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入冬,天津卫地面上冒出来一位奇人,这人谁也没见过。姓嘛叫嘛,长得嘛样,也就没人能说清楚。既然是奇人,就得有出奇的地方。这人是位钓客,但不是钓鱼,是钓鸡。鸡怎么钓?我说您听——别急。
那时,天津家家户户都养鸡养狗养猫。养鸡吃蛋,养狗看门,养猫抓耗子。狗在院里猫在屋里,鸡不圈着,院里院外随便跑,后晌该进窝的时候,站在门口一吆喝,或敲敲食盆食罐,就全颠颠跑回家了,决丢不了。可是到了民国十六年天津人开始丢鸡,开始以为闹黄鼠狼,黄鼠狼抓鸡总留下点鸡毛,可是丢鸡的地方没人见过鸡毛;后来认为是有人抓鸡,可是抓鸡的地方总能听见鸡嘎嘎叫,怪的是——没人听过鸡叫。
不多时候,家住粮店后街的一位姓刘的老江湖,瞧出了门道。他发现丢鸡不总在一个地方,今儿河东,过两天河北,再几天杨庄子。丢鸡的地界都不大,不过几条胡同,一两条街,几十只鸡,好似给一阵风刮走,不留半点痕迹。黄鼠狼决没这种心计,只有人才干得出来。这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偷鸡的人真够聪明。可他用嘛法子,不声不响,鸡也不叫,不大工夫,就把一个地界满地跑的几十只鸡全敛去了?
老刘开始到处走,留神用耳朵摸,只听到哪儿哪儿丢鸡的传闻,却没人说偷鸡的人给逮着了,只听到一个绰号叫“活时迁”——叫得挺响。嘿,人没见,号先有了。
二十天后一个小痞子告他这个“活时迁”的事,叫他大吃一惊。
据说这活时迁抓鸡不用手抓,用线钓。他先把一颗黄豆,中间打个眼儿,用一根细线绳穿过去,将黄豆拴在线绳一头;再使一个铜笔帽,削去帽尖,露出个眼儿,穿在线绳另一头上,铜笔帽像串珠那样可在线上任意滑动,然后将黄豆、线绳、铜笔帽全攥在手里,偷鸡的家伙就算全预备好了。
活时迁看到一个有鸡的地界,蹲在一个墙角,抽着旱烟,假装晒太阳。待鸡一来,先将黄豆带着线抛出去,笔帽留在手中。鸡上来吞进黄豆,等黄豆下肚,一拽线,把线拉直,就劲把铜笔帽往前一推,笔帽穿在线中,顺线飞快而下,直奔鸡嘴,正好把嘴套住。鸡愈挣,线愈紧,为嘛?豆子卡在鸡嘴里边,笔帽套在鸡嘴外边,两股劲正好把鸡嘴摽得牢牢的,而且鸡的嘴套着笔帽张不开,叫不出声。活时迁两下就把鸡拉到跟前。
小痞子说,活时迁多在入冬钓鸡,冬天穿一件黑棉大衣,抓了鸡,塞进怀里,谁也看不出来,更因为谁也想不到他用这法子偷鸡。小痞子还说,他一天吃三只鸡,吃不了拿到就近的集市上卖了。
老刘问他这话当真。小痞子说他前些天在挂甲寺一带亲眼见的。
老刘在家里寻思一天一夜,想出一招。他想,他住这粮店后街,养鸡的人家多,地势杂,活时迁迟早会来这儿偷鸡。他家也养鸡,他便守在家候着活时迁。他说:他钓鸡,我钓他。
入了腊月,他的鸡和隔墙陈三家的鸡忽然没了十几只,光光的一只没剩下。老刘说:“行了,上钩了。”
老刘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活时迁。他去到附近一带几个卖活禽的集市上转,转来看去,瞧见一个胖子,脸色红,皮肤光,小眼赛一对琉璃珠黑又亮,身穿大棉袍蹲着,旁边一个竹编的罩笼,扣着五六只活鸡。老刘过去对这胖子说:“鸡吃得不少呀,嘴巴都流油了。”
胖子一听一惊,坐个屁股蹲儿。老刘心想这就是活时迁了。
活时迁手一撑地,又蹲回来,朝老刘笑道:“这么肥的鸡哪有福气吃?”
老刘一听他说话的口音不是当地人,却不和他多废话,指着鸡笼子说:“你把那白公鸡拿出来瞧瞧。”
活时迁应声伸手从叽哇乱叫的几只鸡中间,把白公鸡抓出来,递给老刘。白毛红冠,雄姿勃勃。活时迁说:“这公鸡起码十斤,还是当年鸡,肉多又嫩,煮着炒着怎么吃都成。”
老刘拿着鸡问他:“多少钱?”
活时迁:“不便宜也不贵,十个铜子儿。”
老刘:“好,你就给我十个铜子儿吧,还有笼里那五只,总共六十个铜子儿。”
活时迁:“别打岔了,你吃我鸡还要我给钱。”
老刘:“谁打岔了,你抓我鸡还要我给钱。”
活时迁觉得话茬不对,把脸一撂,说:“好,你可得说明白,这鸡怎么是你的?”
老刘笑了,说:“你说这鸡是你的,可有记号?”
活时迁有点发急:“鸡不是你抱来的,是在我笼子里的。我没记号,你有记号?”
老刘说:“肚子上有个红圈儿。”
活时迁抓过鸡,翻过来,拿给围观的大伙看,叫着:“大伙瞧呵,哪来的红圈儿。”没有红圈,只有一肚子厚厚的白绒毛。
老刘冷冷一笑,左手把鸡抓过来,右手将肚子上的白毛一把把揪下,果然一红圈儿,用漆画在鸡皮上。他说:“我早在它换毛时就把这红圈儿画上去了。”
活时迁心想:这回要玩完,人家早早画个圈儿,等着自己往里跳呢。这才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码头人真厉害。自己只有叫爹叫爷,求饶了。
人家老刘是江湖。真正的江湖都厚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叫活时迁把笼子里的鸡腿拴在一起,头朝下提在手里,只朝活时迁说了一句:“小能耐,指着它活不了一辈子,弄不好只活半辈子。打住吧。”
打这天起,天津没听说谁再丢鸡。却得知道粮店后街有位姓刘的汉子,叫“赛时迁”。
选自冯骥才《俗世奇人新篇》,冯骥才亲绘插图。