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温村一株美丽的珙桐,关于我的前身有以下三种传说:
传说一:白鸽公主在森林中打猎,被一条毒蟒蛇死死缠住。一名叫珙桐的青年猎手用刀斩断蟒蛇,救下公主性命。国王反对两人相爱,派人射死了珙桐。公主逃出宫殿,在爱人遇难的地方泪流成河。一棵小树破土而出,公主化身为树上数不尽的白花,形状宛若活泼可爱的鸽子。后人把这种树叫珙桐。
传说二:四川大凉山地区有一对彝族青年男女彼此相爱,被奴隶主狠狠拆散了。受尽折磨后,两人逃到了原始森林,还是被奴隶主找到了,把他们包围起来。这对恋人点燃了屋子,牵手走入火海。可恶的奴隶主为了泄愤,把他们的尸体分别掷在美姑河两岸。很多年后,这里长出了一棵又高又大的树,从两人遇难的地方飞来了一群鸽子,珙桐从此在大小凉山地区繁衍至今。
传说三:王昭君出塞远嫁那天,她喂养的一只白鸽与她同行。昭君在塞外思念故乡,托白鸽传家书,白鸽便带着一群小白鸽南飞,越过千山万水,终于到达昭君的故乡。它们疲倦地在珙桐树上停下来,被寒霜冻僵在枝头,化身美丽洁白的鸽子花。
这三种传说折射出几条重要的信息,即我的原生地在中国的云贵高原北缘秦巴山地等地区以及湖北省。我的多不胜数的花酷似一群洁白的鸽子,代表着最坚贞不屈的爱情和最痛断肝肠的乡愁。
而且第三个民间故事中的“信鸽传书”很写实,比“鸿雁传书”、“鱼传尺素”、“驿寄梅花”、“青鸟传云外信”靠谱多了。传说刘邦被项羽所围时,就是以信鸽传书,引来援兵脱险的。张骞、班超出使西域,也用鸽子来与皇家传送信息。《开元天宝遗事》有“传书鸽”一条,称:“张九龄少年时,家养群鸽,每与亲知书信往来,只以书系鸽足上,依所教之处飞往投之,九龄目为‘飞奴’,时人无不爱讶。”
鸽子才是真正的信使,鸿雁传书是汉使瞎编的一则故事。他对单于讲:汉朝皇帝打猎射得一雁,雁足上绑有书信,叙说苏武在某个沼泽地带牧羊。单于听后,只好让苏武回汉。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怎么有点像秘密接头呢?而且可操作性太差,梅花半道上会枯死,鱼肚子里怎会揣着尺素呢?
还有,传云外信的那只青鸟是活在传说里的,有谁真正见过呢?
可是中国的古诗词里很少写鸽子,人们把因通信困难而产生的无奈的思乡和思亲之情投射在了其他动物花鸟身上。脍炙人口的诗句很多,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等等。
为什么不在诗词里写实呢?难道是鸽子出身太差,没人捧?我无法解释这种文化现象,但有一点值得我自豪的是:我乃植物界的幸运儿,6000万年前新生代第三纪留下的孑遗植物。在第四纪冰川时期,我的同类在大部分地区相继灭绝,只有少数在中国南方的一些地区幸存下来。 每年四五月满树繁花,那两片洁白的似鸽子翅膀的纸质“花瓣”其实是苞片,遮盖着一个直径约两厘米的近乎球形的头状花序。头状花序是由多数的雄花与1个雌花或两性花组成的。
我长在海拔1500米以上的常绿阔叶和落叶阔叶混交林中,这里气候润湿,峰岭迭嶂,悬崖赫然雄峙。我盼着一群野鸽子从空中飞过,发出“咕咕咕”低沉的叫声,从不怕骤然袭来的大风折断它们的翅膀。一年又一年,我树枝上的鸽子花与天上的飞鸽相互呼应着,交换着信息。我告诉那群野鸽子:云和山悄悄成了一对情侣,云出现时山色就俊朗,有了山,云朵就温暖起来。他俩有时吵吵架,云躲了起来,山顿时孤独起来,呈现不出更美的景象。待云出现了,两人搂搂抱抱缠绵在一起,又和好了,然后千沟万壑笼罩在云海之中,有如仙境。
我从天空中的鸽子那儿知道了诺亚方舟的故事。一场世纪大洪水消退后,诺亚夫妇放飞了一对鸽子。不久鸽子飞回来了,衔着一根翠绿色的橄榄枝。此后橄榄枝就成为“和平”的代名词了,鸽子也被人们称作“和平的使者”。鸽子在西方宗教和艺术中有着崇高的地位。
鸽子传来的“云外信”让我明白了 — 我的世界不应该只有云和山。我想变成一只真正的鸽子,不停地飞,飞得远远的,在领略异地风光的过程中体验幸福与快乐。
可我只是一株扎根于酸性的山地黄壤里的不会移动的树,我的种子也走不远。他们被包裹在三四厘米长的紫绿色略带黄斑点的卵圆形核果里,从枝条自然落下,自行萌发的很少,不可能代我去实现心愿。我只能努力地开花,默默地等,等待一个属于我的契机。
1867年,法国传教士阿尔芒.大卫(Armand David)来到中国传教,住在四川雅安。他也是一名植物发烧友,两年后在海拔2000多米的山上发现了一株开着白色鸽子花的树,将标本寄回法国。1871年法国植物学家亨利.白龙(Henri Baillon)鉴定这是一个新的物种。爱尔兰的植物学者奧古斯汀·亨利(Augustine Henry)在长江流域的宜昌峡谷地区也发现了一株“鸽子树”,将标本送到了邱园(Kew Garden, 英国皇家花园)。植物收藏家欧内斯特·亨利·威尔逊(Ernest Henry Wilson)受雇于哈里·维奇爵士(Sir Harry Veitch),前去中国寻找亨利发现的那棵树,抵达时却发现树被当地人砍掉造房子了。威尔逊不甘心,继续寻找,终于在溪边发现了一小丛珙桐。返回英格兰的途中,威尔逊的船被撞坏了,但他救出了那批珍贵的树种,1904年珙桐首次被引种成功。
为了纪念大卫传教士(他也是大熊猫的发现者),西方人将珙桐取名为Davidia involucrata, “involucrate” 在拉丁语里意为“围绕着几朵花的苞片”。四月下旬是我的盛花季,洁白的苞片在微风中颤动,有如白色的鸽子,又像少女用兰花指轻轻捏着的手绢,人们也亲切地叫我“鸽子树”(dove tree)和“手帕树”(handkerchief tree)。
我可以长到25米高,心形叶片酷似西方人熟悉和喜爱的椴树叶。我是一株脚踏实地的树,不沉浸于无谓的空谈,而是用奇异的花妩媚了春天,也将热情传递到了秋季。看到我的枝桠上那一片片被秋霜染成黄、紫、红等颜色的叶子吗?那是我内心的火热在空气中燃烧,使寒冷不再成为寒冷。
(珙桐的秋叶)
我是欧洲人最喜爱的园艺树之一,又被引种到北美大陆。从小苗破土而出那天算起,大概要15至20年才能开花。苗圃里出售的一般是树龄五年至七年的鸽子树,请用足够的耐心来等待一树花开时的惊艳吧。
在温村宁静的岁月里,我学会了与城市里的各种家鸽与野鸽打交道。最可笑的是一种叫哀鸽( mourning dove ,学名Zenaida macroura)的鸽子,全身为暗哑的浅灰褐色,大白天老是“呜-呜-”哀鸣,飞过时翅膀 发出尖啸声。好多人常常将哀鸽的叫声误听为猫头鹰的哀嚎。在我的故国,猫头鹰夜深人静的凄厉声有如寒光闪闪的匕首刺入夜空,谁听到后都打寒颤,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冬天的珙桐)
我笑着对哀鸽说:“幸好你只在白天叫唤,不是夜行动物,才不被人们当成讨厌的猫头鹰。”
说到这里,我发觉自己犯了常识性的错误,赶紧向它道歉。猫头鹰在中国文化里不被待见,但北美的印第安部落却有不同的猫头鹰信仰。猫头鹰出现在土著的各种艺术作品,或者是勇士的保护神,或者是黑暗的守望者,或者代表死者新释放的灵魂……
我这株走遍万水千山的古老的珙桐树,在中西方文化的撞击中明白了兼容并蓄的道理,愿襟怀愈发博大,纳得下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