一位歸國華僑說的。維生,如果沒有像你這樣回歸經驗的人是說不出這種感受的。」天庭解釋道。後來覺得時間還早,天庭便向維生提議:「維生,我有位朋友姓李名仁信,在服務站一家工場負責毛澤東像章製造的。要不要到那裡看看?」

聽到是毛澤東像章加工場,維生高興得連聲說好。今天仁信的工場可忙了;又多請了幾位女工,每一位都手不歇,機不停地趕製毛澤東像章。仁信也忙得團團轉,聽到有女工呼喊他的名字,他便立刻回應,然後趕去檢查她那部手控式的沖壓機有甚麼問題;看是否要加點機油或要把切刀換新的。有時不是只有一個女工在喊他的名字;他偶爾也會開個玩笑:「聽到了,麻煩你等一會好不好?現在你是我的親妹子也得要等。」

這一語相關的話即時引起哄堂大笑。那給仁信嘴巴佔了便宜的女工也不是省油的燈,她高聲回話:「誰是你的妹子?我是你的乾姐姐,你是我的[契弟]!」

在場的都明白[契弟]是罵人同性戀的話;接著又是一陣哄笑聲。仁信大概很習慣這種打情罵俏,只見他樂得把那顆破了半邊的門牙也盡露了出來,笑嘻嘻地走近那女工前說: 「你當我乾姐姐也得要等;除非你當我乾媽,那我立刻替你把機器先修好。怎麼啦,這個乾兒子不敢認了?不敢認的話,那可得要等。」回去。她坐的位置是面對着門口的,這時注意到天庭和維生站在那裡有一陣子,她便用手推了仁信一下,很正經地說:「仁信,有人找你。」

仁信轉過頭來,一看是天庭來找,便吊高了嗓音地喊:「嗨,天庭,今天甚麼風把你吹來了。」

「當然是東風啦,西風早給壓下去了。」天庭引用政治術語相關地說道:「仁信,讓我替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新交的朋友麥維生,從福建廈門串聯來的。維生,這位是我的初中同學李仁信,他是這家像章加工場的主管。」

仁信和維生相互握了手,然後向那些女工說:「我要出去一會,大概半個小時回來。如果機器有甚麼麻煩,找二副阿順。如果切刀不夠快的話,你們加把勁壓下去就可以了;還是不行的話,唸一下毛主席的[老三篇],保證可以解決問題。」

最後那句話是正話還是反話,沒人敢加以置評,因為仁信的表情是一本正經的。天庭在旁暗罵仁信不該說這些口不對心的話。

「我的[契弟]仁信,[老三篇]是管工每天負責帶頭唸的;沒有你老縂對毛語錄的親身體會,問題是不可能解決的。」又是那位女工抬他的槓。

這時仁信只好把那破了半邊的門牙露了出來,堆出笑容,然後拱手作揖,說聲:「各位女將,請多包涵。」便和天庭他們出去了。

「仁信,我看你在那裡工作得很開心。現在你可是紅色娘子軍軍長。」天庭微笑地說。

「唉,甚麼軍長不軍長的,只是胡混兩餐而已。這個年頭,有誰不是靠[阿爺]這個招牌來混口飯吃的呢?現在像章的定單多得不得了,日夜要加班加點。那些女工的收入比工程師還要多呢。她們真的要感謝毛爺爺的恩情,否則哪來這麼好的生活?」仁信說罷便縱聲大笑。在街上,在老同學面前,他可沒那麼多顧忌;至於維生,他憑直覺能知道這位歸僑不會給自己麻煩。

「李兄,你那家工廠出的像章是甚麼款式?」維生問道。

「麥兄,那家不是工廠,是加工場,是小山寨而已。」仁信答道:「我們加工場的像章款式不少,而且經常更改。」接著仁信從褲口袋裡掏出好幾款精美的像章來,遞給維生看。

「李兄,這幾款像章很精美,可不可以賣給我?」維生臉上一副很渴望得到的樣子。

「麥兄,這是樣本,是非賣品。如果你喜歡,那作為見面禮送給你好了。」

「那太好了!謝謝。」維生咧嘴答道。他樂得那雙小眼睛變成 條两小縫,那小嘴圓突了出来;維生把玩著手中的寳貝問道:

「李兄,你用甚麼辦法把那頭像弄得那麼逼真?」

「麥兄,甚麼都可以隨便一點,但我們偉大的領袖的頭像絕對不能馬虎;否則,可要洗亁淨屁股去坐牢了。說實話,那頭像的機模我是沒資格去鑄造的;那要交給廣州鑄造廠處理的。我那小山寨没資格處理這工序的。」仁信答道。他對維生再上下打量一番,然後說:「麥兄,你好像是從南洋一帶回來的吧?」

「我是從印尼回來的。回來以後被派到福建廈門的華僑農場種田。」

「到農場當然要種田的啦。不會失望吧。回祖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農村是一片廣闊的天地,是大有作為的。說實在的,城市也沒那麼多工作,待業青年滿街都是,我們的馬兄也是其中之一呀。」仁信半認真地說。

「李兄,失望又有甚麼辦法?給那個王八蛋姚登山騙了回來,自己還能說甚麼?現在護照已經給政府扣起來。在農場,有好幾個同事天天鬧著返印尼也沒用。其實返印尼也麻煩,我只希望政府批准我出香港就滿足了。」

「批你去香港?麥兄,沒那麼容易吧。讓你回來看個清楚,弄個明白,了解個透徹,然後讓你出去作反宣傳,你是政府的負責人也不會那麼笨吧?」仁信冷笑地說:「我看你還是定下心來,在農場好好地幹它一輩子還比較實在一點。」

「李兄,幹一年半年還可以,幹一輩子,我心有不甘!」維生咬牙切齒地說:「我會想盡一切辦法離開那裡,不惜一切代價。」

「離開廈門農場又怎樣?來廣州?來廣州又怎樣?除非你跑到香港去。」仁信開始不分對象地說溜了嘴。後來看到天庭對他使了個警告的眼色,才把話題岔開:「這裡有一家冰室名叫[太平館],那裡的紅豆冰很不錯。我請客。」

對一般市民來說,能喝一杯紅豆冰可算是額外的享受。國民生活水平非常之低,一般家庭的收入僅夠基本生活而已。扣除了柴米油鹽,房租水電後,可說分文無剩。作小孩的能得到父母點頭去買根紅豆冰棒已算獲得獎賞;如果能讓父母帶去冰室裡喝紅豆冰那確是莫大的恩賜了。天庭記得小時候從沒有機會進冰室去滿足那種奢望。那時候全廣州的冰室也數不出幾家。想不到今天仁信請喝紅豆冰,天庭便老實不客氣了。近來仁信經常加班加點,收入頗豐,而且無甚麼家庭負擔,自己愛吃甚麼便吃甚麼,生活得相當愜意,瀟灑。喝過紅豆冰,仁信便回加工場去了。天庭和維生再逛些時候也回去了。在路上,維生勸天庭與他一道北上串聯;但天庭婉言拒絕了。維生在馬家住了三天;半夜查戶口只發生過一次;這可能因為維生是歸國華僑,也可能街道忙於接待紅衛兵的原故吧。

送走了維生,天庭的家便靜下來了。雨霖從中山縣的來信也收到了;信中不外是些公社的近況,並暗示天庭該到他那兒走一趟。天庭看完信後,順便把它往煤爐裡一塞,看著它燒掉。自被抄家以來,天庭已養成燒毀信件的習慣。到中山縣走一趟,那是時間的問題;可是天庭心裡在想,現在這麼鬆亂的時局,是否走貴珩三哥那條線比走中山縣更切實可行?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東莞縣那邊又如何去搭線呢?貴珩去了串聯,他三哥肯幫忙嗎?自己與他畢竟只是一面之交呀。雨霖在中山縣落戶是方便點,但所需的費用之大,牽涉面之廣,這是最大的顧慮。不管走東線或西線,都必須有通行證明,那又如何去解決呢?向街道居委會申請,那不就是提醒他們來監督自己?天庭在胡思亂想,而且感到非常之煩,很想出門去散散心。與母親說了幾句,天庭便出門去了。好久沒有見余大均了,不知他近況如何;於是朝大均家的方向走去。

沒幾步,剛到蕭家門口,便碰到麗虹買菜回來。天庭向她打了個招呼,看到她那個可愛的兒子便忍不住逗弄他幾下。家臣看到天庭便好像很親熱似的伸手要抱。天庭把他抱起說:「麗虹姐,沒見幾個月,你兒子還記得我呢。怎麼見面要抱,也許平日沒人理他吧?」

「天庭,你真會開玩笑。家臣這個鬼靈精,不要以為他年紀小不懂事,他可會挑呢。多少人想碰他一下,他也不肯;連自己父親也不例外。誰曉得你運氣那麼好,家臣會對你這樣親暱。這也難怪,你這麼英俊瀟灑。」麗虹笑著說。後來看到天庭有點臉紅,麗虹便改了話題:「要不要到我家坐坐?這麼多年街坊,你從來不過來聊聊。」

天庭勉強正眼看了麗虹一下,心裡頓時有點迷亂;她那眼神真能勾人魂魄,她的笑靨能令人傾倒,她那被陽光照晒得白裡透紅的皮膚,配上高朓而豐滿的身材,正滲發出成熟女性的韻味,令人窒息,令人難以抗拒。她的言語更能挑起情慾,天庭顯得有點不自在,但還可以自我控制地說:「麗虹姐,不是不想去探望你,可是很不方便。你也明白其中的原由啦。」天庭說著,眼睛往對面的居委會掃了一下,好讓麗虹明白那些街坊大姐會給他們麻煩的。

「怕甚麼?不是偷,也不是搶。過來聊天便犯了罪?你哥哥姓李的同學便沒你們兄弟那麼膽小怕事。好了,不聊也算了;不過要麻煩你替我把家臣抱上三樓去。進不進去坐,那隨你便。」麗虹氣說道。

天庭給麗虹命令式的搶白一頓,臉色變得紅一塊,青一塊地尷尬起來。膽小怕事?自己真的那麼窩囊?免了瓜田李下之嫌,免受別人背後閒言閒語,那是膽小怕事?馬家,蕭家的成份比炭還要黑,居委會那伙街坊大姐隨時等機會蓋個莫須有的罪名來揪鬥咱們,為甚麼還要伸出痛腳給她們抓?步鹽的處境根本不一樣,自己又怎能和他相比呢?對了,步鹽去麗虹家幹嗎?想到這裡,天庭有點迷惘,但很快覺得自己心邪不正;於是不好意思地抱著家臣尾隨麗虹上樓去。這是一棟紅磚結構的舊式洋房;上到二樓便左右分出兩戶人家,各自獨立進出。麗虹那戶更多了樓梯上天臺的。以前蕭家人多,地方不夠,便在天臺上加蓋了兩個房間,是麗虹母子和她父母各住一間。二樓那兩間房給那三位未出嫁的妹妹住。至勇是蕭家的惟一男兒,只能在客廳朝拆晚床了。至勇和他父母給趕回鄉下以後,地方便沒那麼擠了。很奇怪,麗虹嫁了香港客以來還是在娘家居住,很少在婆家那邊,按例是說不過去的,而天庭也不想多問。上到那在天臺上加蓋的房間,天庭把家臣往床上放下,有如卸落重擔似的。正想趁這機會告辭,麗虹已站在門口把他堵住,並微笑著說:「天庭,這裡地方淺窄,請將就點,隨便坐,坐床也可以。我去燒點水來泡壶茶。對了,我這兒還有[阿華田],要不要來一杯?」

「麗虹姐,不用忙了,我還要去看一位朋友,要先走了。」天庭好像擔心走不了似的,不敢坐下,只站著答話。

「哎,你急甚麼呀?看朋友也不在乎在這兒呆幾分鐘。你先坐下來,等會我把家臣和他父親照片給你看。」麗虹說著便把天庭按坐下來。

地方確是淺窄一點,天庭只好順著麗虹的意思坐在那張硬板床上,逗弄著家臣以掩飾內心的不自在。這房間雖小,但很潔淨。那張書桌上除了信封,信紙外,還放有女人用的燙髮卷,電風筒;不用說,那一定是麗虹的男人從香港帶回來的。書桌上方還掛有一張頗大的香港女明星照|夏夢。這位明星美含憂鬱而富韻味,是一位連南霸天陶鑄大人也欣賞的女人。天庭記起街上那些批判陶鑄的大字報,說甚麼陶鑄身為共產黨員人,而滿腦子是資產階級思想。他竟然向其他革命同志問誰是最漂亮的香港電影明星,然後說是夏夢。這位陶大人還說過一個紅線女可頂得上十個共產黨員來表示他對紅線女嗓音的欣賞,來說明她宣傳共產主義的影響力。他的驚世之語的確令那些共產黨人不能接受;怪不得大字報質問他寫的《理想,情操,精神,生活。》跑到哪去了?正當天庭還對著那張明星照片發愣的時候,正當他還在想那些大字報的時候,耳朵却聽到麗虹在問:「你覺得她漂不漂亮?」

天庭意識到麗虹在對自己說話,頓時覺得剛才的失態,很不好意思地連忙說道:「漂亮,漂亮,連陶鑄,陶大人也說她漂亮。」

「那你覺得我漂不漂亮?」麗虹圓睜著眼問道,並向天庭遞上一本淺粉紅色封面的相冊本子。不知甚麼時候麗虹把那件出外買菜用的線衫脫下,身上那件高膊短袖襯衣把那雙臂膀顯得更長更白。靠胸口處那顆鈕釦好像忘了扣上,當天庭站起來接過那本淺粉紅色相冊本時,很不小心觸看到那寬鬆的地方。裡面的文胸真的把那兩團凝脂般的酥肉隱約托出,那深明的肉溝使人即時觸了電似的,麻了一陣。天庭盡力把自己穩住,順勢坐下來,不敢再把頭抬高,只顧看著那本相冊說:「你也很漂亮。夏夢的漂亮,我只能從照片上看到,其本人漂不漂亮我不知道;而麗虹姐的漂亮却是親眼看到的。」

「天庭,看不出你也會說甜話;我要賞你一杯阿華田。」麗虹笑著說,並真的遞上一杯香噴的飲料來。那種香味在好幾年前開始聞過;天庭記得那罐阿華田是四婆從香港帶回來的。當用開水往杯裡沖泡的時候,那阿華田溢出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那罐阿華田不到兩天便給兄弟幾人偷喝光了。後來在大均家也嚐過。想不到今天麗虹姐會拿這種飲料來招待自己,天庭有點迷惑。

「唉,真的同人不同命,人家漂亮當明星,我漂亮偏要被迫嫁了個醜陋的男人。」麗虹開始自怨自艾起來。

天庭裝作沒聽到,只管和她的兒子家臣一道翻看相冊。麗虹的男人確是長相醜陋,尖嘴縮腮,高瘦如寒鶴,說不定還有痨病呢;怪不得麗虹有那麼多抱怨。真是一躲鮮花插在牛糞上。也許只有牛糞才有足夠的肥料來供養這躲鮮花吧;也許只有牛糞的臭才托襯出鮮花的香吧。《水滸傳》裡的潘金蓮不也是要嫁給武大郎才讓人感到可惜嗎?後來偷漢子偷著西門慶也不算過份;但是謀殺親夫那實在太狠毒了。舊社會的男人若嫌老婆不漂亮,有錢便可以再討個小的;而女人便沒這種權利。今天社會進步了,多少還標榜著婚姻自由這幾個字;為甚麼還有為數不少的女人要嫁給那些完全不喜歡,完全沒感情的男人呢?是環境所迫?陰差陽錯?這算是理由嗎?天庭看著相冊上的不登對的照片,真的困惑不解。哎,管那麼多幹嗎?又不是自己的姐;是自己的姐姐又怎樣?她要嫁,誰也擋不住。天庭正在自我問答的當兒,麗虹已把兒子家臣抱起,並一屁股地坐在他旁邊。天庭機械地往左邊移動一下,眼睛還是不敢離開那些照片,雖然已經翻看過兩次了。天庭覺得看相冊上的照片沒有看旁邊的女人那樣令人緊張。突然間天庭感覺到右肩上有種溫軟的東西輕壓著,而且這溫軟的東西微沁出一種白蘭花似的香味;原來麗虹的下巴已經擱在自己的肩上。這時天庭的心速本能地加快,如小馬在裡面亂撞;頸項背部有如吃了過多味精而感到發麻。再側目一看,的確令人耐不住,只覺得麗虹那對酥胸正要呼之欲出。這一瞥立刻使天庭下體充血噴漲,理智命令自己站起來伸舒一下,可是整個身體好像給麗虹點了穴似的,動彈不得。耳邊却聽到這女人在說:「我真的是砍斷了自己的腿來曲就這個男人的;想不到他現在竟然聽他母親的唆擺而斷了我生活費用。我替我自己感到不值得;真的,我不曉得為甚麼這麼糊里糊塗地嫁給他。」

以前天庭會為麗虹的婚姻感到可惜,會給予妒嫉性的同情;現在可能是那股白蘭花香味令他開始麻木,開始覺得漂亮的女人都是些沒腦袋的尤物。她們多憑情緒作決定,事後再生悔意;他真想用[咎由自取]那幾個字來回答。還是那股白蘭花的香味令天庭軟下來,他只從腦海裡檢撈幾個沒菱沒角的字,然後從那緊閉的嘴唇慢慢地吐了出來:「難得糊塗。難得糊里糊塗。」

「天庭,你這個人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還要說出這種風涼話。」天庭覺得麗虹不是在責怪自己,這算是責怪嗎?怎麼聲音這麼細小?難道這就是古書上描述的所謂[嬌嗔]?這時天庭更感到一股暖氣直往自己右耳洞裡鑽;怎麼搞的,自己翻弄相冊的手現在給另一隻手握住的呢?這隻手有如竹筍般的尖細,如半生熟的雞蛋那麼嫩,而且有金戒指在閃爍著,實在好看。現在天庭明白那股暖氣繼續從麗虹的高鼻子加速呼噴;這股氣直搔到心裡癢處,無比舒服,令人想入非非,令軀體要立即放電,否則,便會焚燒。「很過癮,連春蛋也頂進去。」天庭記起潘麗嫦揭發劉家和時說的那句話。性愛可能是 造物者創製出來令人感到最興奮,最舒服的陰陽平衡,否則,何須找異性配偶,倒不如自己解決。現在只不過給異性握住手而已,自己便有飄飄欲仙的感覺,怪不得有那麼多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偷幹這種事。為甚麼這麼美妙的事又非要禁止不可?你情我願都不行。那天鬥爭大會上不是批鬥劉家和與潘麗嫦亂搞男女關係而最後給趕到農村去嗎?現在自己不也接近這種關係嗎?想到這裡,突然打了個寒噤,天庭意識到自己應該立即離開這個溫暖的房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比劉家和還要慘。要讓自己進入這房間已費了很多思想鬥爭,可現在要離開這個房間也不容易。天庭好像一堆廢鐵一樣給強力的磁場吸住而不能動彈;感到麗虹那隻玉手在自己身上移動而沒法阻止。自懂事以來,給異性撫摸還是第一遭,體驗異性的磁吸力也是第一回,天庭這嫩小子又怎能抗拒。這時天庭腦海裡正洶湧澎湃,道德與衝動,法制與情慾,女神與死神全參與廝殺混戰。那種將會令人有放電般的享受和將會被殘酷揪鬥的矛盾心情令天庭無所適從,深感迷惑而不能決斷。正當此時,手上的相冊突然給一股小蠻力撥落在地板上,撲通一聲。這一聲把天庭驚醒過來,定神一看,原來是家臣幹的好事。天庭本能地把相冊檢起。說也奇怪,整個身體好像剛從夢中掙扎醒來似的,雖感虛弱,但可以行動。麗虹罵兒子的聲音更令天庭下決心離開蕭家。

走出蕭家,街上耀眼的陽光使天庭感到疲倦,連余大均的家也不想去了。天庭帶著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回到家,連母親問他為甚麼這樣早就回來也聽不到,只管爬上閣樓,往床上倒頭便睡。人在不舒服的時候,最好能睡一覺;人在失意的時候,也最好能睡一覺;希望在清醒時得不到的東西在夢中得到。古人的黃粱美夢不就是這樣描述的嗎?現在自己要的是甚麼夢?好酒好菜?那有甚麼意思。天庭現在需要一個情慾之夢,需要一個如麗虹般的女人,有一雙勾魂的眼睛,有玲瓏浮凸的胴體,有如酥脂般的肌膚...然後用那張破被單把自己的身體包裹著,很快進入夢鄉。時光是那麼美好,剛把春蛋頂進,正在享受放電,充電那種快感,便聽到樓梯發出吱ㄚ聲;接著是自己母親的呼喊:「天庭,下來吃飯啦,睡到現在還不起來。」

母親的嗓門可把這個兒子驚醒過來。天庭坐在床上,輕喘著氣,抹掉額上的虛汗,很快意識到自己真的做了個好夢,可以說經歷了巫山雲雨。被單還沒掀開,裡面已有一股生蛋白的腥味沖逸出來,而且覺得下體處濡濕。天庭下意識地用手往褲襠處一摸,糟糕,已經走火了。天庭擔心母親會上閣樓來,連忙應說聽見啦。接著三下五作二把被單踢開,到抽屜處隨便拿了條乾淨褲,又跑回被窩裡,迅速地把那粘滿黏液的褲子脫下,順便把體上的蛋白質也使勁地擦得一乾二淨,用鼻子靠近去聞也沒甚麼味道了才把淨褲穿上。那條髒褲的腥味實在太濃了,天庭一時不知如何處置。把它放在床底下,吃完飯再說。可是那種味道經久不散,擔心家人會上來聞到。現在把褲子拿下去用水泡了比較徹底,但是貿貿然的拿著褲子下去也不妥當,聰明的兄弟會猜出自己在幹甚麼,這也不是辦法。哎,有了,把上身衣服也脫下來把髒褲子夾在裡面,一拼扔進天井的大木盆裡,用水泡了。還是有點不放心,天庭把廚房門關上,把那褲子污穢之處先洗擦一次,很快換了水再把衣褲泡著。天庭再往自己下身處聞一遍,確實沒那種腥臭的蛋白味,然後深吸口氣,定一下神,懶洋洋地走去小客廳。當聽到母親問自己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天庭便暗自慶幸沒露出甚麼破綻;可是那颗心好像剛當過小偷一樣,還在忐忑地跳。

第二天晚上,麗虹抱著家臣過來馬家。那時步鹽已經下了班回來,正準備到廚房那天井處洗澡。客人來了,自然相互打個招呼。麗虹好像甚麼事也沒發生似的,仍然談笑依舊。反觀天庭顯得有點侷促不安,趁步鹽進房間時也跟著去,想不到麗虹抱著家臣也隨後而至。這時家臣這個鬼靈精看見坐在那張木板床上的步鹽便伸手要抱。步鹽偏要家臣喊聲[叔叔]才把他抱過來。天庭看到家臣不來纏自己,心裡感到舒坦多了。麗虹看到自己的兒子與步鹽玩得開心,便自個兒出去小客廳和天庭母親聊天;對天庭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却裝作看不到了。天庭頓時如釋重負,比前自在多了。

「家臣,聽話,乖乖坐在這兒不要動,等叔叔洗完澡再跟你玩。天庭,麻煩你看著他。」步鹽邊哄,邊把上身的衣服全脫掉。他身上的排骨瘦得已經令人發笑;步鹽還故意把右臂的二頭肌用勁一收來讓家臣把摸。天庭在旁已笑得發嗆。誰曉得家臣這個鬼靈精並沒理會步鹽的二頭肌,却突然一把抓住步鹽的胸部,隨著把手縮回去,跟著自個兒詭譎地笑。步鹽給家臣這一突襲,忍不住驚叫起來:「哇,你真是人細鬼大!兩歲不到便會非禮他人,將來一定是大色狼。你確實了得,後生可畏。」接著步鹽也吃吃地笑起來。

這時天庭的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而且略帶蒼白。家臣這一動作的確令他吃驚;俗話說 [野猴學人樣],家臣確實學得快了點。天庭慶幸那天沒有來一腿,否則,家臣這個鬼靈精說不定會做出更肉麻的動作來。想到這裡,天庭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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