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明一下,这篇文章的四个部分已经分别在城里的论坛和博客上发过了,现在只是重新合在一起,恢复文章的原貌。
一. 我的胶片时代
我大概十六岁那年,买了生平第一架照相机,花了20元人民币(大概吧),是从上海淮海中路上的一家旧货商店里买来的。那时候上海人喜欢买旧货,有钱人也买,一点儿也不丢面子,就像北京人淘古玩,上海人淘旧货。我小时候经常说:“淘宝喽,淘个现世宝!”,后来“淘宝”这个词,还在上海话里衍生出了“淘江湖”这个俚语,和北京人的“侃大山”差不多意思。
再说那架照相机,就是那种最老式的无反相机,靠取景器与镜头保持同一平面来取景,镜头上只有两档光圈可以调节:F8和F11。没有速度控制,快门按下去,镜头莲叶就打开,一松手“咔嚓”,照片就拍好了,和老式照相馆拍照,用捏橡皮球来控制拍摄速度是一个道理。
后来,我又买了一台投影放大机,加上几个显影的盘子和一堆夹子,再把一只电灯泡涂上红颜色,就组成了一套暗房设备,自己显影晒照。那是个黑白胶片时代,现在想想,好像也不是太复杂。
我玩暗房还有一个缘由,是不能让大人知道的:用来翻拍西洋名画。那个年代大家都知道,这种事情只能“暗中”进行。当年,上海有许多家庭都藏有海外亲友带来画报杂志,我向他们借来,翻拍上面的西洋图画。我甚至从外国邮票上翻拍世界名画,尽管放大出来看不太清楚,但至少能向小伙伴们炫耀:这是达芬奇,这是德加和莫奈。
机缘巧合,中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在一家照相机厂,不过这里并不生产当时最先进的上海牌和海鸥牌照相机,而是生产最老式的,照相馆用的木头座机。真的几乎全是木头做的,除了镜头、升降杆和快门线!最有趣的是放胶片用的大木夹子,那时候医院拍X光片,也用这种木头文件夹。
你知道吗,两百年前照相机发明出来的时候,就是酱紫地!你必须把头直接凑在镜头前看清楚被拍摄物,然后把头挪开,在你眼睛所处的位置,放上一张胶片,你手捏橡皮球,通过空气的吹涨,推动一个杠杆,使镜头中莲花瓣似的叶片张开合拢。照片的感光速度,靠胶片上银粒的大小,靠你捏球的时间,靠你的眼力,靠你的心算……
我在照相机厂只呆了不到两年,那里的老师傅都是木匠,年轻人则干装配。后来全国恢复高考,我就离开了…… 之后的人生的旅途一直很紧张,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胶片摄影便和我渐行渐远……
二. 上海“淮国旧”淘宝
我不敢说自己是胶片时代的见证者,但能够在孩提时,就经常凑着柜台玻璃,看琳琅满目、稀奇古怪的西洋照相机,我觉得很幸运,可以从胶片摄影诞生时的最初亮光,一直望到它烛光熄灭。
许多人称今天的上海是魔都,可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我小时候的上海那才是真的“魔”:黄浦江飘万国旗,“淮国旧”淘万国宝。
曾经的远东之都上海滩,大浪淘沙,冲走了一代代起起落落的达官贵人,却留下了他们收藏的西洋玩意儿,淮海中路上的一家旧货商店,就是专门收购被变卖的舶来品,人们可以在这里淘到各式各样的西洋珍宝。曾经有一段时间,“旧货商店”,被改名“寄卖商店”或“调剂商店”,但老上海人始终叫它“淮国旧”。从前旧时代的上海,喜欢混迹“大世界游乐场”、“大光明电影院”的,是流氓阿飞小瘪三,而混“淮国旧”的人,却被尊为“老ye客”(会说yes的玩家、白相人)。
在摄影发明至今的两百年时间里,几乎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原地徘徊,所以玩黑白胶片并不难,可以自己显影放大和冲晒照片,直到彩色胶片出现,显影技术变得很复杂。彩色胶片一日千里,出现了像柯达、富士这样的垄断企业,当时会玩彩色显影的人很少,因为还没等他们学成,柯达已经推出一次性成像的照相机,而且彩色快冲技术又方便又省钱。
说到照相机,那时候并没有引起我注意的佳能、尼康,现在却是如雷贯耳。记得那年我第一次出国,带着一台玛米亚照相机。在飞机上坐我边上的是一位北京哥们,他见我摆弄照相机,就拍拍我的肩膀,从行李包里掏出了一架块头很大的黑色照相机,然后一指我的玛米亚说:“你,我孙子!”。当然他并不是骂我,北京人很爽直,他的意思是,论个头他的照相机,是我照相机的爷爷。其实我那台的玛米亚和今天的微单体积差不多,而这位北京人拿的是一台当时最新款的佳能照相机,看起来比现在的佳能5D系列还要大,可能是刚上市,特别牛,颠覆了人们对单反相机的传统观念。
三十多年过去了,只记得当时我囧了老半天,却想不起那北京人的佳能相机究竟是什么型号。以后的生活变得很紧张,摄影需要奢侈的时间和奢侈的钱,慢慢只好放弃了。我也记不得是啥时候买的最后一个胶卷,但有件事情却记忆深刻:
那年外甥女要出国,写信问我,她想买照相机,可不可以买刚流行起来的数码相机?我写信告诉她:“No!数码相机顶多就是件玩具,过一阵会消失的。”
和我的想法一样,柯达工程师1975年就发明了第一台数码照相机,但却一直把它当玩具看。2000年时,富士才可以轻松地说,它终于够到柯达巨人的肩膀了。没想到2012年,柯达申请破产,一代胶片巨人才轰然倒下。短短十数年,恍如隔世,有些人还以为数码摄影与生俱来,已经存在好几辈子了。
……时间过去了许多年,外甥女还经常唠叨这件事:“老舅啊,人生很悲哀,胶片就像是你头上的大清国辫子,不舍得剪!”
三. 孤独求败,柯达公司与Adobe
我学胶片很早,但接触数码却比别人晚;我学摄影是为了追求艺术,我学数码是因为艺术追求我;在人人都可以“咔嚓”一张的数码时代,缪斯(古希腊司艺术的女神)只好倒追我们。
小时候我家住机关宿舍,院里有一高一矮两栋楼。有一天,矮楼里的一个大孩子跑来说,他要在我们高楼的外墙上画一幅很大的领袖像。那时候很兴挂标语和领袖像,大人们无所谓,我却觉得特别兴奋,也特别好奇,就屁颠屁颠的围着他打下手。
那个大孩子还是名高中生,只有中学美术课的绘画基础,他凭什么把一张十几吋大小的印刷品,临摹到好几公尺见方的墙面上去呢?他很聪明,先给印刷品的领袖像打上密密麻麻、横竖线的网格,然后把网格同比例放大到墙面上,再把印刷品上每一个网格中的图像,一格一格的描画到墙面对应的网格中,我记得他画了有十几天,把几百个网格一一描绘,终于成功地画完了这幅画像。
他是我人生的第一位偶像,他让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一幅绘画“巨作”的绘制过程。没想到多年以后,我初学数码,他的故事又一次映现脑海,让我茅塞顿开,一下子领悟了数码摄影的真正奥秘。
原来,摄影是模拟人眼观看景物的过程,眼睛的最外面是一个球面的透明体,相当于照相机的镜片,镜片的后面是视网膜,顾名思义,这层膜是网格状的。
摄影的发明,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让我们意外发现,随着光线的明暗变化,胶片上的溴化银会留下被摄物的影像。但最初人们只是简单的模仿绘画,因为黑白胶片的技术根本无法模拟视网膜。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数过,人的视网膜上究竟有多少个网格,但数码摄影一开始就可以在传感器上,分割出数以万计的网格,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可以分割超过一亿的网格,真正实现了视网膜的效果。
每一个网格都被称为是一个像素,而“像素”这个词好像源自美术概念,它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油画上的一个小色块。不过数码传感器上的网格并不是块状的,而是被一速光线穿过的“通道”。“网格”是从二维平面上看,而“通道”则包括纵向维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说数码摄影是三维成像。
当光线穿过视网膜的时候,会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光通道,神经元把守在每一个通道口,还原光线中的色彩,在数码传感器上,我们根据三原色对每一个通道进行“滤色”(也叫遮色),来还原彩色影像。神经元对视网膜的作用是被动的,是受生理结构的控制。然而数码对“通道”的“遮色”动作可以是主动的、智能的行为,同时,所有的“遮色”动作自动形成“图层”,并不断地递进(或者说叠加),直到完成预设的影像。而且“三维成像”也可以使静态图片变成活动影像,不再像电影那样,需要用每分钟24帧胶片产生的视觉错觉。
然而,我们还像胶片时代那样,把拍照称为“前期”,把影像完成称为“后期”。做后期 ,就像我当年玩暗房,把胶卷冲成底片,把底片放大成照片。不过一张拍坏的底片是无法变成一张好照片的,而一张数码照片,却可以随时让它改头换面。
而且很有趣的是,今天的数码后期,你绕不开Adobe公司的PS软件!就像当年的柯达巨人,掌控着从胶片到彩色显影晒照的整个过程,那么今天的Adobe公司是怎样做到独步天下的呢?原来,是它掌控着许多出神入化的数码“魔(模)块”Module!当年的柯达,不用花力气去研究照相机,却控制着整个摄影产业。今天,照相机数码传感器的开发者,也一样要去请教Adobe的专家,让他们从众多的色彩模块中,挑选最佳的预设方案。
不过,我不觉得数码后期的垄断是一种必然,究其原因,是我们对数码的认识,依旧停留在胶片时代,我们仍然把拍照和后期绝然分开,把摄影技术看成是拍一张完美的直出照片。胶片时代的摄影师不必自己冲洗照片,而数码摄影的全过程是一个整体。实际上今天任何一张叹为观止的数码照片,至少有1/3是在拍照之后加工完成的。
今天,手机拍照是一个重要的挑战者,手机在硬件上以增加镜头的数量,来达到变形要求;在软件上利用电脑算法,进行高速图层混合;逐步扩大拍照在数码全过程中的占有率,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挤占了Adobe的“后期”空间。可以预见的未来是:如果你把一张图片的构思输入预设,就可以轻松的拍出一张梵高式,或者一张达芬奇式的绝顶照片。
达芬奇的名作《费隆妮叶夫人肖像》
(梵高的名作《星空下的咖啡馆》)
四. 胶片与数码,从达芬奇到梵.高
其实,胶片时代的初期,并没有想过要模仿人的眼睛,倒是电影觉得自己有眼睛、有耳朵,是视听综合艺术。当年摄影与电影争“第八艺术”的交椅(古希腊把传统艺术分成七个门类),最后在好莱坞庞大电影市场的支持下,电影艺术最后被确认为人类文化的第八艺术。而摄影艺术却落得个“无处安放”,因为没有人准备过第九把交椅。
电影不愿意承认胶片是它的绝对载体,却相信电影的源动力,来自街头艺人西洋镜中的活动影像与留声机。现在好了,进入数码时代,摄影直接废掉了胶片,数码摄影既可以拍照,又可以录音录像,兼视听为一体,成为以活动影像为主体的独立艺术形式。电影却仍然抱残守缺,一分钟二十四帧电影胶片是它唯一的依存。现在没人再讨论“第八艺术”的归属了,数码摄影也已经不在乎这个名分了。
摄影的初期主要是为了模拟绘画,如果用“咔嚓”一声就能代替费时劳神的素描,也心满意足了。那时候的黑白胶片对射入镜头的光线质量并没有什么要求,有明暗关系就能呈现影像,拍清楚人脸和景物的细节,是因为胶片上的溴化银产生的光影过渡。彩色胶片出现以后,胶片的化学反应方式并没有改变,只是胶片上的涂层变成了一种混合颜料的反应物,光线的明暗关系和过渡层次,会在胶片上产生对应的颜色,光线本身并不决定照片的颜色,照片的色彩色调是由柯达和富士这样的胶片公司来决定,他们对此做了各自的预设。
和绘画艺术做一下类比,我们会发现,整个古典时期的绘画艺术,和摄影的胶片时代一样,都是被一种化学属性所主导。作为古典绘画艺术的代表,达芬奇在调色作画时,不需要考虑光线对作画环境的影响,当他爬上高高的脚手架,猫在教堂的穹顶下,无论是火把光、蜡烛光,或天窗投下的一缕阳光,都不会影响他调出的颜色和涂抹颜料的厚薄。达芬奇的绝顶画作,是在他的“心灵之光”照耀下完成的。
摄影的胶片时代,就好像是一个达芬奇时代,尽管我们用光做图,但胶片上的“颜料”决定了影像艺术的表现力。
追求“自然之光”,是从法国的巴比松画派和印象派开始的,人们开始认识光线和色彩的关系:太阳光的七色光谱和三原色。颜色的物理属性对画家来说越来越重要,古典绘画中的那种阴影暗调被色彩的层次所代替。印象派绘画的出现,就像1975年第一台数码相机的出现,绘画艺术开始告别古典主义,摄影艺术也逐步跨越“达芬奇时代”,终结了胶片的使用。
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我曾经在“淮国旧”门前的黑市上得到过一套巴林国的邮票,一版有二十多张,印有精美的印象派绘画。很多年以后我旅行去列支敦士登,才知道当年这些袖珍小国,靠邮票的印刷技术发了大财。记得当时我在邮票中选出一些,来翻拍放大成黑白照片,其中有莫奈、雷诺阿、德加等人的大作,但我不记得有梵高,今天回过来想想,我们当年应该是不会对梵高感兴趣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印象派众多的大师们中间,人们偏偏更喜欢梵高?梵高受新印象派的影响,成为了后印象派画家,说明他已经过了印象派的巅峰期,如果说是因为他影响了二十世纪马蒂斯的野兽派和表现主义,那么人们更应该崇拜现代派艺术才是,而不是把梵高抬举到和达芬奇一样的艺术高度。
我曾经去法国普罗旺斯的阿尔勒,专程到梵高的“桥”和“星空下的咖啡馆”瞻仰,在那里我终于有了新的答案。
梵高受新印象派的影响很大,特别是点彩的技法:用点状的小色块来表现一个颜色面。如果你去看看一幅点彩画,就好像是看到了一幅被放大的像素图:人眼的视网膜、数码的光通道,和均匀斑块的点彩画会下意识地重合在一起。
梵高接受了点彩的理念,但却没有重复那令人窒息的操作,因为“点”会越画越精细,除非能穿越到数码时代,否则“点彩”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梵高的技法中,我们看到了许多扭曲的色块,它是从一个点被拖曳成色条,这些色条像是空气在舞动,像是光影在流转。当我站在梵高的“星空”图前, 不禁要问:您是怎么知道数码的延迟拍摄,星轨会形成环状的?
今天,有许多梵高画作被制成动画短片,一个枯燥的画面,瞬间变为生动故事,我不禁再问:数码可以将静止画面变成活动影像,这是不是更符合您对这个世界的渴望?
图文原创,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