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教学生涯初期,中国留学生就开始大量涌入澳洲。首先是私校看到了商机,一个学校就能招到几十上百,给中介的回扣也高,达30%。尤其是档次不怎么高的私校,饥不择食的见钱收人,所谓的名校还摆一摆架子,把中国学生严格的控制在极少数民族之内,以显见得他为高尚人群服务的纯粹性。眼看着人数越来越多,财源滚滚,反应迟钝的公立学校才由教育部统一招生,开始进入市场。这些中国学生中来自大陆的占了绝大多数,来自台湾的,这么多年我只教了四个,都是男生。
最早碰到的那位台湾同学长相老成兼一脸严肃,独自坐在一角,不与大陆同学交往,也不在课堂上发表意见,下课了,只剩下我和他,才走上来说:“你一口一个解放前,我不知道这个解放是什么意思,到底谁解放了谁?”碰到政治敏感区域了,我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解放前”只是我们那一代人从小学习了,用来划分时段的一个词语,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已经没有政治含义。(以前看见别人说“公社”这个词太暴露年龄,现在才知道“解放前”不仅暴露年龄还暴露地域)他闷声走掉了。我回头再看我们课堂上讲解的电影《活着》,发现针对国际市场的这部电影,回避了大陆术语,对中国当代史的划分用词非常中性,比我高明多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从那以后开始非常小心。
可是同学们都不好惹。后来又碰到两位台湾同学,非常柔和的样子,跟周围大陆同学打成一片,经常被友善的群攻,因为他们的人数实在难以与大陆生抗衡,为了美好地生存下去,他们都做出一副吃亏受气却随和讨喜的模样。首先他们来到国外特意取的英文名字都被翻译回中文,Sean成了熊,Alan成了阿兰。熊上了半年学以后,腔调越来越怪,湾不湾陆不陆了,有时放出一句特别令人惊艳的京腔,我夸奖了他一句,他马上顺杆爬:语言腔调的进步都亏了周围这些兄弟的影响和熏陶。然后180度大拐弯咕哝一句:我不进步这些人能让我活下来吗?还好,喜气胜于怨气,他不是个被大陆生围攻得夹起尾巴的人,他的语言很惨烈但是表情特别搞笑。他的融入比大陆同学又多了一层,首先要进入中文圈子,其次才是英文圈,大陆同学对他的接纳度远远高于其他族裔,中文圈才是他的立身之处。至于阿兰,疫情期间从台湾回到澳洲不用隔离,而大陆同学备受煎熬,先是两个星期的隔离,接下来关了边境,停了航班,几经辗转,有终于落地的,也有至今未归的。好不容易一个班的同学差不多都到了,阿兰的一句话表现出他第一个回校的优越性全落在“台湾人”上,只听见全班同学一片喊打,旁边两个人也确实狠狠锤了他几下,阿兰笑容满面的在这份热闹里继续享受他明星般的待遇。
最有特色的那位台湾同学是个混血,白人父亲离婚后回到澳洲,他在台湾出生长大,由母亲负责,结果一口台湾腔,英语是和其他小留一起上第二语言的程度。这也是个极随和的,他自称杂种,自己先调侃低调下来,别人就不会跟他抬杠了。他告诉大家学繁体字有多么繁,特意上白板示范了一个龟字,每一只脚的小爪子都给一一画出来了,使大陆同学更加感激简体字的推广使用。过春节,他回一趟台湾,给每一位老师和中文班的同学带回一份当地特产的糕点,装在喜气洋洋的红色锦袋里,那份中国的传统气息比所有大陆同学都浓烈。这个长相更偏白人的孩子乍一看没有中国人的血统,却有一颗实实在在的华人的心。我们讨论那个救母亲还是救老婆的两难话题,有些同学批判了中国的传统孝道,提倡救老婆,而他真心实意的笑道:还是救母亲吧,毕竟把我养了这么多年,不容易。腐朽的封建男人们大概都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吧,女权主义的将来要先做老婆的女生们当然很生气,但是被他说出来气好像就没有那么大,他看上去实在太本真,很国际化的样子,就颇有了彰显人性本质的说服力。
所有的台湾同学都善于谈论政治,好像每个人都是政治上活跃的一员。我有一个屡试不爽的题目请学生们发表意见,“怎样阻止政府迫害我们的国家”。其实这是个普遍的问题,没有针对任何政府、政党。政府如果由一群吸血鬼组成,压迫老百姓,卖国求荣,那它就在祸害这个国家,适用于美国、伊拉克、巴西、中国及所有的国家。可是大陆同学往往分不清政府与国家有什么不同,好像政府即国家,他们在这道题目上不是答非所问就是自相矛盾,有的干脆放弃。每一位台湾同学都在这个题目上游刃有余的发挥了,说得头头是道,反映出两地不同的政治气候造就的不同认识。究竟这不同的认识能给社会带来多大的影响,我也不知道,出国多年,见识了不同的社会制度,发现民主制度七拐八拐常常被权贵利用了去,屁民还蒙在鼓里,沾沾自喜,令人失望。但是我永远都相信,生活应该摇曳多姿,人的性格、想法应该有不同的特征,这个世界才有些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